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全神貫注翻閱著群臣遞上來的本子,面部表情豐富,一時皺眉,一時冷笑,一會兒又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看的是話本子,而非奏折。
這時一個雙眸通紅,滿臉疲態的少年踏入大殿,他的發髻凌亂,額前的幾縷發絲散落擋住臉龐,衣裳沾著半干半濕的血跡,不知道抬過多少具尸體,他就這樣晃晃蕩蕩來到尊位底下,全然沒半點兒皇子儀態。
云譎“噗”聲雙膝跪地,聲音還略帶沙啞,“尊主。”
魔尊見來人是他親封的義子,趕忙熱情招呼,“來啦,過來坐。”
云譎非但不起身,還朝魔尊重重磕了一響頭。
“尊主,臣有冤要告!”
“你有何冤屈?”
“前些日子臣外出,留守殿內的侍衛仆人都被賊人殺害,求您替臣做主。”
“何人如此膽大!誰不知你云譎是我兒子。”
剛說完就開始后悔,放眼整個魔界,有誰敢動他的義子,除非……
果不其然,立即聽到他心中那個名字。
“臣要狀告魅靈。”
魔尊震驚地拍案而起,“什么!你是說魅靈她……”
不一會兒魅靈應詔前來,一副無辜懵懂的模樣,好像那事跟她毫無關聯,自己一點兒不知情,只是來跟自己父親聊天那般自然。
魔尊立馬質問,“云譎殿里的侍衛被殺,是你做的嗎?”
魅靈一聽趕緊下跪,雙目含淚,似是受了天大委屈,“父尊冤枉啊,兒臣沒有。”
做父親的怎么會看不出兒女壞心思,深究下去魅靈定會露出破綻,雖說魔界勝者為王,她私闖云譎宮殿殺害魔族同胞乃不義之舉,若今日真定了她的罪,往后魔界怕是更多人不服魅靈。
“你聽到了吧。”魔尊假意大發雷霆,怒聲呵斥,“來人,云譎誣告公主,即刻收監,擇日再審。”
云譎憤然起身,據理力爭,“您僅憑她一面之詞說我誣告!”
他不可置信地垂首搖頭,他們父女倆顛倒黑白,沆瀣一氣。他氣,氣自己居然相信邪不勝正,把希望寄托在自認公正嚴明,養育自己多年的義父身上,居然忘記了他更是魅靈的生父,他云譎算個什么東西!
有父尊撐腰,魅靈愈發蹬鼻子上臉,“你不也是一面之詞,人是你殺的,想栽贓陷害于我,我可以告訴你,你選錯人啦。”
魔尊再次命令,“押下去。”
云譎被暗衛重重包圍,個個手持利劍,一路押送到牢獄。
獄卒不敢對他用刑,只是在牢門加了一層又一層的結界,害怕他暴力出逃,不好跟魔尊交代。
云譎在外聲明都是極好的,獄卒不會刻意為難,專門為他挑了個能有光照進來的牢房。
此時他正看著懸在上空的明月,今夜月色朦朧,只有極少烏云遮擋,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忽然一道黑影將月光遮蓋,不過很快又亮回來,緊接著面前出現了一個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他臉上蒙著黑布,只留兩只眼睛視物。
云譎看不清楚來人,難以分辨敵友,一骨碌站起身,手里突然多了柄劍。
“誒,老兄,你不會是又想殺我一遍吧!”那人見他眼中有殺意,連忙抬手叫停,另一手扯下蒙臉的黑布。
云譎震驚,“怎么是你?你是怎么進來的?”
那人得瑟地往牢門抬了抬手,云譎見門外亦有一個跟他同樣身穿黑衣的人,正施法打破牢門結界。
泉詭邊破結界邊說,“云譎哥哥,我們把外頭的人打暈了,要想不被換崗士兵發現,我們只有一刻鐘時間出去。”
原來身邊還是有在意他的人,一股暖意涌上心頭,淚水瞬時迷了眼睛。
“好!一刻足夠了。”
原來程彬剛下山便在路人口中得知皇宮近日之事。云譎斬殺人族皇上,破壞六界和平乃重罪,猜測魔尊決不輕饒,這才著急忙慌趕來魔界。
才溜進魔界,一個不小心撞上心急如焚趕去救兄的泉詭,這牢本該由他承擔,云譎亦替他夫人報仇才落得如此境地,此行就是來救他的。
于是程彬提議一人在外面打暈獄卒,一人尋找關押云譎的牢房。
泉詭法力更強,適合強攻。程彬是妖族,追蹤術和幻形術一流,更有利于探查位置。
結界破開了,他們三人趁著換崗的間隙逃出牢獄,去了附近最隱秘的樹林,以前云譎就好喜歡待在這里,這個樹林安靜且無兇獸,最適合冥想。
云譎將那日蘇雪橋放出傳信的魔鴿遞給程彬,妖族擅長追蹤,魔鴿傳信說明它已然飲血認主,它身上留有她的氣味,方便程彬施法追蹤。
“我們人族有一個流傳的說法,人死未過七日皆有可能復活,你去冥界說不準能將她的魂魄帶回來。”
“至于她的肉身,魔鴿知道在哪兒,屆時將魂魄放回身體,或許有一絲存活的可能。”
以前他是人族,沒法到冥界尋找姐姐的魂魄。當時得知蘇雪橋死訊后被仇恨沖昏頭腦,一心只想復仇,到后來洛雁柏焱被害,他更是怒不可遏。
如今還未至七日,尚且還有希望。
云譎似乎把蘇雪橋看的比自身性命還重要,怎地不自己去做,要將重任托付給他。
程彬好奇問道,“那你呢?不和我一起去嗎?”
“我另有事做,解決了就去找你。”
之前就聽說魔族大公主私闖他宮殿殺了不少人,想必他回去是要解決此事。
“注意安全!”
他突然發現不對勁,“等等,你方才說你們人族……”
云譎也不藏著掖著,直接挑明,“不錯,六百年前我還是一名人族男子的時候,蘇雪橋,是我親姐。”
程彬終于想明白為何他會甘愿承受弒皇重罪,亦要為蘇雪橋報仇,原來還有這一層關系。“她……怪不得你拼死闖皇宮,也要殺那混賬東西。”
“呵,他必死無疑!”云譎眼里閃過一絲凌冽,隨即冷笑一聲,“不說了,你趕緊去!”
程彬朝他禮貌拱手,“后會有期,保重。”
此禮代表尊敬。
此行要去冥界必會途徑人間,程彬的身體已經不足以讓他直接到達。先前強行出關,功力減損大半,又因為替師兄弟安葬尸身不眠不休好幾日,接著打破魔族結界偷溜進去救云譎,身體早已五勞七傷,是強弩之末了。
體力不支的他打算先去看看蘇雪橋的藏身之處,在魔鴿一路帶領下,他來到了朱州。
尋到云譎所說的河流,他收回法力打算在陸地尋找,怎知雙腳剛觸地,忽然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就這樣倒地暈厥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清流從天而降直沖腦門,寒意使他霎時清醒,他抹了把臉,擦干上面的水珠。
面前是一個正沖他笑的老頭兒,他不禁上下打量,這人衣衫樸素,倒也整潔,看來平時愛收拾自己,手里還握著一小捆樹枝。只是有一點奇怪的是,他綁發髻用的是一條紅絲帶。
那老頭兒手里并沒有盛水的容器,那他臉上的液體是怎么來的?
莫非是他的……咦,不敢往下想!
“醒啦!”
“是的老伯,冒昧問句,方才您是用什么潑的我?”
老頭兒眼珠子一轉,似乎猜出他的小心思,打馬虎眼兒道,“就是你心里想的那個東西啊,哈哈哈……”
這老頭兒個子不高,笑聲倒挺爽朗。
他們聊了會兒天,老頭兒說他是附近住的樵夫,經常上山砍柴的。問到父母妻兒,他說人到了他這年紀哪里還有父母,妻子倒是有,還有倆呢,只是都不在人世間啦。
心有感觸,他們都是喪妻的可憐人,同病相憐,想來是老天不愿成全有情之人。
程彬冷不丁的發問,“老伯,如果你的妻子被人所殺,你會怎么做?”
“你殺了他,他的父母喪子,妻子喪夫,子女喪父,冤冤相報何時了。如果他們來報仇,你難道會束手就擒?可他們都是無辜喪親的可憐人,下的了手嗎?”
老頭兒誠懇地拍拍他的肩膀,是勸告亦是叮囑,“換作是我,我不會讓她等太久。”
“事到如今,小兄弟節哀。”老頭兒留下這句話,人便沒影兒了。
程彬起身喊了幾下,依舊無人回應,猜想天色已晚,應是回家了吧。
他找到云譎所說的那棵樹,輕輕碰了碰樹干,就這一下手就被魔界法術燙傷。“想來是這里了。”
程彬施法想要打破云譎下的結界,可是實在太牢固,他幾乎耗盡全身的法力都沒辦法解開,看來云譎他真的有在好好保護蘇雪橋,他對蘇雪橋的重視程度不下于他。
這時他袖口里的魔鴿飛了出來,輕輕朝結界一撞,方才他怎么都打不開的結界就這樣解除了。
想來是魔鴿聞到蘇雪橋傷口的血腥味被召喚出來,而破除結界的唯一方法便是云譎給的魔鴿。
他不禁在心里佩服云譎,他竟然把未來每一步都算計好了,包括讓他去冥界救人。
結界已開,粗壯的樹干上躺著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程彬趕緊上去抱著她,懷里的女子美麗依舊,只是沒有從前那般生氣,臉龐蒼白,身體同他那般冰涼。
程彬止不住地顫抖,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一滴,兩滴冰冷的淚珠掉落在她的眼角,鼻尖,然后順著顴骨往下滑。
他聲音顫抖,“夫人,為夫食言了,沒想到再見你時,你我已是天人兩別。”
“你放心,楚平已死,蘇家的仇,云譎給你報了。云譎他……其實是你弟弟,是前世的,至于他現在為何是魔族,我也不清楚。”
“不過,云譎臨走前跟我說了一個秘密,他說人下了冥界七日后就會輪回。我現在就去冥界,一定會救你回來。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見面,到時候我一定會實現對你的承諾,堂堂正正娶你為妻。”
說完,俯首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為她整理衣衫,然后回到地面。
在魔鴿離開結界那瞬間,結界又重新閉合了,像從來未曾打開一般。
離第七天還剩兩日,程彬只身闖入冥界被冥兵圍攻。
當不同種族去到他界時,身體會承受不住他界靈力壓迫,除非自身靈力十分深厚,否則法術會受到限制,難以施展。況且妖族體質羸弱,比不過天族魔族自帶神力護體。
冥界陰氣過重,活著的人本身自帶陽氣,與冥界的陰氣碰撞,導致無法凝聚內力,加上他如今的身體,莫說打架,連在冥界存活下去都相當困難。
此時程彬已身中數劍,跪倒在陰葵面前,嘴里一直喃喃道,“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叫蘇雪橋的女子?她是…我的…我妻子。”
陰葵覺得他眼中的執念與十八年前在忘川渡人不渡己的擺渡人很像。可不知為何,孟婆灌了他六百年的湯都不肯忘卻過去,只因給水神撐一次船便想通,跳入了輪回之境。
本不該透露陰魂信息,可看著他,陰葵心中不忍,“她不曾來過。”
程彬喜出望外,用僅剩的力氣說道,“她…沒來過,是不是說明她沒死?”
“她沒死……”只是你要魂飛魄散了。
陰葵轉身離開,剛走幾步,便看見空中飛散的靈力,他抬手接著,仰頭嘆息,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表情。
生靈的靈力是冥界陰靈的摯愛,若不是陰葵及時制止,恐怕程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程彬他死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就這樣消失,接著就是被陰靈瘋狂吞噬靈力,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而魔界那邊,云譎發動兵變,直取魔尊和魅靈首級,魔族死傷無數。
魔界內亂本與六界無關,可云譎當眾刺殺人族君王,擾亂六界和平,實乃重罪。
天界出面扣押,云譎自知殺戮過重,因一己之私,害得魔界死傷慘重,百姓苦不堪言,縱使群臣擁護他為魔尊,揚言要他帶領魔軍與那天界抗衡,讓魔界做這六界之首。
可云譎不愿,當著魔界眾人的面,把尊位讓給泉詭。他心中對泉詭有愧,不求他能原諒自己的殺父殺姐之仇,他亦知道區區尊位是無法讓泉詭釋懷,于是揮刀自斷一臂,以是賠罪。
天界賜他五百年雷刑,每隔三日一次,從不間斷。如今的云譎從高高在上的魔族二皇子淪為終日被鐵鏈鎖著的天界囚犯,被世人所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