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今日可好？”韋太后待皇帝行完禮，緩緩坐下，一如平常地問候，眉目溫婉，神態關切。

趙構姿態僵硬地坐在母親身邊，語音幾許疏離卻不失恭敬：“兒托母后之福，萬安?！?/p>

彩錦如意香爐里燃著熏香，古樸淡遠的氣味從雕刻精致的鏤空處升騰，徐徐地散發在整個書齋。

其中的檀香疏肝解郁，薄荷清熱解暑，太后不置可否地搖頭，似乎自言自語：“此香有助解煩消燥，寬胸理氣。”

當兒子的聽母親話里有話，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幽怨有點不可抑制：“阿娘，你是否也覺得，兒子便是個昏君？”

“我兒可揣天下，視國情，觀貨財有無，人民多少，地形險易，軍力強弱，怎說得上一個昏字？”老婦人的眼光透過變化無常的云層，深邃幽遠，恍若撲朔迷離的時局和國運。

天下禍福，王朝盛衰，皆有自己的定數，她嘆口氣，對上神情明顯輕松的兒子：“九郎可曾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昔日，趙太后執政，秦國入侵，求救于齊，對方要求她的愛子長安君做人質，太后拒絕，直到左師觸龍暗示長安君位尊而無功，奉厚卻無勞，一旦她去世，將無法自托于國。

如今趙宋朝堂乃我全力支撐維系，豈是長安君那無知小兒可比？趙構不答，哂然輕笑，目色不屑。

太后明白他意，并不點破，展開手中畫卷，普通百姓用的桑皮紙微微泛黃，顯見有些年頭，圖中一位長身玉立，俊眉星目的少年，正在校場拉弓射箭。

“色澤退得厲害，我的手指不聽使喚，九郎可否幫我摹上一幅?！碧筝p輕地撫著畫里少年的面容，粗陋碳筆描成的線條，卻因下筆時傾注的情感極為細膩。

趙構知曉這是老人家在金廷為奴時，因想念自己而作，端詳片刻，目色松動：她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縱然不得圣寵，長居冷宮，也從未向幼小的他或弱勢的宮奴發泄，總是溫言細語，春雨潤物一般，教他如何包容，如何接納。

他不惜違抗祖訓，頂著千古罵名地滿足金人所求，也要將她接回宋廷，便是因兒時曾被她強大的母愛滋養吧。

往事歷歷，母子目色交匯，如脈脈流水在星輝下相遇，千光萬影，千言萬語盡在其中。良久，趙構方柔聲應答：“兒的畫技不如阿爹，摹一幅畫卻非難事。”

“多謝九郎?！碧笮械絻鹤由砗螅p輕按揉他僵硬的肩頭：“趙太后牽念愛子的榮華富貴，我卻期盼我兒身心安泰，長長久久?！?/p>

說到此處的老婦人眼眶微濕，畫里流光溢彩的翩翩佳公子變得兩鬢斑白，身形佝僂，而她已進入風燭殘年，也許，這便是為何，她明明知曉，卻做不到徐徐圖之。

“阿娘放心，兒自從修習禪定和放松術，越來越少有夢魘，味口也好轉不少?！甭牭酱颂幍幕实蹍s神情一動，唇邊逸出說不出的苦澀：身心安泰，長長久久，這是他身為帝王也難求得的奢侈。

惱怒歸惱怒，理性卻清楚地知曉，天下熙熙，無數人在仰望或畏懼他的權威，前朝后宮都在算計爭奪他的恩寵。

唯有身后之人，憐惜他曾在刀光劍影中掙扎，將重逾千斤的國祚背在肩頭，憐惜所有的過往和負擔都藏在他的身體和心靈，日日夜夜地折磨他。

即便夢中，他也不得不在多年，反復經歷當初逃亡時喪家之犬驚弓之鳥般的驚惶。

所以她希望他與往事，與故人和解，真正地放下恩怨，完全釋然，做那一顆無有依附，焦灼惶惑的心的主人。

“那便好。”太后撫撫皇帝如霜的雪發，變著法子勸他為岳飛平反：“今日我讀到一本奇書，提及兵學，言用兵之術在于戰勝，用兵之道在于息爭，故善用兵者，不好戰，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化干戈為玉帛?！?/p>

岳飛之死與太后南歸密切相關，于得利者，這是一場盛大的救贖，以求生命的圓滿，于始作俑者的他，卻是對曾經的自己，徹頭徹尾的否定和批判。

一朵透明的薄云遮住艷陽，日色淺淡，將澄澈的天空襯得越發高遠，趙構側過頭，母子再次四目相對，彼此明白。

但，岳飛數次抗旨，張憲為救主帥確實有過反意，不說趙構顏面無光，心內余恨未消，僅從利害權衡，輕易平反，今后他將如何震攝群臣？

長風拂廊，花影搖動，除了細細碎碎的風聲，室內只剩絹扇在冰槽上方轉動的聲響，單調而刻板。

這是原本親密無間的母子長久無解的沖突。太后輕嘆口氣，轉過話題：“懿兒送卷宗的事有我默許，你罰也罰了，就此做罷可好？”

“他蠢笨之極，怕是早被那岳霖和葉家杭利用?！壁w構兩手一攤，咬牙道：“節度使府珍藏的行軍圖丟了。”

太后這才明白事態嚴重，雙手停在兒子肩頭，平復好情緒，沉吟片刻：“我瞧那兩個孩子光明磊落，并非偷偷摸摸行事之人，秦家小女娃與他倆交情甚篤，要不，讓她去打探一二？”

一個時辰后，垂柳依依的河岸，珠瑤靠在大樹，把玩手里柔軟枝條：“秦樂樂，我給你說，我阿兄為三公子挨板子了?！?/p>

“便為卷宗的事？你阿爹特小氣了些，我明日去瞧瞧?！鼻貥窐菲沧?，看遠處的流水，彎橋，雙槳悠悠的小船。

趙懿以前挨板子她也經常探望，更別提這次是為了他，一個如玉樹朗月的人影，似乎也隨風穿過綠柳枝，在無聲地，與她告別。

她暗里傷感，低下頭，公主卻偷偷將目光轉向山坡那座墳前跪坐的俊朗少年，心里砰砰直跳：祖母想幫岳三，答應她將話帶給小精怪，將來她可以跟阿兄去送葉家杭北歸。

歡喜的雀躍夾雜著哀傷的離恨從胸中飛快閃過，隱隱的憂慮重又襲上眉間，補充一句：“除去卷宗，阿兄和祖母都覺得還有什么極重要的?！?/p>

太后信不過孫女，對她隱瞞了地圖失竊一事。

“是么？”秦樂樂懶懶地問，提不起絲毫興趣，近兩月她住在山里，不問紅塵煙火，沒有了阿爹和那人，天地于她皆空茫。

珠瑤肯定地點頭：“祖母看望阿兄時說的，三公子和葉家杭怕也卷進去了，阿爹與你翁翁不知要如何對付?！?/p>

他們兩字還未出口，眼前一花，對面的少女已如風一般離去，徒留一河泛起漣漪的清流，倒映著江南夏空的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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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測：負面情緒和壓力對健康的影響醫學早已證明，韋太后和趙構在經歷過國破家亡和極為艱難的歲月卻以高壽善終，想來是長于修身養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