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升早就醒了,怔怔的看著大紅繡并蒂蓮花的羅帳,半晌無言。
天若無情,便讓她痛痛快快死了干凈,以免身受其苦。
天若有情,便讓她重生到與胡之遠婚娶之前,以免再受其罪。
可老天爺,卻似在與她開玩笑。
偏偏讓她重生到,與胡之遠結親的第三日,回門日。
當其時她站在胡府門口,怔怔看著車馬與眾人,春日暖陽的光暈,讓她眼前漸漸模糊,微一側頭,她看見眼前沖她笑得真誠的胡之遠。
身著寶藍色織竹紋錦袍,端是氣質清華。
這錦袍很貴的,她不知怎么想到,這料子,還是她家的買辦專門上京城采買的,五兩銀子一匹,說是從貢品里偷偷流出的貴價貨。
繡娘亦是她的陪嫁,為著她開心,母親做主,把林家針線房常年供奉的六個繡娘都送來了。
她越想越多。
“娘子,你怎么了,咱們快上馬車吧。別讓岳父岳母久等。”
他的笑,還是那么和煦,語氣,還是那么溫柔,真誠,一時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怔怔看了他兩眼,忍不住又移開眼去,看到胡老太太正為眾人簇擁著,笑著看她,旁邊一個錦衣姑娘虛扶著她的手,亦是笑著真誠。
“弟妹,你怎么啦,二爺催你上馬車呢。”
大嫂崔氏口角含笑,語氣親昵,只是不知怎么的,她現在看來,覺得那笑里有點子假,頗有些口蜜腹劍的味道。
搖搖頭,她又將視線回轉,只放在胡老太太身旁,那錦衣姑娘身上。
對了,是,是她,就是她,她竟還敢好端端站在這里,沖著自己笑?
往事紛紛而來,林清升只覺氣血翻涌,她抬手沖那方向指著,口中只道:“你,你…”
跟著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外頭廊下立著的人此時說話聲音不小。
“二奶奶早沒事晚沒事,這個時候突然暈倒,讓老太太臉往哪里擱喲。”
“可不是嗎,咱們胡家來參加婚禮的老親老戚都還沒走呢,今日他們圍在老太太身邊,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嘖,咱們胡家是讀書人家,清貴著呢,二奶奶畢竟出身商賈,哪里懂得這些規矩。”
…
這兩把聲音她認得。一個是老太太身邊的劉媽媽,一個是她送到自己院里子來的高媽媽。
“你初進胡家,讓高媽媽幫著你吧。她是我身邊幾十年的老人兒了,你放心用。”
她原也有些不愿,畢竟母親為自己陪嫁的老媽媽并幾房人都還在呢,但胡之遠低聲道:“娘也是一片好心,你先接下來,日后再說。”
她便聽了。
秦媽媽可是母親專為自己挑選的老媽媽,她不用她,新婚之期,秦媽媽也不能會自己回林家,便去了她的陪嫁院子里住著。
想到這里,她伸出手來推倒床幾上的琺瑯杯,問了出來:“誰在外頭?”
聽得里頭哐啷一聲,外頭靜了一瞬,有人揚聲回答:“二奶奶,老婆子在呢。”
高媽媽向著劉媽媽使一個眼色,連忙推了門進去:“奶奶,老婆子在呢。”
劉媽媽跟在后頭轉了進去,剛堆起一臉諂媚的笑:“二奶奶,老太太讓我來…”
“這房里其他人呢,我醒了,竟一個人都沒有。”
劉媽媽頓時如被卡了脖子,后面的話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新媳婦剛進門三天,這幾日,哪日她不是端著笑臉,好好與眾人說話,林家有錢,見人就是打賞,上上下下,一片和諧。
今日她突然冷了臉,都不適應。
高媽媽心中尋摸了一息,這才答道:“大禮初成,有幾位老親戚說是要留下來,順便見識見識晉州州府風光,滿院子的人都調去幫著正院拾掇院子去了。”
床上躺著的人沉默了。
高媽媽心中撇嘴,是吧,我說是正院用人,你總不敢再翻我的帳來。
“那你二人扶我起來。”
高劉二人對視一眼,劉媽媽道:“二奶奶,您這剛剛暈倒,身子比較虛弱,老太太讓我…”
這次她又沒說完。
“扶我起來,今日是回門之期,萬不可誤了吉日。”
這么大一頂帽子扣下來,二人不敢再多說,上前將林清升扶了起來,又拿去禮服來服侍她穿上。
只是禮服繁雜,可不像日常的衣服那么簡單,二人又久不做服侍人的活計,故而不是扯到這里,就是錯了那里,好端端的春日里,三人都鬧得一身汗。
林清升沒再說話,但她緊抿的嘴角和眼角眉梢的嚴厲,讓兩個老媽媽有點大氣不敢出的味道。
好容易穿戴好了,她又問:“我的首飾在哪里?沒得說今日讓我光禿禿的出門吧?”
說到首飾,自然要去喊管首飾的丫鬟回來,可是,大奶奶那里,兩個媽媽對視一眼,都沒動,也沒說話。
林清升心中有數了,揮手道:“罷了罷了,看二爺在哪里,去請他來。快些回門要緊。”
高媽媽連忙領了這個事,拔腿就走。劉媽媽也想跟著退下去,二奶奶這樣出門,讓人看著不是打胡家的臉么,連帶她這個在眼面前的人,必定都有不是,她要快些去給老太太說。
“怎么,我剛暈倒醒過來,你二人總要留一個在這里,不然若有什么事,我叫誰去?”
話是這個理,可是聽著硬梆梆的叫人不喜。劉媽媽深吸一口氣,又要駁她的回。
“賞你的。”一個紅色織錦荷包遞了過來。
劉媽媽的心情頓時不一樣了。
價碼她知道。
這幾日二太太常常放賞,紅色織錦荷包是二十兩。
二十兩,二十兩是多少太太你知道嗎,比我老婆子一年的工錢還要高。你就這樣輕飄飄的遞了過來?
你這樣遞過來,我怎么辦。
劉媽媽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
“那自然是老婆子在這里服侍太太,太太剛暈了醒過來,可不敢讓您一個人待著,才剛我是想去看看,哪里有熱水,給你泡壺熱茶,坐著等二爺的。這院里沒人,是不方便。”
她說了好大一篇話,怕二太太手舉酸了,這才伸手接過那荷包。
唔,又是熟悉的那種諂媚的笑了。
林清升順勢坐了下來:“就不麻煩媽媽去泡茶了,這院中此時哪還有人燒水。左右我也不渴。媽媽也陪我坐著吧。”
劉媽媽此時受寵若驚,一心在想,二太太若是問我些胡府秘事并老太太的大小事宜,我說是不說呢,說了對不起老太太,不說對不起銀票子。
她胡思亂想著,再四遜謝了才在林清升腳邊的小幾子上坐了下來。
對方半天也沒開口,劉媽媽的心更亂了。
又過了一會兒,林清升道:“媽媽,”
劉媽媽結結實實回答了一聲:“誒。”
心里想著,祖宗,你總算開口了。
剛剛那數分鐘,她已做好決定,能說的才說,不能說的就堅決不說,這樣錢也賺了,亦不違背良心。
她認真的樣子逗樂了林清升:“媽媽,我聽到腳步聲了,想必是二爺他們回來了,你扶我出去吧。”
劉媽媽連忙站了起來,不用人說她自己也感覺得到,此時她必定是一臉緋紅,哎喲,臊的。
胡之遠進了院子,正看到這幅畫面。
“升娘。”
“遠哥,你回來就好,我們快走吧,我爹娘該等急了。”
果然,胡之遠進來時的一臉惶急變成了猶疑不定,面子哪有里子重要。
“都是因為我暈倒了,才耽誤了時辰,好在此時天也不算太晚。回府還能趕上宴席。咱們快去吧。”
才剛高媽媽找來時,他正陪著幾位族中長輩在老太太跟前敘話。
此時言猶在耳。
“林家畢竟商賈之家,與我們家,不是一個路數,遠哥兒,你媳婦娶了可要好好調教著,莫墮了我林家聲名。”
“就是,別依仗著有幾分財氣,就拿起腔調來。”
“大嫂子,家里的事你要多管著些,別讓媳婦兒太隨意了,遠哥兒你也是,該拿出氣派來才是。像今日,回門暈倒,真是大大不吉,這也是在你們這兒,若是在老家,怕是要被罰跪宗祠算數。”
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在數落林清升不對,捎帶著林家,也有大大的不是。
恰好此時,劉媽媽來請他,說是夫人醒了,請他一同回門。
老太太當時就沉了臉:“不是已經派人去林家送信不回去了嗎,她這又是哪出。你去回話,就說我老婆子說的,明日再提。”
堂下坐的又是搖頭晃腦一陣議論。
胡之遠就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退出堂來的,口中還道:“母親稍安,待兒子去說她。”
此時他猶豫著道:“娘已經派人去林府送了信,說是你暈倒了,今日回不了門。”
林清升一愣,立馬又道:“娘想的真妥當,但此時我已經醒了,莫如回去給爹娘稟報一聲,也是給他們一個驚喜。”
又壓低聲音道:“說不定一高興,又許我們幾個鋪子或是一摞銀票子玩哩。”
開玩笑,別說天沒下雨,就是下刀,也阻擋不了林清升今日要回娘家。
聽到驚喜,胡之遠尚覺有些道理,聽到后面幾句,他不由皺了眉頭,又想起前面堂上幾位老親眷說的話,連忙道:“升娘,你與我好,話隨便說的,但在外頭,像剛才那樣的話,不可再說。”
唔,明白,你家只想悶聲發大財,當了婊子還賣乖哩。
林清升心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