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把宋文翊送到城里的醫館后,便各自回家用飯,周妍獨自留在這里陪他。
宋文翊靜靜躺在木床上,眼睛微睜,打量藥鋪陳設,這里的擺設大都是用木頭所制,近兩日接連下雨,因而散發著一種木頭被水泡過的霉味。
目光轉移到正襟危坐的大夫,一個接一個的病患前來看診,連喝口水歇會兒的時間都沒有。學徒抓藥煎藥、包扎傷口的手速不禁加快許多,平常閑聊的嘴這會兒都累的不想張開。
今天病患尤其多,煎藥的爐子恨不得一個掰成兩個用,空氣中彌漫著草藥香氣和柴火燃燒的黑煙。
此起彼伏的是大夫煩躁的催促和病人疼痛的呻吟,還有周妍在他身旁輕聲的安撫。
進來醫館一刻鐘還沒有大夫過來診治,周妍一怒之下直接拽起大夫的衣袖,連扯帶罵地將人推過來。
這一舉動惹來大夫白眼,還有正在排隊病人的不快,有些還想上前跟她理論,被后面的人摁住。
迎霜從她出將軍府時便遠遠跟在她身后,方才悄悄融入人群,以便保護長公主安全,眼瞧著有人要鬧事,立馬伸手將人拎走。
大夫心中雖不喜周妍,但宋文翊情況緊急就不與她計較,喊來學徒幫忙處理傷口,接著開張藥方讓人煎藥,然后匆匆又回到位置就診。
宋文翊對她這一舉動不知如何是好,雖蠻橫無理,可卻是為他而做。因為他心里知道,若不是阿妍娘子不講理直接將大夫帶過來,可能等到毒血攻心,命懸一線,大夫才會過去瞧一眼。
心中悄悄涌上一股暖流,原來被人保護的感覺真不賴。
宋文翊喝過藥,又吃了碗阿妍娘子買來的餃子,精神放松,眼皮子愈發沉重,迷迷糊糊睡過去。
中途似乎醒過一次,阿妍娘子對他說了一些話,好像是她要回家,以后恐怕很難再見之類的話。
他曾要開口回應,奈何發不出聲,昏睡之際感覺有只膚如凝脂的玉手在磨蹭他的臉頰,蘇蘇癢癢的,叫他心跳不能自控。
第二日醒來,床邊人換了另一張臉,嚇的宋文翊一骨碌坐起身。
田嘉用力伸了伸懶腰,看見他幽怨的目光,立馬甩去一個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說看見是我很不滿意唄。
見宋文翊睡醒,忽然想起大夫囑咐給他喝藥,轉頭望向已經涼透的湯藥,端著碗遞去他面前。
男人大丈夫,喝點涼藥怎么了。
他才不會承認是自己忘記喊宋文翊起床,才導致湯藥放了一宿。
宋文翊倒是沒說什么,皺著眉頭將藥一飲而盡,喝完還不忘用手帕擦嘴。田嘉無奈地撇過頭,心里罵了句,娘了吧唧。
文人和武夫之間就是有隔閡,在文人面前這叫做注重儀表,是給別人尊重的意思。
既然來探病肯定要關心關心病患的,田嘉突然搭上對方的肩,用夸張的語氣說,“兄弟,你叫我一頓好找,怎么傷成這樣?”
兩人認識的時間不短,宋文翊能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戲,必然是有緊急任務,礙于他身體不適,不好意思催促。“小傷。是王爺有什么吩咐嗎?”
田嘉一副兄弟你懂我的表情,“盡快查清鴻興班江小圓的來歷,以及她和情報網之間的關系。”
“明白。”眨了眨疲憊的雙眸。
突然話題一轉,田嘉湊近他的耳畔,“我多嘴問句,昨夜陪你的娘子是你何人啊?”
昨晚得知宋兄弟中毒被村民送去醫館,騎馬著急忙慌趕過來瞧瞧,結果在門口看見一名娘子在床邊為他擦臉,嘴里還絮絮叨叨好一會兒,要不是隔得遠,真想把耳朵拉進去聽一聽。
可當那人出來的時候,田嘉瞬間慶幸沒有進去,宋兄弟怎地會和她有交集?
“友人。”宋文翊抿了抿嘴唇。
見他不誠實,繼續追問,“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家在何處?”
他這一問,宋文翊立馬起戒心,一貫極講禮儀的人,此時正用手指著他,“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別打她主意!”
田嘉一把拍開他的手,“宋兄弟,是你別心存歹念好吧!”
“此話何意?”
這樣說來,其實他對阿妍娘子了解不深,將知道的全盤托出,“她叫阿妍,家住哪里我不知道,但應該也在京城。”
堂堂長公主出門在外竟然用真名,倒是他意料之外。
田嘉想讓他自己猜出長公主身份,于是循循引導,“你一貫對京中名人了如指掌,好好想想,哪位娘子閨名里有個妍字?”
宋文翊這下不服氣,他哪能是對娘子了如指掌,立馬辯解道,“我那是奉命調查官員,哪會去了解人家家中娘子姓名,你別把我跟好色之徒想到一塊兒去。”
“你先別著急解釋,這個字你能想起誰?”
“妍……阿妍、阿妍。等等!莫非她姓周!”
猜出來了!
田嘉激動得用力拍著大腿,只不過不是他的腿,痛的宋文翊齜牙咧嘴。
“不錯!她正是長公主周妍。你入宮少不認得也正常。”
得虧王爺讓他去找宋兄弟,不然哪知道這么大的八卦,若讓王爺知道自己下屬差點變成妹夫,恐怕得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宋文翊瞬時失落地垂下頭,難以言表的難受,即便對方家境殷實,他怎么說也是王爺的軍師,再努努力或許有機會封賞,讓她過上好日子。
豈料阿妍娘子的出身是他這輩子無論如何上進都無法觸及的高度,連入贅他都不配。只能無奈嘆息,嘴里嘀咕著,“她怎么能是長公主呢。”
見宋文翊一臉為難,覺著他這人一根筋,沒想明白,得到公主賞識,招入宮當駙馬,這可是千載難逢,一朝平步青云的好機會。
“軍師這個位置留不住你小子啦?要進宮做駙馬爺,發財了別忘記兄弟。”臨走前還不忘打趣他。
事情辦妥周妍從將軍府返回宮里,一日下午,她在大樹底下蕩秋千,懷里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皮毛柔軟的小兔子,可能是周妍抱的它太舒服,身子已經軟趴趴的,一動不動。
樹下還有幾只正趴著吃草,白的黑的都有,此時迎霜喂去一根從膳房拿的蘿卜。一只黑色小兔果斷放棄青草,朝蘿卜的方向蹦了好幾下,張嘴咬住。
嗯~脆嫩多汁!
迎霜趁它大飽口福時,趁機摸它的小腦瓜,軟乎乎的,時不時還揪一揪它的長耳朵。
如此愜意的場景,被周妍冷不丁的一句話拉回到現實。
“錦桐迎霜,你們說本宮能與平民成婚嗎?”
迎霜聽后立馬起身,順手還撈起一只小黑兔,“長公主是說那宋郎君?”
不用說迎霜都知道是誰,近日長公主身旁除了宋文翊,還能有別的異性出現嗎?
那宋文翊不知是不是祖上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能讓長公主找木頭車推他下山,之后不眠不休伺候一整夜。
她們的長公主自小嬌生慣養,在她兩姐妹的保護下成長,哪舍得讓她做這等服侍人的活兒。自從遇見宋文翊,連看火煎藥都干過。
見長公主沒否認,錦桐只好認真回答她的問題,“曾經有過公主招婿的先例,有位公主立了很大的功,獲皇上賞賜,同意那男子入贅,進宮做公主的駙馬爺。”
哪這么容易,錦桐說的還不夠完整,迎霜立馬補充道,“可這已經是破例的了,那名男子也非平民,家中父親是我朝三品官員,您說宋郎君這種非官非商的,這得多大功勛才能讓皇上松口。”
周妍不自覺把玩起白兔的耳朵,實則手指暗暗使勁捏,兔子痛的掙扎要逃離,可被她牢牢鉗住。“就沒有別的辦法?”
迎霜腦瓜一轉,沒有官職那便創造官職,以長公主的權勢,要提拔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又何嘗難事。“讓宋郎君入朝為官即可。”
說起當官,錦桐想起宋文翊一件丑聞,“聽說宋郎君曾經參加過科考,考官查出他舞弊,終身禁止入考場,可他卻口口聲聲說被人陷害。”
周妍緩緩松手,兔子立刻跳下草地,“還有這種事?”
英雄救美能抱得美人歸,長公主美救才子必然也能成為一段佳話。迎霜又出新點子,“若是長公主幫他洗清冤屈,讓他重新科考入仕,這樣說不準能得到皇上賜婚。”
周妍驀地覺醒,她錯了!
錯就錯在她把這一切想象得太美好,仿佛忘記此次出宮為的是讓外祖父聯合哥哥謀反,不論成敗與否,朝廷必將鬧的天翻地覆,屆時別說成親,就連她的小命也難保。
“不可!如今朝局動蕩,各個世家蠢蠢欲動,他這時候入仕,反而會招來不必要的禍端,還會成為世族制衡本宮的軟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迎霜唯有求助錦桐,“姐姐你主意多,想想還有沒有其他法子嘛。”
錦桐愧疚搖搖頭,“奴婢愚鈍。”
周妍停住搖晃的秋千,“罷了,本宮隨口胡謅罷了。恐怕近期朝堂災禍連連,本宮亦無心再談兒女情長,這些天得好好計劃,下一步該如何走。”
——
田嘉下午監督暗衛訓練,不經意瞟了一眼大門,看見宋文翊一瘸一拐地送來密信,簡直大吃一驚,他再次刷新他對高效率的認知。
驚嘆宋文翊不愧是四王爺親封的軍師,昨日剛被竹葉青咬傷,體內余毒還未清干凈,今日下午就能查到消息。
接過密函便讓底下的兄弟送他回私塾歇著,田嘉則趕緊把消息呈給王爺。
“啟稟王爺,宋兄弟查到了,江娘子的確是情報網密探。不僅如此,鴻興班還是他們組織據點之一。”
周令暄深吸一口氣,整張臉看不出一絲愉悅,寫滿“嚴肅”二字,黑著臉下發命令,“果然不出所料,你讓文翊順著鴻興班這條線繼續查,定要給我揪出江小圓背后的主人。”
“是!”田嘉微微頷首,轉眼間周令暄打開密道大門,他驚呼道,“王爺你去哪兒?”
“鴻興班!”他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
田嘉猜想,他們該不會打起來吧!
連忙追在后頭勸阻,“你該不會去找江娘子算賬的吧?不至于不至于!”
此事一人去就足夠,“你別跟過來!”
再說了,他怎么舍得兇江娘子,這種事情還是單獨講比較妥當,越少人知道越好。
田嘉還喋喋不休,扯著嗓子朝密道喊,“你好好跟江娘子說話,千萬別動怒,別再嚇著人家。”
“閉嘴!”
“好咧!”
片刻間周令暄已經離開皇宮,熟練地避開人群,潛入鴻興班。
接著精準找到江小圓的閨房,他出于禮貌還是敲了兩下房門。
江小圓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朗的臉龐,瞬間記起先前周令暄無端捉弄她,還說要娶她為妻,提到這件事就來氣,如今自然是沒什么好臉色。
“王爺這是我的閨房,你這樣貿然闖入不好吧!”
周令暄禮貌作揖,態度變得非常謙和,“多有冒犯,有件事我必須單獨與你講。”
“何事?”她疑惑道。
他掏出一個信件,輕輕掀開紙張,抑揚頓挫地讀起來,仿佛在念一段優美的文字。
“江小圓朱州人士,十三歲被買入鴻興班,十五歲提拔進情報網,現在是高級密探,最近接到任務接近周令暄刺探機密。對也不對?”
還是被發現了,他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
“你威脅我!”江小圓不屈地仰頭走近一步,拉近距離,試圖給他帶去壓迫感,“既然你都知道,為何還要來找我?”
他輕笑幾聲,這個小傻瓜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她怎么就看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我不打算以此為要挾,就我所知,情報網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做于我不利之事。”
“我只想知道,你接近我意欲何為?情報網的主人究竟是誰?”
她愈發不明白他想干嘛,面對他這番逼問,她若全盤托出,便是背叛情報網,背叛主人,叛徒最終結果可想而知,得付出非常沉重的代價。
可要是不說,她現在就能死的很慘。橫豎都是死,她只能賭一把,賭周令暄不殺她。
“恕我不能相告。”江小圓拒絕回答,但也作出保證,“但請你相信我,情報網所有密探都不會傷害你。”
周令暄突然彎腰,把臉湊到她面前,仿佛想將自己的模樣映入她透亮的雙眸中,然后似笑非笑地說,“包括你?”
兩張俊美的臉就這樣相隔不過一掌,他與生俱來的皇家威嚴,讓她緊張地咽了下口水,隨后強裝鎮靜,“當然。”
瞧著江小圓逐漸染上紅暈的臉蛋,給他一種壞事得逞的快感,管她密探不密探,從今往后只能是他周令暄的王妃。
“我之前提到的合作,江娘子可有決定了?”
“……”她再度沉默,周令暄幾時變得這般步步緊逼,先前的他十分溫文儒雅。
他突然意識到,操之過急的后果可能會適得其反,雖說他志在必得,但也得尊重江娘子的意愿。
“我周令暄以真心待之,那天所說絕非虛言,若江娘子愿意嫁我為妻,中秋晚上戌時在望雪橋頭等我,我會等到你為止。”他豎起三指莊重地發誓。
說完便把房門合上,只留江小圓在原地發愣,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還有那狂跳不停的心臟,她開始思考自己對周令暄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