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一位穿著華貴靚麗,斗笠遮面的小娘子尋至勾欄門口,手下護衛擋下一眾不相干的,小娘子一路暢通無阻。
周予禮此刻正跟平日廝混的幾位皇親貴族玩的不亦樂乎,美人在側斟酒,房中樂師彈奏小曲兒,載歌載舞,很難不讓人色令智昏。
門外突然一聲巨響,房門是受外力被撞開的。
幾位皇親嚇得立馬起身,準備張口大罵,待看清來人卻又垂首作揖,畢恭畢敬地喊句“長公主”。
來者不是別人,恰恰是皇帝唯一的公主,周予禮嫡親胞妹周妍,傳聞她蛇蝎心腸,有兩幅面孔。
周妍巡視房里的鶯鶯燕燕,閉眼不語只做了個“出去”的手勢,眾人便相當識趣地離開,只留下周予禮在這。
木門關上那一刻,周予禮咽下剛飲的那口瓊漿,“你來這干什么?”
語氣極度不耐煩,責怪她來掃興。
對著一個酒蒙子,周妍無需委婉費舌,向前一步直接奪走他酒盞,“哥哥,劉尚書的死真是你所為嗎?”
竟還是被發現了,但突如其來的質問,讓他不知如何作答。
對方不語,僅從神情看,周妍立馬領悟,暗暗咬牙怒斥,“糊涂。”
周予禮還不懂其中嚴重性,大放厥詞道,“查到又如何?本王立即逼他自戕,死無對證,他周令暄能把本王怎樣!”
倒也不能如何,殺害朝廷命官,大不了關押受刑,貶為庶人而已,他周予禮是當朝皇子,父皇不會讓他死,卻也保不住他的爵位。
母妃把全部厚望寄托在這蠢貨身上,文不成武不就,凈知道惹事生非,若非周予禮是男兒身,未來能助娘家威望,母妃一世聰慧斷不會將賭注押給他。
周妍懶得與他辯論,強忍怒氣,“四哥已經往朱州方向去了。”
周令暄已然啟程,即便立馬派人解決兇手,腳程大約是比不過,他才明白妹妹因何急匆匆趕來。
若是給周令暄先一步抓住兇手,供出他是幕后之人,父皇作何感想,滿朝百官如何看他,最可氣的是給周令暄立下破案大功。
終于想通了,抓著妹妹的手不放,一個勁兒的哀求,“周令暄要是告至父皇那兒,刺殺朝廷命官乃大罪,本王會被受刑的。妹妹怎么辦?母妃知道會把我打死的!”
誰叫他倆是兄妹,一損俱損,家中沒個男丁,總會叫其他氏族看輕了去。
“別慌。”抽出被他握疼的手。
既然是時間的問題,四哥才剛起程,換幾匹快馬或許能追上,一邊派人制造障礙拖延,一邊挾持兇手妻兒為籌碼,等四哥到之時,屆時活人認罪比死人自縊更有說服力。
“刺客住處偏遠,從京城到朱州有條陡峭山路,兩邊高,那小徑地勢低且道窄,只要設法堵住分叉口,引誘四哥走那條小徑。”
“屆時山路動蕩,難免有小石墜落,四哥不慎受點小傷,延誤幾日腳程。我們便有足夠的時間使刺客認罪,只要他愿意畫押,就怪不得我們。”
她永遠是這般勝券在握,從小到大只要有妹妹在,周予禮便如現在這般有底氣。
“好,本王現在就命人去朱州。”
他是個急性子,奪門而出之際被周妍拉回來。
“哥哥只管讓人挾持其妻兒,讓刺客認罪即可。至于拖住四哥這件事就交由本宮來辦。”
說完,周妍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
收到密信周令暄片刻不敢耽誤,此時人已在去往朱州途中,一路上在馬車反復翻閱密函。
寫密函用的紙張是白麻紙,這種紙是爛麻繩、爛布熬煮所制,尋常百姓皆可得,并非珍貴之物。
看紙質查不出線索,他又把思緒轉到情報網,他們是如何斷定哥哥來找他;如何篤定哥哥愿意幫忙送信;況且昨日哥哥分析局勢句句在理,疑點頗多。
希望他們是友而非敵,否則以他們的手段和計謀,怕是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風。
想得正出神,江小圓忽然鉆進馬車。
適才覺著身邊跟著小娘子,恐會惹人口舌,于雙方名聲都不利,況且江娘子還未嫁人。
于是讓田嘉找套侍女的衣裳叫她換了,扮做侍女候在身側,查案方便許多。
剛掀開馬車門簾,迎面撞上周令暄這張臭臉,一副別人欠他幾擔黃金似的。
江小圓多嘴問句,“王爺愁眉不展,可是擔心前路危險?”
“江娘子放心,路上有我的暗衛跟隨,少時又和老師學過幾招拳腳功夫,保準平安無事的。”說話間眉宇似乎舒展了些。
江小圓本想關心他幾句,不曾想他卻反過來安慰。
從見到三王爺送來的信件,到上馬車去朱州,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是被安排好一般。
方才換衣裳時,越想越覺著可疑,既然四王爺是同行之人,她認為有必要坦誠。
“莫怪我多嘴,憑一張紙說刺客在朱州,連寫信那位都不曾見過,王爺就稀里糊涂去朱州,不怕途中有詐?”
莫說周令暄是王爺,就算是她一個沒錢沒勢的小娘子接到來路不明的信息,都會疑心對方是否另有所圖。
連旁人都認為不妥,他不禁開始懷疑此行是否草率了。除此之外,此案沒有關于刺客的其他線索,只能碰碰運氣。
見周令暄不語,她接著說,“我覺著三王爺有問題。”
她突如其來的話,引起他的興致。
“此話怎講?”
江小圓一面用手比劃,一面條理清晰地指出問題所在,十秒換了好幾個表情。
“若此案的主審官是三王爺,您在外頭接到一張密函,上頭寫著收信人是給三王爺,您會不問清楚何人托付的信,又如何確定這封信一定會交到三王爺手中?”
“再者,三王爺送信之時,似乎對信中內容深信不疑,十分支持您去朱州。”
周令暄震驚非常,以為江小圓是個只通曉雜耍的小女娘,竟是小瞧了她,居然能跟他想到一塊兒。
還發現哥哥奇怪的地方,這也是他沒考慮過的。
周令暄茅塞頓開,“依娘子所想,這是為何?”
看對方沒反駁,江小圓亦不藏著掖著,大膽道出,“我覺著,要么去朱州是三王爺的意思,要么三王爺亦是被誆騙的。”
聽江娘子一通分析,倒是這么個理,哥哥被誆騙的可能性不大,剩下最后一種可能,便是哥哥讓他去的朱州。
難不成情報網的幕后主人是哥哥。
正當他陷入沉思,馬車突然緊急停住,沒來得及探頭詢問車夫何故停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吵鬧聲和刀刃碰撞的聲音。
那是一群鄉野農夫打扮的練家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不提訴求亦不殺人,提著刀上來對侍從就是一頓打。
同在車內的江小圓,強裝鎮定地掀開一邊角簾子觀察地形,“這里地處分岔路,其余幾條道被他們設障礙封住,只能走余下那條小路。”
周令暄瞧出她心里恐懼,伸手握住其掌心,輕拭去微汗,眼神似乎在說“相信我”。
然后躍出馬車,坐在馬鞍上,用力扯住韁繩調轉方向,他打算原路返回。
余下這條小路,想必賊人早早設下埋伏,敵眾我寡,況且他對朱州全然陌生,待集結暗衛再闖不遲。
期間不忘給侍衛田嘉眼神示意,對方則默契點頭回應,朝空中拉響冷箭,五公里內的暗衛看見后會立馬趕來救援。
跑了不過百米,兩側山邊突然發生巨響,大大小小的石頭成塊成塊往下墜,濃郁的火藥味直撲鼻腔。
馬慌了神不受控,江小圓在車里面更是顛簸的慌,欲起身離開馬車,一個踉蹌不慎磕到頭,她邊捂著腫起的包,邊從袖中取出一柄鋒利小刀,身手敏捷地跳下車。
見她跳車,周令暄心里不禁漏了一拍,如此危險舉動她居然敢做,如果腦袋先著地豈不頭破血流。
他緊皺眉頭大聲道,“你出來做甚!”
江小圓發現賊人端倪,著急地指著車,“把車棄了,只管走小路。”
周令暄不問緣由,揮劍砍斷車繩,雙腿用力對馬肚子一夾,使勁勒緊韁繩,馬兒瞬間不鬧。
就在她恍惚時,周令暄朝她伸手,毫不猶豫地把手遞去,兩手緊緊一握,借助他的力量,江小圓輕輕一跨便上了馬。
兩人同乘一騎往小路奔去,不過走了小段路,山上幾處接連又發生幾聲巨響,掉落的石頭砸中馬首,二人紛紛從馬背摔下來。
山上巨石摔落,他們身處道路中間最是危險,周令暄趕緊扶江小圓起身躲避。
環視四周發現有處天然樹木長成的凹槽,以樹枝作為屏障,貼緊方能安全。
大約一刻鐘,附近暗衛這才趕到,擊退賊人。
田嘉將堵住的小路細細查驗個遍,除非用炸藥把石頭炸開,否則僅靠人力搬運,這不得耗費兩日。
前路未卜,現在就把精力耗費開路上,萬一再次遇到危險,恐怕再難抵御。
賊人只傷不殺,其背后用意不難猜測,利用石頭擋住馬匹前進,拖延他們去朱州的腳程。
何不將計就計,闖闖余下那條路。
周令暄牽過田嘉送來的另一匹好馬,下達指令,“田嘉,你讓人帶傷員去就近醫館診治,剩下的暗衛在隱處保護。”
田嘉看著江小圓,“那你和江娘子?”
他拍了拍田嘉的肩膀,耐心叮囑道,“我們先行一步,你隨后跟上,沿途我會留下記號。”
田嘉十歲便跟著他,論年紀還小他幾歲,周令暄一直把他當做弟弟看待,雖然他機敏能干,始終還是個孩子,臨走前擔心他會害怕。
江小圓對朱州再熟悉不過,她們家就是土生土長的朱州人氏。
騎馬顛簸,加之撞傷額頭,后面又墜馬劃傷胳膊,身體吃不消竟發起高燒。唯恐誤事,她使勁掐著手背,硬是用痛感強撐精神。
周令暄帶著她跑了好幾公里,天色漸晚,幸虧瞧見遠方亮起幾盞微弱燭光,腆著臉討碗水喝。
他微曲兩指叩響主人家大門,開門的是一位四旬婦人,身后跟著倆小孩,大人聊天引得他們好奇地探頭觀望。
大門一開,他禮貌作揖,“大娘打擾了,我們在去往朱州的路上,不幸遭遇賊人,與好友失散,能否在你家逗留一晚,到天亮便走。”
大娘將他二人從頭到腳掃視了遍,臉和衣衫全是塵土,鞋底帶有泥濘,他們說的遭遇匪徒或是不假。
不過這娘子看起來怎的那么虛弱,臉色蒼白,眼睛無神,腳步虛浮,輕輕一推就能暈倒。
“我家丈夫快要回來,你們先進屋吧。”大娘特意提一嘴丈夫,讓人知道她家不止婦孺,不敢亂來。
“多謝大娘。”江小圓勉強揚起嘴角道謝。
家中不富裕,平日只靠她織織布,丈夫上山打些野雞野兔,運氣好的能打只狐貍,豹子什么的,賣個好價錢。
現下是晚飯時間,大娘不好自家吃飯,叫客人喝水的理兒,連忙往大鍋里加幾勺水,把稀飯煮成粥,這樣大伙兒都能吃上一口。
大娘打盆水給他二人洗洗臉,趁機探探江小圓的狀況,擔心小娘子是遭劫持的。
趁周令暄在洗臉,悄悄拉她到一旁說話,不經意碰到手臂傷處,小娘子痛的悶哼一聲,想要把手抽回。
大娘堅決不讓,抓著江小圓手腕,一把挽起袖口,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映入眼簾,血液浸濕衣衫,空中散發濃濃的血腥味。
周令暄擦干手趕緊過來,“你怎么受的傷?還有哪里不舒服?”語氣十分著急。
大娘伸手探她額頭,又碰了碰自己的,“許是發熱,進我床上躺著。”
順便囑咐大的孩子拿些藥和包扎的長布,大娘先是給她清洗傷口,上藥包扎,再盛一碗熱粥進來。
周令暄不好勞煩大娘,主動領了喂粥的工作。大娘見他不似壞人,便帶倆孩子在院子用晚飯。
他把粥吹涼,舀一勺送到她嘴邊,看她吃下去后,問道“好點了嗎?”
“沒事了,小病而已。”她安慰道。
她生病的時候比平常乖巧順從多了,像只柔弱的小貓,叫人心軟軟。
周令暄不禁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說道,“等天明,我送你去醫館。”
“嗯。”
一天沒吃東西,江小圓即使吃不下,也強迫自己把粥喝完。真正挨過餓的人,不會浪費眼前一丁點食物。
過了一個時辰,大娘的丈夫才和村里幾個獵戶有說有笑回到家中,今日收獲頗豐,一頭野豬和兩只野雞,家里小孩見了吵著要喝雞湯。
拗不過倆小饞貓,她只好切幾塊雞肉煮湯喝,叫他們解解饞。
想起小娘子還生著病,身邊只有一個大男人不懂照料,實在不忍心又給她留半碗雞湯,放在鍋里熱著,等她睡醒了喝。
世道女子皆不易,這大概是娘子間的惺惺相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