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院中雞啼起此彼伏,擾人清夢。
這幾只雞是大娘的丈夫打獵捕獲的,大娘特地養著下雞蛋用。
周令暄何時住過鄉里的院子,幾聲雞啼將他從睡夢中驚醒,昨日的遭遇實在累人,翻身拿被子把耳朵捂住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已經寅時,院子不大,大人小孩說話聲,大娘做早飯時鍋碗瓢盆摩擦聲不絕于耳。
寄人籬下不好睡懶覺,穿上鞋和衣衫,提著水桶去井里打水洗漱。
昨日又是墜馬又是滾地,衣衫被劃破一道半尺長的口子,大娘心善找來一件丈夫的衣服讓他先穿著,掏出針線順手把他那件破衣縫了。
今日身著粗衣麻布的周令暄與昨日的雍容華貴截然不同,他天生帶來的優雅高貴的氣質絲毫不減。
不得不說,朝廷每年從各地搜尋年輕貌美的娘子進后宮是有益處的。皇上生有五子,唯獨他才貌雙絕,容顏或能與城北徐公較量一番,可謂是完美繼承皇室優良血統。
看周令暄這雙稍具侵略性的鳳眼,高挺優越的鼻梁,厚薄適中且嘴角微上揚的唇,給人一種如沐春風般溫暖。
但這對鳳眸嫵媚中內含犀利,像極了躲在獵物身后的狐貍,還有那讓他引以為傲的八尺身高,為他增添幾分威嚴。
簡單粗劣的麻布穿在他身上,倒覺著格格不入,再加上大爺身高不比他,衣衫稍短,看起來荒誕搞笑。
大爺此時正在井邊打水,洗干凈捕獵工具。見著周令暄走出來,笑著打招呼,“小伙子,睡得可好啊。”
他對著大爺恭恭敬敬作揖,“很不錯,感謝二位收留。”
大爺皺了皺鼻子,顯然不喜他們文人的虛禮。
家中來了一男一女,很難不生出八卦心思。
大爺操著粗厚的嗓音,舉手投足間盡顯隨意。“那小娘子是你什么人啊?我家那個說你們遇到賊人搶劫。”
“惹你笑話了,我家在京城做小本買賣,前陣子祖母思鄉心切回去朱州居住,家父掛念母親讓我帶些吃穿用品,我便和婢女啟程,不曾料到竟遭遇賊人打劫。”邊打水邊訴苦。
周令暄暗自慶幸,得虧昨日聽江娘子的話,讓暗衛牽走馬匹,不然方才那番話恐怕不足為信。
“原來是你家婢女。”大爺上下打量,是有點富貴人家氣質,洗把臉都優雅得不行,跟娘們似的。
“我洗漱好了,去瞧瞧她傷勢。”提上桶進屋。
江小圓自丑時起便睡不著,環視屋內竟發覺某些擺設似曾相識。聽見周令暄在跟人閑聊,立馬打開門去找他,不料迎面便撞上。
接下來又是一段爽朗的笑聲,“可不就是心、心……心有靈犀嘛!”
還是大娘出面罵他才停止這場鬧劇,“得啦,懂幾個字,學起讀書人那套,肚子多少墨水你沒點數啊。”
她居然撞進他懷里,臉唰一下的紅了,在外人眼里是郎情妾意,可她卻不然,撞得鼻子老疼了。
周令暄瞪著雙眸,眼里盡是懵懂無知,悄悄摸了摸她的脖子,“臉還是這么紅,是還在發燒嗎?我換件衣服帶你去醫館。”
哪里來的愣頭青,不是說京城的公子哥喜歡花天酒地,尋花問柳,這般純情倒真少見。
連大娘都忍不住戳破,“小郎君,人家娘子是害羞。”
“不著急走,你們大娘做了饅頭,吃點再去醫館吧。”大爺洗完工具,轉過身又幫著大娘洗碗。
“還有昨兒留的雞湯,熱一熱給小娘子喝點,補補身子,看她瘦的。”
吃早飯時幾人聊天,得知大爺姓江,是朱州人士,大爺跟他們講了好些朱州的趣聞。
今日是開集市的日子,大娘隨意對付幾口,匆忙帶著孩子上集,把昨日打殺的野豬賣了賺點銀兩。
江大爺聊著覺得二人投緣,又是京城來的,說不定有法子幫忙。
大娘出門后,他說起一件六七年前的往事。
事情發生在朱州,大爺第一任妻子病逝后留下一兒一女,他不爭氣沾上賭,越賭越輸,欠下賭坊好多銀子。
自己都吃不飽,更沒錢養孩子,只好把他們賣掉,還清賭債。后來下定決心洗心革面,遇到現在的妻子,還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
周令暄忍不住發問,“賣給誰了?”
他第一眼便覺著江大爺和江小圓樣貌相似,而且同姓江。
江大爺搖搖頭,帶走孩子的是個牙子,“聽說是個雜技班子。你也知道,他們搞雜耍的,私底下同樣是干人口販賣的活兒,練得好的能留下,做不好的下場只被賣掉,再買一批新的培養。”
“我做父親的,自己孩子是哪塊料能不知道嗎?干啥啥不行,遇事只知道哭,準是轉手賣了。”
這頓早飯下來,江小圓聽得一驚又一驚,如坐針氈,“不好意思,屋子有點悶,我出去吹吹風。”
周令暄仔細叮囑,“別走遠了。”
江娘子從早飯開始就不對勁,會不會跟江大爺說的事情有關。
“能冒昧問句,他們叫什么名字?或許以后碰著能幫你問問。”
聽到有人愿意幫忙,總比自己瞎找來的快,江大爺連忙說道,“名字是他們去世的老娘取的,寓意著一家人團團圓圓,齊齊整整。大的叫小圓,小的叫小齊。”
他忍不住說出聲,“江小圓?”
江大爺點點頭,“正是,仔細想來年歲跟郎君你差不多。”
周令暄心中五味雜陳,難怪江娘子借故離開,“好,我記下了,往后若有消息,我讓人告知你。”
江大爺聽后感激不已,又抓個饅頭放他碗里,“那就先多謝了。”
二人以著急去朱州探親和就醫為由,江大爺這才不便久留。
他們從起程到朱州,這一路上除了聊傷勢和食宿問題,默契地避開江大爺說的那件事,只是偶爾發現江娘子大半夜偷偷抹淚。
眼看天色漸暗,離朱州不過一日腳程。他們找了一家客棧休整,為了不讓當地人懷疑,只好扮做夫婦住店。
店家聽說二位住店,問也不問直接讓店小二帶他們去雙間。不過這也好,離朱州越是近,危險便越大,在同個房間能彼此照應。
一樓大廳人多吵雜,周令暄讓店小二送幾個可口的飯菜到房中享用。
江小圓盯著飯菜發呆,眼看明天抵達朱州,田嘉為何至今不見人影,自從遭埋伏后,他便如同人間蒸發,連周令暄都不曾提過他。
不禁開始擔心,“為什么田護衛還沒跟上來?不會是出什么事吧?”
“他已經提前到朱州。”對面的人只輕描淡寫回應,簡單的一句話卻帶著十足的把握。
江小圓恍然大悟,“對方的目標是你,你在分散他們注意,讓田護衛先一步到朱州探查。”
“聰明。”周令暄嘴角上揚,并夾了塊肉進她碗中。
他補充一句,“今晚田嘉會過來客棧。”
“明白了。”
用過晚飯,周令暄提議換身衣服在附近走走。這幾日除了睡覺就是趕路,身子還挺得住,心情卻郁悶的不行。
來客棧歇腳時,偶然聽一桌客官在討論夜市。這里地屬滿州,夜市雖比不上京城繁榮,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滿州的夜市可謂是應有盡有,攤販扯著嗓子用力叫賣,看著琳瑯滿目的珠釵玉佩,熱氣騰騰的餅子面條,還有說笑玩樂的婦孺青壯,世間再沒有什么能比煙火氣更令人安心。
江小圓隨班子來過滿州,那時光顧著表演,不曾仔細欣賞這座美麗且熱鬧的地方。
他們走著走著,發現有個雜耍班子在演出。回想起這些年苦練雜耍的日子,她既心酸又慶幸。難受的是六年以來居無定所,如浮萍般四處漂泊,不過總算是學得一門技藝,將來不會餓死街頭。
班子隔壁就是茶樓,周令暄帶她上了二樓,那里是最佳觀賞席位,大可給她大飽眼福。
正當江小圓看得高興,旁邊那人說的每個字像一根根長針扎進她的心,使她不由得愣住。“事情結束后,你想繼續留在班子,還是去看看你父親?”
這幾天她一直郁郁寡歡,常常一個人躲著哭,他實在做不到任由她自己承受。
“你知道了?”她苦笑,內心五味雜陳。
“我還沒想好,這件事還需回去跟小齊商量。以他那副臭脾氣,怕是很難答應。”
手心微微冒汗,她習慣性捏緊衣角,掩飾心中的無措,更多的是怨恨。
周令暄給她斟滿茶杯,溫柔地說,“你希望小齊答應嗎?他不過是個小孩,決定權在你。”
她無數次設想,和父親會是在什么情形下相見?
會像別的父親那樣,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把她摟入懷中嗎?
會跟她說,你長高了,長大了嗎?
可曾后悔過把她和弟弟賣錢還債?
自從娘親去世,他可有一日當爹的樣子,要么成日喝酒,酩酊大醉地躺在地上,要么就是被人拿斧子追到家門討債,叫他們姐弟有家不敢回。
她被關進柴房挨餓受凍的時候他在哪兒!
她被人欺負,被人用木棍揍的時候他在哪兒!
她被別人嘲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那時候又在哪兒!
她恨透了這個家不成家的地方,恨極了狠心賣掉他們的爹。有些時候她寧可去地下陪娘親,也不愿活在這個惡心透頂的人間。
可是她還有弟弟啊,她死了,弟弟怎么辦!
“滴答~”,一滴很輕很小的水珠掉落在茶杯,蕩起的波紋慢慢悠悠,聲音輕的微不足道,不豎起耳朵難以察覺的程度。
就像她這個人一樣,若有人要她性命,她可以消失得悄無聲息,甚至從未涉足過人世間那般安靜。
忽然眼前遞來一方手帕,手帕過來得同樣悄然無聲,待江小圓還未來得及伸手,臉上的淚痕已經被抹掉。
周令暄不語,只是一味地看她。
那雙明媚動人的桃花眼,淚水不停在眼眶打轉,弄濕了微卷且細長的睫毛,一顆顆珠子順著吹彈可破的臉蛋滑落,哭的鼻尖紅紅的,好不惹人憐。
眼前的美人忽然抬眸,視線交錯的瞬間,周令暄慌忙避開,他第一次理解書上寫的“心如鹿撞”是何感覺。
她咬牙反問,“恨和情孰輕孰重?”語氣里多了絲委屈和不甘。
今晚天色不佳,厚重的烏云遮擋月光的明亮,它只能躲在云層背后,用力散發光暈,哪怕只有一絲亦是不錯。
烏云即使再厚重,想要吞噬掉月亮一切光芒,奈不過朝陽升起,微風會吹散遮蓋月亮的迷霧,月光依舊能照亮黑夜。
周令暄站在閣樓仰望著被烏云吞噬的那束光,有感而發道。
“情是世間最難解釋清楚的東西,不能像賣菜按斤兩稱重。他賣兒女還賭債是真的,與別的娘子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亦不假。”
“所以,你怨恨你爹另結新人,不愿相認,我會支持你;你顧念血緣親情,選擇原諒,我同樣不反對。”
他給她自己選擇的機會,即便江小圓問再多,旁人恐怕難以替她做決定。
江小圓垂眸看向熱鬧非凡的街道,班子的精彩表演還在繼續,路人演出看的不亦樂乎,與她此刻的心境截然相反,她沉思了好一陣子,“我還是想留在班子。”
阿爹有了一位聰明善良的妻子,兩個兒子乖巧可愛,日子過得和娘親在世時所希望的那般團圓齊整。
他作為父親雖有過錯,但江小圓實在不忍心破壞這個曾經和他們一樣美滿的家庭。大娘和孩子都是好人,權當是大娘救她一命,她還給他們一個家吧。
這些年沒有父親的存在,她和小齊照樣活得很好,相信以后也一定會比他們家過得更好。
“等事情結束以后,麻煩你給他捎一封信,說是我和小齊很好,不必再掛心。”
“甚好,以后你不只有小齊一個親人,有任何需要盡管找我。”周令暄安慰道。
“多謝王爺。”
“少跟我客氣。”他擺擺手。
然后假裝著急,順勢拉起她的手腕,“田嘉快到了,我們是時候回去想想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