“親帥六軍，迤邐北渡，則天威所指，將帥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期可復。元帥此言說得義正詞嚴，有理有據，那昏君卻責他越職言事，將他撤去職務，勒令歸田，氣死小爺我也?！?/p>

吹花小筑，蘭園書房，張玉郎一掌拍在案面，清亮的嗓音充滿憤怒，俊美白皙的臉龐，也染上層薄薄的紅暈。

這日他和陳少歧聽說好兄弟歸來，拎著幾藍美酒美食上門，恰好遇見陳猛送來岳飛舊物和有關案子的卷宗筆錄。

倆人同侍衛長幫岳霖將物什分門別類地收藏仔細，用過中飯，趁主人送客的功夫，等不及地沖進書齋，打開裝訂成冊的文案細讀。

“我看那廝一點也不昏昧，他是只想著屁股下的寶座，元帥唯念天下蒼生，百戰百勝，功高震主，若再迎回欽宗，那廝何以自處？”

陳少歧半身斜靠在矮榻，窗外的涼風吹起他輕軟的夏袍大袖，也拂過他眼中看透世事的嘲諷：“可他又不敢不打，否則哪里來與金人和談的資格？”

張玉郎將手中文檔歸位，抽出一方絲絹，讀得片刻，點頭同意：“說得不錯，那廝衡量利弊的結果，便佯裝抗金，表面對岳帥加官晉爵，賞賜籠絡，實際卻大加牽制掣肘，看這，元帥收復襄陽和信陽等地，他卻借口元帥越過朝廷所劃界線，裁減軍糧武器，全然不顧百姓死活，其心可誅，他。”

話音被一陣忽如其來的雷鳴打斷，他看向被飛檐圍住的那片方方正正的天空，淺灰色的云團漸漸聚集，越來越密，幾道扭曲的白光將云層劈開，雨水便如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將下來。

“百姓死活？哪及他的朝廷與身家性命重要，元帥越過所許之界，趙構必然寢食不安。”陳少歧的話語在雨聲中斷續而冷淡。

張玉郎的眼光仍留在庭園，些許疑惑：“下雨了，岳三送客怎花去這許多時間？”

“你小子成婚后掉進蜜罐里，莫不是泡傻了？陳猛既然來了，他還不趁機打探些樂樂的消息，就他那性子，轉彎抹角的，總得花些時間?！标惿倨缟焓峙牧诵值芤挥洝?/p>

俊美少年遠遠瞟見水霧中一個修長挺秀的身影，嘿嘿傻笑：“我大舅哥是個精的，怕不用問便全說出也未可知呢?！?/p>

落目處，岳霖撐著一把青藍色的油紙傘，白衣如雪，在迅疾朦朧的雨簾中緩緩行來。

他行到書齋門口，收起雨傘，瀝干水，置放在軒廊的架子，換上木屐，進屋見到兩兄弟手持文檔，唇邊清淺的笑意不由變得更淡：“可有新的發現？”

張玉郎再尋得一份卷宗，看畢遞給岳霖，悲涼長嘆：“遺民淚盡，南望王師，奈何趙構那廝，心腸似鐵。”

卻是當年岳飛在韓劉張三線撤退后，孤軍無援，又遇朝廷屢屢催促，被迫南歸時的奏折，上面寫到北地父老鄉親攔住他的馬頭，字字泣血地哀懇：“金人已知我們曾香花燈燭，簞食壺漿喜迎王師，大軍若退，我等活路即斷?！?/p>

岳霖看罷不語，雙掌卻悄然握成拳頭，透過文字，他可以體會父帥昔日看到軍民相對痛哭時的無奈和悲憤。

那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是文武百官的衣食父母！

父帥心里，百姓繳稅納糧，供養將士，護衛他們及其家園是他作為軍人的天職，而趙構眼里，天下姓趙，一旦偏安成功，父帥這柄難以控制的絕世利器，便當立即銷毀。

陳少歧目色深沉地凝視好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千百年來，莫不如此，開國府的冤案，不過其中一件。

正欲開口相勸，那廂張玉郎又拿起一卷，剛看標題，就失聲呼道：“大理寺置司根勘?！?/p>

話音未落，陳少歧和岳霖不約而同地同時探頭過去。

律：臨軍征討，稽期三日者，斬。其岳飛，坐擁重兵，于兩軍未解之際，十五次被受御筆，滯留不進，合依斬刑。張憲謀叛，絞。岳云花平，知情不報，合比加役流私罪斷，官減外，徙三年。

陳少歧的眼光在岳云花平兩個名字上頓得一頓，輕嘆：“原來秦檜這老兒，還是想保住你大哥和花平將軍的?！?/p>

“定是看在樂樂阿娘的份上，說什么罪人情重法輕?！睆堄窭裳a充道。

岳霖不發表意見，在讀到奉圣旨根勘，合取旨裁斷兩句后，轉身按編號目錄尋到判決書，迅速瀏覽一遍，暗沉的目色停留在以下內容。

有旨：岳飛特賜死，張憲，岳云，花平并依軍法施行，令楊沂中監斬，仍多差兵將防護。

句句如刀，字字染血，果然是趙構親自下的旨。

特賜死，不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行刑，是怕民憤難息，其他三人軍法處置，特要眾多將士押護，是防止他們反抗。

庭外狂風卷起暴雨，如雷奔行，如戰鼓嗚鳴，刮過長街連綿的屋頂，吹折樹木，敲響窗欞，似乎滿腔的悲憤，無處可寄，可訴。

陳少歧和張玉郎停下動作，沉默地看向岳霖，只見他僵坐半晌，又在文檔中尋找，一頁頁仔細地看過，身形筆直，面無表情，石雕般紋絲不動地屹在風雨。

暗淡的天光照著他的側臉，英挺俊朗，修眉微蹙，雙唇緊抿，深邃烏黑的瞳目，那般優美，卻說不出的蒼涼。

張玉郎拾起從他手中飄落在地的大理寺查探筆錄，理了理思緒，恍然：當秦檜揣測到趙構殺飛的心思，便暗示張俊收買岳家軍中大將誣陷其主帥。

這些與元帥多年并肩沙場，同生共死的袍澤，有的曾因犯軍規被罰，有的因不得升遷而怨恨，有的則是沒能抵擋住秦檜張俊的誘惑，其中九位選擇了背叛。

沆瀣一氣的君臣，栽贓陷害的同僚，上下聯手，共同羅織了這樁必然千古流傳的冤案。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了利益，很多人是可以出賣良心的。張玉郎覺得整個天地都黑了。

不，還有大理寺丞李若樸，何彥猷，大理卿薛仁輔在詳細查證后直言元帥無罪，皇叔齊安郡王請以家族百口擔保，更有數位學子和布衣為元帥鳴冤。

但他們全都被罷官流放，甚至被害，和元帥的幕僚親隨一樣，病的病，死的死，從此，開國府一案，令朝野噤若寒蟬，諱莫如深。

是黑暗籠罩了這個世界。少年慢慢地點燃蠟燭，微弱的火光，瞬間照亮了一室的書卷和素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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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摘錄，是在真實史料中有少許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