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空升起第一抹日出,蘇清舟便吩咐刺史召集全鹽州百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凡家中有的必須捐獻出來,與鹽州百姓共度此關。
起初商行、官戶百般刁難,萬般推托,各種話術用個遍兒,可耐不住蘇雪橋的倔強與堅持,軟磨硬泡一上午,才愿意拿出點糧食、材料,再派些人幫忙修繕房屋。
傾盆大雨過后,連續幾天都下著淅淅瀝瀝的毛毛細雨。
大家伙兒在用過婦女們大清早起來忙活兒的早飯紛紛忙碌開工,蘇清舟給三個家仆分派工作。
柔兒擅長醫術,不少人因為這場水災受傷染病。婦女們心靈手巧,做事手腳快,可幫著上藥包扎,煮粥煎藥。鹽州里的大夫也想出力,紛紛貢獻藥材,主動無償行醫。
大歡喜歡鉆研木工,房屋建造,現在可就派上用場。他領了幾十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教他們釘木樁,蓋房梁。
棟梁則擅于水工,蘇雪橋說的專業人士便是他,他從小住在洪澇地區,那會兒經常發大水,見多了家中長輩加固防洪堤,久而久之對這方面也有很大見解。
蘇清舟讓他們仨各自帶些人,便出發各司其職,各就其位。
程彬答應幫忙修繕防洪堤,這不,一大早趕過來。“鄉親們,打起勁兒,加把油兒,大家一起把堤壩修復了。”
大伙兒齊聲,“好!”
接著按照棟梁分配的,一些人負責搬運石頭、黃土、沙子等材料,一些赤著膀子,挽起褲腿下水加固堤壩。
程彬來都來了,自是沒敢閑著,也抬些石頭沙子。
正當他彎腰欲把身后這袋沙子搬上推車,忽然聽見右邊有人,先是隱隱的嗤笑,然后佯裝幫忙,“使不得,哪能讓大小姐干粗重活兒,我來吧。”
自從大家都領了任務,分配到各自工作崗位,個個分身乏術,忙的焦頭爛額。起先蘇雪橋還能研究鹽州地形,找出防洪堤薄弱之處,或者集糧救災。前期工作都完成了,突如其來的空閑,只剩她一個閑散之人,倒是不知所措起來。
蘇雪橋無所事事,四周圍溜達,時不時查看工作進度,突然記起要試探程彬,不知不覺就走到河邊。鄉親們在為建造家園努力,無論多累多重,咬牙堅持,她心里過意不去,上前學著他們的姿勢搬抬泥土,怎知遭到冷嘲熱諷。
以前或許在意他人看法,可聽多了,不用別人說,她都會隨口陰陽幾句。如今任何刺激她的話,通通不起作用。
她禮貌微笑回應,“不用麻煩了,我總不能吃白食不干活吧。”
讓別人閉嘴最好的法子,便是一個不在意的態度,見她不生氣,那人反倒無趣,扭頭繼續干活了。
她跟別的大家閨秀全然不同,閨門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明明啥活兒不干,卻天天吃補品,矯揉造作,光看著就來氣。
而她,自小跟著大哥練拳腳功夫,雖不足以殺敵,自衛綽綽有余,挑水、扎馬步這些基本功,對她而言不在話下。況且家中父母重男輕女,她似乎沒怎么得到寵愛,性子也就強硬一點。
所以搬幾袋沙石,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因為蘇家是有名的富商,鄉親們自然而然把她歸為嬌滴滴的富家小姐,略有微詞罷了。
在這里男女都得干活,沒有誰心疼誰這一說,窮困人家不工作哪來的飯吃。因而不會有人出來勸阻,讓她別碰重活。即便有些攀附權貴的,想拉攏蘇雪橋,但至少現在沒有。
這一幕全被程彬看在眼里,只見她抓起一個四十多公斤重的麻布袋子就往肩上扛,全無千金小姐的嬌氣。動了惻隱之心想幫她一把,于是悄悄在后背給她的袋子施法,減輕重量,讓她搬得輕松些。
一天下來,她雖搬的數量比男子少,手腳不麻利,但勝在吃苦耐勞,無一句怨言,她此番讓程彬刮目相看,在場的男子也略有改觀,理解她是真心實意的。
大伙兒勞累一日。夜里,吃過晚飯都回去歇息了。
蘇雪橋躺下休息,卻輾轉難眠,決定外出散散步,不知不覺又來到河邊,秋風蕭瑟,竟有股凄涼之意。
瞧著如今平靜的河面,月光的倒影映照在上方,微風拂過,河面漾起層層漣漪。喜歡夜生活的青蛙,在河邊歌舞,叫聲此起彼伏,給寂靜的夜晚增添一絲樂趣。
正當她享受寧靜時,被旁人的話打破了。“蘇姑娘好生興致。”
蘇雪橋回頭,果不其然是程彬。
該出現的不在,不該出現的卻上趕著。她亦回嘴,“程公子也有如此雅興?”
程彬無心爭辯,反倒是此處的寧靜讓他不禁重憶往事。“我自小生活在山上,除了師父,甚少有活人愿意和我玩鬧,所以我很喜歡在夜晚出來散心。”
蘇雪橋一下抓住重點,無理又好笑,反駁道,“為何是活人而非人?你還想有死人跟你玩不成?”
“哈哈哈,姑娘說笑了。”他避而不談,試圖分散注意力,“你餓嗎?我給你抓魚吃,可好?”
“好呀!你去吧!”她順水推舟,順道試試他。
程彬故意放出消息,讓她以為他是仙人臨世,正巧她便一探究竟,揭穿他坑蒙拐騙的真面目。還有一個原因是,程彬不提還好,吃了幾頓稀粥,搬沙袋體力消耗大,她是真的餓了想吃烤魚。
只見程彬走近河邊,僅遠遠眺望,紋絲不動,蘇雪橋蹲坐在石子上,死盯他的背影,以防他做手腳。
突然,河面略有波紋,他定睛一看,五指成爪,兩條鯽魚從河里被吸上掌心,半空中擺動尾巴,河水四濺。這讓蘇雪橋坐不住了,小跑過去看他手里的魚,他往岸上這么一甩,鯽魚暈死過去,一動不動。
她一把抓過程彬的手,掌心手背反復翻看。確定并無異樣時,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他,半信半疑道,“你,你真是仙人?”
“我不是神仙。”程彬解釋道,“在下只是一個想為百姓效力的人而已。”
起初想以仙人的身份,讓他們同意自己加入救援當中。可當他逐漸了解蘇雪橋時,對她的好奇與日俱增,或許她能理解他,不介意他的身世。
“你方才使的是法術?”蘇雪橋仍舊不信。
這點他不怕承認,“確實是,我與你說過,我有一個恩師,法術便是他傳授的。”
“為何告訴我這些,你來鹽州意欲何為?”蘇雪橋眉頭緊鎖,目光犀利,進一步逼問。
程彬避開她的審問,話鋒一轉,“并無他意,師父從小便教導我,法術不是為所欲為的工具,一身功法若能為生民效命,那便是最有意義的。”
不論真假,蘇雪橋十分敬佩說出這番話的人,世上居然有如此胸襟,舍己為民之人,格局一下放大。但即便如此,她的理智警示她,不能隨便信任別人,越是完美,越是居心叵測,另有圖謀。
表面功夫還得做足,話是人說的,幾分真假,不足全信。于是假意逢迎道,“說的不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程公子是我蘇雪橋小人之心了,望見諒。”
“無妨。”程彬居然不計過往,走去扔魚的地方,把兩條鯽魚撿起來,對她說道,“來,你去撿一把木枝,我生火烤魚。”
蘇雪橋去不遠處的林子,聽話地撿了一大捆樹枝,此時程彬已經將魚處理干凈,盤腿坐地,靜候她帶木柴來燒火。
程彬用較粗的木枝穿過魚肚子,架起燒烤棍,隨著大火熾熱地灼燒,魚體表面開始滋滋冒油,烤魚的焦香味飄散整個河岸。
她托著腮幫子,一言不發,靜靜候著香噴噴的烤鯽魚。漸漸地,陷入沉思,思緒飄回從前,那時候她曾遇見一條奇形怪狀的“東西”,人不似人,魚亦不像魚,是只人身魚尾的生物。
家族重男輕女思想嚴重,蘇雪橋自幼不得父母親疼愛,蘇夫人產下雪橋后,心情愈發焦慮失常,成日里郁郁寡歡,不給她喂奶,也不愿意抱她。
可就在她五歲那年,蘇夫人的癥狀越發嚴重,竟然半夜帶著蒙汗藥,偷摸到蘇雪橋的閨房。趁她熟睡,將撒有藥粉的布捂向她的口鼻,致其暈睡過去。然后抱去小溪,把她捆在一塊和床板大小的木板上,任由她順著溪水漂走。
這喪心病狂的,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荒唐傳言,據說將生下的女娃,送去給河伯當媳婦,這河伯一高興啊,就會賜個男娃進肚子里。
想生兒想瘋的蘇夫人,全然不顧母女情分,狠心地把年僅五歲的蘇雪橋留在了這條冰冷的小溪里。
藥效漸去,蘇雪橋慢慢蘇醒,睜開朦朧的雙眼,此刻只有無窮的黑暗,緩慢流淌的溪水聲,還有繩子捆綁的窒息和絕望。
她時至今日都無法抹去那段記憶,像是烙印刻在肉體,永遠不能磨滅,也讓她深刻記住,不可對別人闖開心扉,即便至親之人都有可能殺害自己。
那會兒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就在水上,四肢被一根粗繩死死綁著,背后是一塊木板,沒能下沉,幸虧有這塊板支撐她的體重,使她漂浮在水面。
年紀尚小,不懂自救之法,大哭大叫,使勁兒扭動身子,欲掙脫繩子的束縛,可換來的卻是木板進水,讓她逐漸下沉。
溪水浸過她的發絲,漸漸淹沒耳朵。人進入水中,對周圍的一切失去知覺,她能聽見的只有水聲和無際的寂靜,恐懼感和無力感致使她心如死灰,她不哭也不喊了,因為根本沒人帶她脫離險境,她絕望地閉合雙眸,安靜地等待溪水沒過鼻子,徹底窒息而亡。
忽然,水底有一股強大的水流在波動,蘇雪橋感覺是這個“東西”導致她的身體被水波帶著一起晃動。
難道水底下有妖怪要吃她?
人本就有求生的欲望,這下她沒有方才平靜,再次用力地扭動身體,意圖掙開繩索。可一不小心,使勁兒過猛,木板持續進水,整個身體被溪水淹沒。她不知道嘴里的這口氣用完了,自己的生命是否跟著消散。
蘇雪橋感覺到水底那個“龐然大物”在步步緊逼,欲睜眼查看,可在水里根本無法睜開雙眸。漸漸地,感覺有東西在“啃咬”她的手,像是個有些許尖利的物品在觸碰她,但似乎不算很疼,悄悄動一動左手的小尾指,令她神奇的是,居然動彈自如,沒傷筋骨。
這口氣快用光了,她的知覺已經開始麻木,神智不清,但還能感覺到這個“東西”開始對她的腳感興趣,又如方才那般“撕咬”。
她的身體已經越來越沉重,長期的缺氧令她手腳沒有水面時靈活。就在這時,突然有一股力量將她往上抬,但不知道是何物。
“嘩啦嘩啦”幾聲,這個“東西”帶著蘇雪橋浮出水面,重獲新生。
她又能呼吸了,一上水她就拼命咳嗽,長時間的缺氧免不了嗆水。
所有的恐懼和委屈,讓她止不住又大哭起來,等發泄完畢,抹了幾把眼淚,才開始留意自己的處境。
原來她現在一條巨大無比的魚背上坐著,它大約有一艘木舟之大。綁著她手腳的繩子早被它啃斷,是“大魚”救了她性命。
這條魚長的好生奇特,魚眼漆黑醒目,鱗片是金黃色,在月光的映射下,猶如金子在發亮。魚鰭寬大鋒利好像一把張開的鐵折扇,極具殺傷力,但它在水里擺動卻似絲綢般柔軟。魚尾矯健有力,輕輕一擺尾,能游出百里。
雖然它游的神速卻很穩妥,不搖不晃,她在它的背上很有安全感。
即將到達岸邊,“大魚”放緩游速,慢慢靠近陸地,然后靜靜等待蘇雪橋一步一步爬上岸。在魚背不似地面平穩,因而她的動作宛如蝸牛上樹,但它卻很有耐心,不著急也不催促,直到她安全下地為止。
蘇雪橋在雙足接觸地面一刻起,感覺到方才全然沒有的踏實,轉身朝著“大魚”激動地招手,“謝謝你!小魚!”
雖然它身形龐大,但在小孩眼里,它只是一條魚而已,習慣性地喊它作“小魚”,不過這稱呼倒顯得格外可愛,與它的體型有個強大的反差。
雖說得救了,但她終歸是個小孩,不識得返家的路,一想到這兒眼眶充滿淚水,一粒粒奪眶而出,她欲強忍著,但還是滑落到臉頰。母親最討厭她流淚,每當她一哭,母親便拿戒尺掌嘴,所以她早早意識到哭是錯誤的。
可她還是忍不住,錯又如何,反正沒人看見,那條是魚而已,于是放聲大哭,邊痛哭邊訴苦,“小魚你說,為什么他們要扔掉我?是我不聽話嗎?他們說大人都喜歡聽話懂事的小孩,是我做錯了什么,遭他們嫌了?”
它左右晃動腦袋,示意沒有。不過動作很憨,略顯笨拙,把蘇雪橋逗笑了。
“原來你聽懂我說話!”她破涕為笑,興奮地指著它的魚鰓。
小孩確實容易被新鮮事物轉移注意力。
她發了一會兒呆,像做出什么驚天決定,突然起身對著“大魚”說,“我要回家了,可能爹娘不那么想見我,但我還有爺爺和哥哥疼愛,如果爺爺知道我不見了,肯定著急的。”
閉上眼睛給自己加油打氣,然后一股腦兒轉身扎進漆黑的林子,她不知道這條路是否正確,但只要一直走肯定會找到家的,等天亮見到人就可以問路了。
但走了好長一段路,始終見不到頭,周邊時不時傳來怪異可怖的響聲,像小動物叫聲,又似惡鬼嚎啕。
她嚇得大聲尖叫,照著原路,邁開小短腿跑回,至少溪邊還有“小魚”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