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替皇上送手諭的太監總管來到鹽州,當著全鹽州官員的面兒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降洪澇,鹽州受難,朕痛心不已,特下令免除賦稅雜役三年,撥賑災款十萬兩,望今后各位勤苦耐勞,我朝愿與大家共享榮辱。欽此!”
“謝主隆恩!”在場官員紛紛俯身叩首。
皇上仁慈,愛國愛民,除了身子不好,疑心太重,總的來說,確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宣讀完畢,總管下來將圣旨交給蘇清舟。
蘇清舟畢恭畢敬,雙手接過,“謝皇上!”
總管輕輕一揚手中雪白的拂塵,搭上他接圣旨的手腕,悄悄湊到他耳旁,“皇上讓奴給大人帶句話,說是鹽州災情已過,讓您速速回京復命,有其他要事相商。”
洪澇結束,他本有回京的打算,皇上卻忽然急召,實屬蹊蹺得很。
伴君如伴虎,皇上素日對他青睞有加,可他能做到的,別人未嘗不可。總歸得小心為好,于是他想探探口風,“總管是皇上身邊最得力的重臣,又深得皇上信賴,可知是何急事召回下官?”
在官場里混得最好的,通常是善于討好賣乖之人。每年都有人中狀元,為何得皇上欣賞的偏是蘇清舟,不僅因為蘇老太爺是我朝太尉,一國之重臣,還得益于蘇清舟本身的才華橫溢和那靈活巧變的行事作風。
總管婉拒,“皇家事,奴不敢妄加議論,還是等回去皇上親口與您說。還有,此次回去,奴跟大人一路。”
他自是知道皇上心思,朝中各自為伍,他跟蘇清舟不算深交,凡事留一手總歸是對的。透露此事事關皇家,云里霧里回應了他的問題,也算是給面子,表明他倆還有交友的機會。
“……”
蘇清舟搞不懂,皇上居然派總管同行,難道是信不過自己,疑心他暗中勾結賊黨。總之,君心難測。
“這是皇上的意思。”見他疑惑,總管送了他一白眼,隨即補充道。
此舉也算是給他一個下馬威。
蘇清舟一作揖,“臣遵命!”
垂首之下,是一張怒火中燒的臉,敢怒不敢言,誰叫他手握旨意,小人得志的衰樣。
皇上召回不假,但沒有總管夸大其詞,只是說想念蘇清舟,有些體己話不方便同外人講。也未曾刻意刁難他,他喜歡他還來不及呢,都是總管假公濟私,惡意報復。
他看不慣皇上親信于他,自己這么多年任勞任怨,卑躬屈膝才爬到太監總管的位子,居然讓一個毛頭小子搶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是不暢快,因而狐假虎威,也尋他個不痛快。
蘇雪橋得知皇上下召,火急火燎去尋程彬,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他今日不曾出門,又趕去他的住所。
“程公子,程彬你在里面嗎!”她在外邊使盡拍門,急得直跺腳。
哥哥一回來說讓她抓緊時間收拾物品,即刻回京城且刻不容緩,她便急了。
欲臨行前跟程彬告個別,她還有好多話沒跟他說,還沒謝謝他救了自己一命;感謝他不顧安危抵擋云譎的進攻;明明自己剛跨出鬼門關,又忍著傷口疼痛滿大街找她;還有幫助她不負人們承諾,順利把賑災糧如期送達……
仔細一想,來鹽州這個月,他真幫了她不少,在沒遇到程彬前,蘇雪橋壓根兒不敢奢望有這樣好的人存在。
見程彬不出來開門,里面完全沒有動靜,她干脆不敲門也省點力氣。顧不上來往的路人圍觀,扯起嗓門大聲說,“不管你在不在,有話我直說啦!皇上下旨,讓哥哥立即返京復命,等會兒我就要同哥哥回去了。”
京城學的閨秀禮儀,全拋諸腦后,為的是讓屋里那位聽見,她顧不得溫文儒雅,禮貌端莊。讓奶奶和母親知曉,不知又該罰她睡多久柴房。
“這回兒一走,我們或許不復相見。我其實還蠻希望留在這里的,至少我是無拘的。回去之后,家里大概率會給我商議一門親事,不管我愿意與否。女子出嫁,父母之命,一旦為人妻母,我與你的關系……就啥也不是。”對他訴說女兒家的心事。
程彬并非有意躲她,先前讓云譎打的傷,除了皮外瘀血,內傷還未完全恢復。今早起來覺著氣血不通,經脈堵塞,于是閉門不出,想著打坐療傷。
從小體質過人,更何況曾服用過一顆九百年修為的內丹,區區小傷不在話下,只是下山前吃下的那粒抑制內力的丹藥,妨礙了療傷進程。
運功療傷不能中斷,否則會遭反噬,他早聽見蘇雪橋在門外說的話,可奈何動彈不得。程彬此時滿額冷汗,心緒不寧,試圖中止運功,他想出去……抱住那個他自卑而不敢接近的女子。
里邊兒終于有聲響,似有凳子絆倒的聲音。蘇雪橋篤定他能聽見的,頓時眉開眼笑,這個笑是勢在必得的。攥拳往門上又是一捶,也是在為自己鼓勁兒,揚言道,“我想勇敢一次,不給自己留遺憾。程彬,你給我聽好了!我蘇雪橋心悅……”
“慢著!我說!”緊鎖的大門開了。
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蘇雪橋拍打許久的門,阻隔他倆的“阻礙”被程彬親手推開。
一道柔和的光,不偏不倚打在程彬臉上,使原本柔美的面龐,愈發有少年郎的開朗陽光。
這下,輪到她不知所措,佇立原地,舉起的手緩緩放下,激動又呆滯地望著眼前這張俊美的臉。
沒等蘇雪橋開口,他便一下奪走話語權,反敗為攻,順勢表白,“懦弱的程彬可否得到勇敢的蘇姑娘的青睞?”
真不愧是程彬,又一次折在他手里,正如起初見面的試探,表面的唇槍舌戰,內里的勾心斗角,絲毫不遜色于蘇雪橋。
蘇雪橋又驚又喜,溫熱的淚水打濕了眼眶,不停在里打滾兒,哽咽說道,“你說什么……”
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想再確認一遍。
對蘇雪橋的情意成功擊潰理智,他陷入了這個女子的愛河里,無法自拔且甘愿淪陷。
受盡世間冷眼,他想執著的東西不多了,自然忘卻情為何物。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那么瘋狂地想得到一個人,想用一生去守護她。
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輕輕抓著她的肩,他專注且真誠再次向她表明心意,“我愛慕一個叫蘇雪橋的小娘子,不知她意下如何?”
蘇雪橋欣喜點頭,“她說她很開心,想與那個小公子共度余生。”
愛得到回應,眉眼慢慢上揚,他笑得見牙不見眼,羞澀地彎腰湊近,蘇雪橋以為他要接吻,害羞得趕緊閉眼,一動不敢動。突然臉頰有種奇妙的觸感,冷冷的又軟軟的,轉瞬即逝,快得雙方都沒反應過來。
原來不僅她緊張,程彬也沒經驗,像小子偷親姑娘,又不敢被發現那樣,小心翼翼輕啄一下臉蛋。
待蘇雪橋睜開雪眸,他又若無其事站在一旁,含情脈脈看他心愛的女子。只是臉頰耳朵通紅,早早出賣了他的心。
程彬羞紅著臉,眼神閃躲,“可否等我兩年,師父說只要我練成修真道,他會允許我獨自下山。”
說完,目光又轉為堅定,期盼得以首肯。
她挑眉,“兩年以后呢?”
程彬撒嬌似的來回搖晃她的袖口,“做我的娘子。”
她淺笑,而后伸手與他擊掌,“一言為定,那我們的交易就算達成共識。”
兩手相擊,“啪!”,一拍即合。
“不耍賴!”
“行!”
這是兩個少年人對彼此的許諾,簡單又純粹,不摻雜任何利益糾葛,僅僅出于一顆真摯的心,僅此而已。
蘇臨城連夜接到軍營密信,急忙帶兵返回,事發突然,連他自己都沒料到。他們當兵的,上級的話便是命令,違背不得的。只可惜,他們兄妹沒說上幾句就又分離。
在鹽州的時日說長不長,技能學的倒不少,什么種田養雞,織布裁衣,蘇雪橋現在多少會點兒。
跟她關系好的大娘還打趣兒說,將來她成婚,要給她做天底下最紅最艷的喜服,讓她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她用一個多月改變人們對富家閨秀的看法,不是所有千金小姐都喜歡待字閨中,足不出戶,成日只懂妝扮和繡鴛鴦。蘇雪橋雖是女兒身,但下田鋤地,修繕堤壩等等,算不上精,也略懂一二。
他們一行人騎馬走在前頭,而太監總管那一小隊人馬只遠遠跟著,他還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轎子,坐里邊兒悠哉享受,不緊不慢的。
蘇清舟邊拉韁繩御馬,回頭瞧他那副死樣,把不住嘴唾罵,“死閹奴,給點兒顏色,真把自個兒當老子了。”
路經鹽州分界線的石碑,越過這條地界,他們就徹底離開鹽州,當真舍不得這里。這些時日與大家伙兒打成一片,互幫互助,宛如家人一般。
鄉親們放下手里的活,專門趕來送別他們,依依不舍站于兩旁,眼眶紅紅的,像在送自己的孩子出遠門。望他們有一展宏圖的好前程,可又不舍離開身邊。
驀地,從路旁竄出一個矮小的人影,他們騎在健碩的馬背上,俯視下去那身影更瘦小了。
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肌瘦羸弱,灰頭土臉,和犄角旮旯的小乞丐差不了多少。
雖說這樣形容別人不禮貌,可事實擺在眼前。
少年擋在比他高一頭的駿馬前面,得虧蘇清舟收韁及時,不然他那“一碰就碎”的小身板,哪能抵住“重如千斤”的鐵蹄。
韁繩一勒,駿馬倚天長“吁”,前腿離地撲騰。
見狀,嚇的少年立馬俯身叩首,“求求蘇姑娘,求求蘇大人,把我一并帶走吧。當牛做馬,我都愿意的。”
不僅是他,馬背上的蘇清舟亦汗流浹背,一時半會沒回過神,握韁繩的手卻依舊死命拽著。
細思極恐,剛才差點兒,就那么一點兒,馬蹄會踏穿他的身體,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就這么………沒了。
屆時,那個少年血流滿面,倒地不起……
他不敢往下想了……
驚恐過后,理智尚存,一貫溫和謙遜的蘇清舟難得的嚴肅,“你是何人?小小年紀,你家人呢?”
“我叫楚平,沒爸媽的。”
沒父母?
難道是那場洪澇導致的雙親亡故?
想到這兒不免傷悲,小孩一個人不容易,確實難以獨自生存。
蘇清舟不忍責罵,三兩步下馬去扶。“你剛才說要跟我走,這是為何?”
楚平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在人群中掃視,轉而定在他身后一姑娘。“那日幸得蘇姑娘相助,我想跟在身邊伺候,以報答姑娘之恩。”
霎時,眾人目光紛紛聚焦在蘇雪橋身上,都想聽聽她的說法。
她走至少年跟前,楚平又立刻跪倒作揖,眼里真誠是那些表里不一的大人不可比擬的。
楚平信誓旦旦,“姑娘曾說孩童沒有選擇,這次我想順從心意,為自己爭取一次,跟著您就是我的選擇,求您成全。”
“和我一起,指不定是你這輩子做得最錯誤的一次決定。”她自嘲道。
“雪橋……”蘇清舟欲安慰。
她卻一如既往的懂事,搖頭示意無事。
蘇清舟最是知曉雪橋在家中是何待遇,但甚少怨天尤人,從來不和他抱怨父母親的不公,這是第一次體會到她的難處。
豈料,非但沒把楚平勸退,反倒讓他愈發堅定,“不會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這番態度使她很是驚訝,居然有一個人比她還信任自己,這是怎么回事?
這個楚平究竟在鹽州經歷過何事,才會離開得如此決絕。
罷了,府中多養個仆人不是什么難事,爺爺會幫她說話的。
蘇雪橋遞去一方干凈的手帕,給楚平擦臉,“既然你堅決,便跟隊伍回京城吧。”
隨后,他一展歡顏,“謝姑娘!”
總管不知前方發生何事,多次派人催促上路。蘇清舟又送了他一白眼,接著御馬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