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雜耍,周令宸原本要帶周令暄去一品香飽餐一頓。
一品香是近期新開的酒樓,他們店不僅菜式多樣,食材新鮮,真正讓食客慕名的,其實是他們以招牌命名的酒——一品香,據說一杯下肚醉生夢死。
早想去嘗嘗鮮兒,結果周令暄這小子不識好貨,說什么要趕回去看案卷飲酒耽誤事。
恨得他在心里嘀咕,皇上都沒他忙碌。
只好順著意思,回宮再用午膳。
不得不說,人倒霉起來擋都擋不住。
剛邁進宮門半步,映入眼簾的是清妃把玩在手里的長棍,棍子和掌心的摩擦發出“啪”的輕響,一雙杏眼圓睜瞪著門口被嚇呆的倆人??礃幼拥却鄷r,只差喊侍衛綁回宮。
果不其然,她第一句便是質問,“你們去了哪兒?”話語中著急且擔憂。
見事情敗露,隨意拉個墊背的,周令宸用不著調兒的語氣說,“弟弟說明月樓有個茶會,非拉著我去品茶吟詩?!?/p>
養狗尚且懂其品性,何況是一直帶在身邊的孩兒。
清妃食指彎曲朝其額頭敲去,嚴厲呵斥,“別拉你弟弟出來打掩護,分明是去看雜耍?!?/p>
周令宸一把撈過清妃的衣袖,學著長公主對皇祖母撒嬌的模樣,雙肩左右搖晃,“母妃~你又派人跟蹤我。”
實在受不住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撒嬌,勉強壓制心中怒火,把他扯著袖子的手指逐一掰開,苦口婆心教育道。
“別怪母親說你的不是,我們雖然不爭權奪利,可若是讓旁人認出,知道你私自外出,罔顧皇家規矩,你二哥難道會放過在皇上那吹耳旁風的好機會?”
清妃只是后宮眾多妃子其一,按道理不得議論朝堂中事。
俗話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她是他們的生母,眼瞧著孩兒犯糊涂還能放縱不成?
生于皇室,心思純良可不是件好事,提前看清局勢早做打算。
朝堂關系錯綜復雜,利益交織之下宛如雨后泥濘,誰能說的清從未踩過那片泥地,誰又敢說自己絕對清白。
日后繼位是她的生子倒還好,如果是皇后或是景妃的后代,恐怕他的孩兒再無一日安生。
嫁入皇宮多年,她深知權力的重要性。她亦是因為足夠聰明善謀略,懂得利用家族勢力,加上在皇上面前屢次立功,后宮方有一席之地。
這可就奇了怪了,她陸學清及笄那年,以才學名冠京城,怎么她生出來的孩子差別如此大,一個智勇雙全,一個卻蠢鈍如豬。
該不會景妃那賤人把她兒子偷換了吧!
想到這,原本氣紅的臉一下憋不住,快把自己氣笑了。
轉眸看向在旁一言不發的周令暄,俊朗白凈的臉龐,肩寬腰窄,比她還高一頭的個子,優秀得不知從何夸起。
反觀這小兔崽子愈發不思進取,撒謊也找個好理由,去茶社這種謊話用在他身上,任誰看了都覺得不合適,他就不是念書的料兒。
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哪里有吃喝玩樂的他最懂行。想到這里,責罵的語氣逐漸嚴厲。
“千萬別掉以輕心,朝堂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們,多少人盼望你倆失勢。”
“這次暄兒表現不錯,前陣子查案立了功,今日又主動輔助刑部探查謀殺案,給你父皇爭臉面?!?/p>
果然名冠京城,內外雙修的才女,當娘之后也逃不過變潑婦。瞧他孬種那模樣,清妃恨鐵不成鋼氣的直跺腳,一個勁兒戳他的腦袋?!澳悖憧茨愠商斓酵碛问趾瞄e,小時候你挺機靈的呀,現在這么不懂分寸?”
嚇得連連后退,直接躲在弟弟身后求保護。
這局面恐怕待會兒不好收場,他立馬解圍,主動承認錯誤。
“母妃別動怒,兄長是看我在書房待太久,帶我出去散散心,現在回來心情舒暢不少。私自出去是我們欠缺考慮,求母妃原諒?!?/p>
乖兒子都發話了,能怎地,寵著唄。
他們都老大不小,老是被母親追著屁股后面罵,傳出去對他們名聲也不好。
此事作罷。
清妃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罷了罷了,本宮整夜服侍你們父皇亦乏了,你們回去吧。”
周令暄挽著哥哥的手臂,刻不容緩逃回書房。
午膳是吩咐侍女送進來,免得碰上母妃招人嫌。
周令宸夾了塊肉往嘴里送,忽然想起今早弟弟的奇怪舉動,他居然主動讓班主請江小圓見面,還給金子作為賞錢,和他平日作風極其反常。
于是詭異地看著對面專心用膳的周令暄。
察覺被人盯著,他睜大眼睛回瞪,“做甚!”
“你不對勁,看雜耍時你的神情甚是奇怪?!币娝淮钤?,故意大聲引起他的注意,“你該不會是喜歡江娘子吧!”
周令暄驚得立馬蹦起,伸手要捂他的嘴。發現小心思被戳穿,低聲否認,“不是。”
瞧他那害羞的模樣,臉紅至耳根子,周令宸簡直不忍直視,他這個弟弟從小不近女色,難得鐵樹開花,就喜歡逗他一逗?!罢O喲喂!你原來屬意這種類型的?!?/p>
周令宸才不管他承認與否,心里篤定是這樣,“因為點兒啥?她長得好看?”
說起江小圓,嘴角止不住上揚,“怎么說才好呢?她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像是冥冥之中月老給我倆牽了根紅線。”臉紅紅的,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
周令宸無奈地搖搖頭,他這弟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突如其來的愛情,整的他做哥哥的,也有些措手不及。
“先不說這個。”周令暄整理下情緒,想起剛才吃飯時一直思考的問題。
“哥,你是否聽說過,遠在朝堂之外有個神秘組織,他們在各地都建立了暗樁,形成一個消息非常緊密的情報網?!?/p>
周令宸酷愛交友,見多識廣,這情報網聽倒是聽說過,只是他突然提起,不禁懷疑他想利用情報網做何事?!澳闶窍虢柚@個情報網,去探查無名尸的身份?”
他如實把想法道出,“不僅如此,我想跟他們合作。”
“合作!”周令宸再次被他的想法震驚,不由自主提高音量。
意識自己反應過大,連忙捂嘴把聲音壓低,“你在胡說什么?朝廷官員私下跟情報組織合作,你讓父皇怎么想?”
他急忙辯解,“哥,我并非要謀反。這個組織我前些年便有聽聞,剛才母妃的話提醒了我,長兄和二哥都在拉攏勢力,他日父皇龍御歸天,我倆是否有能力自保還是個問題。”
他一向居安思危,喜歡有計劃去辦事。
周令宸摸摸他的后腦勺安撫,“你放心,真到那日,我定會保你和母妃全身而退。”
他對他所言堅信不疑,篤定到那時哥哥絕對會拼盡全力保護自己和母妃的安危。
雖然周令宸總是以一副游手好閑的浪蕩子的模樣展現在世人面前,但是他從小便覺得他的哥哥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
小時候他貪玩逗狗,把狗惹急了,追了他好幾條街。周令宸只比他大兩歲,明明自己同樣害怕得不行,還沖過來跟狗打斗。
最終屁股留下一個光榮的“印記”,還被母妃和父皇嘲笑好幾日。
周令宸從小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五歲能作詩,八歲耍的一手好劍。這般優秀的人,他不相信長大后會變成世人口中的無能之輩。
矯健的千里馬長途跋涉以后會累得口吐白沫,或許優秀久了的人,也想偷懶歇會兒吧。
既然哥哥不愿插手朝堂的事,便由他來做家里的退路。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勢必找到這個民間的神秘組織。
午膳過后,周令暄將刑部提供的證人證詞和關于無名尸的線索,一并帶去當地縣衙,等待仵作解剖取證。
死者口鼻無泥沙,腹部無鼓脹,指甲干凈,種種證明死者落水無掙扎痕跡,是被兇手殺害拋尸,其致命傷乃是腹部中刀。
其面容被惡意毀壞,看來是附近村民,兇手擔心死者被熟人認出,故意用刀劃破他的臉。
今日旁聽的不僅刑部尚書,還有當朝皇子,攀關系上任的縣令哪里見過大場面,緊張得嘴皮子哆嗦,“傳,傳證人陳氏。”
陳氏乃河邊的村民,半夜失眠起來解手,剛到一半突然聽見河邊巨響,像是有重物被扔進河里。
當時因為害怕不敢去,便回屋叫上兒子去河邊查看,借著月光發現河面上若隱若現的尸體,嚇得連忙去縣衙擊鼓報官。
陳氏把當晚所見又復述一遍,周令暄打開供詞,再次確認其言不虛。
他詢問縣令,“最近村里可有男子失蹤?”
縣令斬釘截鐵,“不曾聽說。”回答得絲毫不帶猶豫。
于是便對著陳氏招手,“上前看看,此人可有見過?”
尸體泡過水,在義莊存放過幾日,已經潰爛,惡臭作嘔。
陳氏掩鼻湊近,來回觀望,“剛打撈上來我嫌惡心就沒細看,現在看著又有點眼熟?!?/p>
聽她說“眼熟”,周令暄故意觀察眾人的反應。
很好,表情變化不大,很會隱藏。
可是有一人咽喉的抖動出賣了他,人緊張的時候會不自覺咽口水,說明此刻心亂如麻。
周令暄溫柔看向陳氏,慢慢循誘,“你說,他像誰?”
有高官在背后撐腰,陳氏立馬像吃了定心丸,大膽猜測,“他,他像是村頭住的老李頭?!?/p>
“來人,去老李頭家看看。”始終一言不發的刑部尚書,突然下令。
大概半個時辰,官兵帶了個雙眼紅腫,頭發凌亂的小娘子過來,據官兵交代,她是老李頭剛過門的妻子。
看樣子不過及笄,而死者已至不惑之年,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惜了。
周令暄彎腰與其平視,嘴角掛起微笑,“娘子如何稱呼?”語氣很是親和。
小娘子神色恍惚,眼神空洞,似是受過重大打擊,面對他的問題不予理睬。
不知抽的哪門子風,縣令居然不顧及在場高官,拍案嚇唬李家娘子。
驚堂木一拍,小娘子驀地抬頭,好巧不巧對視上那雙讓其日夜難寐的眼睛,立馬轉頭叫喊就往門外跑,聲音尤為刺耳。
幾個官兵連忙追上去,扣住她的胳膊押回來。又哭又笑,瘋瘋癲癲,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手上卻不停的在抓她的頭發。
刑部尚書見狀,抬手阻攔周令暄上去審問。指著小娘子問,“陳氏你說說她這是怎么了?”
陳氏兩手一攤,“回大人,老婦不知道啊,前陣子和李家娘子還有說有笑的,不知怎地突然就瘋了。”
他命令道,“你把她的情況與本王細說?!?/p>
李家娘子未出閣時,原是村頭老劉家的幺女,老劉嗜賭成性欠下大筆賭債,走投無路之下要賣女抵債。
老李頭早年喪妻,無兒無女,見劉娘子可憐便出錢買下她,卻遲遲不肯結親。
聽人說,老李頭年長其三十,不好耽誤人家娘子,想著攢些錢給她做點小本生意,讓她今后自食其力。
劉娘子承其恩情,不肯就此離開,以命相逼要嫁與老李頭,后面二人成親,本該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可結果老李頭失蹤,劉娘子瘋癲,可真讓人唏噓。
望著劉娘子癡傻的臉,陳氏低聲感嘆,“天意弄人吶!”
聞者傷心,眾人皆沉浸在夫妻感人故事中,為其嘆息感概。
發現端倪,周令暄冷笑一聲??创┧膫窝b,抓著那搖頭晃腦的女子,大聲呵斥,“別再裝傻充愣,你說,老李頭去哪兒了!”
對上的是一個犀利的眼神,待他沒反應過來,劉娘子已經使出全身力氣撲上去,張口咬住他的耳朵,疼得齜牙咧嘴。
官兵見狀,一面掰開她撕咬的嘴,一面用長棍狠狠抽她背部,打的對方無力反抗。
趁著場面一度混亂,周令暄背過身悄悄打開方才劉娘子塞手上的狀紙,字字句句如剜心之痛,顯而易見此女聰慧過人。
他使勁兒將狀紙拍上案臺,驚得眾人一臉茫然,縣衙頓時鴉雀無聲。
接下來的話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對官兵下令,“把縣令押入大牢,待本王秉明皇上,擇日問斬!”
什么!
眾人目瞪口呆,怎地突然要斬縣令。
除了劉娘子,也就縣令明白,紙包不住火,他的惡行終究是敗露。
案件諸多疑點未解,人證物證不全,誰又會信一個瘋子說的話?即便是當朝皇子下的死令,他也完全有理由不服。
兩行熱淚說來就來,嗓音止不住地顫抖,竇娥見了都忍不住為他鼓掌。“君讓臣死,臣定無半句怨言。王爺,為了盡早了結此案,給皇上一個交代,實乃臣之榮幸,臣甘愿受死?!?/p>
好一個以退為進,顛倒黑白,借機委屈示弱,讓百姓誤以為皇子仗勢欺人,引起群憤助他脫罪。
百姓罵聲一片,周令暄反倒鎮定自若,不讓變故打斷思緒,揚言道,“各位稍安,本王已查清真相。在老李頭家中發現有拖拽尸體的血跡,河里打撈到一柄匕首,與尸體致命刀傷一致,本王已命人快馬加鞭呈給皇上?!?/p>
見他真查到線索,縣令立刻反駁道,“就算證明死者是老李頭,那跟我有什么關系?”
“關鍵在于這張狀紙,”周令暄舉起手中的紙,密密麻麻的字布滿整張紙,義正言辭道。
“這是方才劉娘子塞我手里的,上面寫的清清楚楚,是這個色鬼縣令要對劉娘子行不軌之事,被偶然歸家的老李頭碰見,兩人扭打時縣令拔出匕首將老李頭殺害,而后拋尸河中?!?/p>
“她就是個瘋子,誰能證明不是她胡說八道!”縣令大聲狡辯。
就知道他會咬死這一點,他早發現劉娘子的癡傻是裝的,就在陳氏講述她和老李頭之間種種,他無意間看見她偷抹眼淚,霎時恍然大悟。
他無奈搖頭,“劉娘子不瘋,來人讓她上前回話?!?/p>
官兵下手太狠,她痛的無法站立,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點一點爬過來,已是淚流滿面,哀痛不已。
“民婦李劉氏,狀告縣令闖入家中,對民婦行不軌之事,后當著民婦的面,用匕首插入丈夫胸口,還用父親性命威脅民婦不準說出此事。方才所言句句屬實,求王爺做主!”
見事情敗露,縣令氣急敗壞,眼睛通紅,當眾掐住劉娘子的脖頸,“賤人,我殺了你!”
顯而易見,縣令殺人罪不言而喻。
周令暄連忙讓人制止,將其押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