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王爺與江娘子定下中秋相約?”
田嘉在外面奔波一日,一口熱乎的都沒吃著,餓的不行,剛回來就去膳房找吃的,端了碗飯回院子吃。
正巧碰見周令暄在院中不知搗鼓什么東西,石桌零零散散地擺著一些圖紙和工具,地上散落形狀不一的木頭,湊近一看原來是在做一把弩。
然后周令暄就開始講昨日去鴻興班的事情,飯吃到一半突然被他的話驚到,嘴里的肉還沒吞下,說話黏黏糊糊的。
周令暄停住削木棍的手,抬眼看了看田嘉,不理解他驚訝的緣由,跟心愛的娘子訴衷腸有何不可?
隨后看見他繼續埋頭苦吃的呆樣,也就漸漸明白了。田嘉這個對情愛一竅不通的大老粗,哪懂小意溫柔。
他撇了撇嘴承認,“是的。”
田嘉仍依依不饒,青菜還在嘴邊叼著,“你們還約在望雪橋頭不見不散?”
他微挑了下眉毛,目光鎖定端著飯碗,焦急得來回踱步的田嘉,嘴角揚起得意的微笑,“沒錯。”
嘚瑟至極,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有妻子。
田嘉低頭小聲蛐蛐,“從前以為您只會打仗,對情愛一竅不通,沒想到現在……”進展迅猛。
聲音雖小,周令暄卻也聽得清楚,方才的嘴角驀地壓低,一記眼刀殺去,咬著牙一字一字往外蹦,“很、意、外、嗎?”
如果眼神能殺死人,估計田嘉已經能躺著出去。
田嘉立馬打哈哈,“屬下不敢……”才怪呢。
周令暄因為劉尚書遇刺一案,徐二勝在牢獄自盡,沒能帶回宮里審判,是他失職所致,遭到大臣上書彈劾,如今尚在禁足期。
其實他根本沒打算能將徐二勝帶回京城,即便帶回宮中受審又如何,他如果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人所為,純屬私人恩怨,周令暄亦無計可施。
就算徐二勝答應指認周予禮是主謀,難道僅憑他只言片語,能讓堂堂二王爺受罰入獄?
簡直異想天開。
事關皇家顏面,不但父皇不肯關押周予禮,還會累及徐二勝家眷,現在他攬下全部罪責,死無對證,于任何人都沒有威脅。
或許其中利弊,周妍也跟徐二勝分析過,所以那晚在牢獄,他才能下手如此干脆,直接割斷喉嚨。
父皇罰他禁足一個月,好好反省,以儆效尤。這樣也好,這些年四處奔波,難得偷得幾日空閑。
想到江小圓的密探身份,平日要出任務,做這么多危險的事,他就想親手做一把弩弓給她防身用。
院中那棵桂花樹搖曳生姿,一陣秋風徐來,朵朵金黃小花如細雨般緩緩落到他的發冠、衣裳上,伴隨著花香鉆進鼻腔,沁人心脾。
他不以為然,繼續一邊研究圖紙,一邊用刻刀把木棍削尖,好把零件拼接進去。
順便再詢問一下進展,“今日有什么收獲?”
“二王爺于前日已集結一隊兵馬,就駐守在京城外五百里處。”說起正事,田嘉把碗放下,吞干凈嘴里的飯。
“多少人?”
“粗略估計,五萬。”
“五萬軍馬,周予禮這是要謀反啊。他外祖梁將軍那邊有什么動作?”周令暄不再淡定,戰爭一起,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了。
現所知的只是五萬人,說不準其他州也有周予禮的兵,他外祖父梁將軍征戰沙場多年,門生少說也有百來人,假若十幾個州的將領聯合謀反,攻進皇城是遲早的事。
“九日前長公主假借探望外祖為由,在將軍府中小住四日,實則是給梁將軍傳景妃口信,前日便看見二王爺駐兵。”
田嘉故意不提在醫館撞見長公主照顧宋文翊那件事,他相信宋文翊的為人,絕對不會投靠長公主。
周令暄又問,“我們之前在各州征集的兵馬有多少?”
先前他奉命查案,每到一個地方便暗中招兵買馬,找處人跡罕至的地方操練士兵。再買下酒館、花樓作為秘密根據點,專門收集情報,順便賺點小錢養兵馬。
只可惜周令暄年紀尚淺,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比不了情報網收集到的信息量大。是以一直想跟情報網合作來著,但對方始終若隱若現,大部分時間躲在暗處,不肯露面談合作。
“總共八萬人,或能與二王爺爭上一爭。”田嘉認為他們人馬也不少啊,八萬對五萬綽綽有余,即便二王爺還留后手。
事關黎民百姓,周令暄也無心繼續雕刻,命人收好工具和未做好的弩,拿紙筆過來寫信。
“你傳信下去,讓各州將士保持警惕,加強操練,再讓離京城遠的幾隊人向京城出發,駐扎在離京一千里外,隨時待命。”
駐兵離京城太近,恐落人口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還會被周予禮發現,打草驚蛇。
“屬下領命。”田嘉在一旁等他寫信,待會兒就差人送去。
宋文翊查情報網這邊也有眉目了,入宮給王爺送密報,看他腿腳利索不少,想來余毒清除,身體恢復的不錯。
“如王爺所料,屬下順著鴻興班探查,果真查出幾號大人物,這里面有一人肯定是情報網主人。”
“屬下親自排查了一遍,最有可能的……”說到后面,音量逐漸變小,眼神在周令暄和田嘉身上飄忽不定。
周令暄本就因周予禮駐兵一事心煩,不滿地皺起眉,“別支支吾吾,趕緊說。”
宋文翊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是您的兄長,三王爺。”
朝堂外遍布暗樁,密探無數的情報網,怎么會是三王爺這樣的浪蕩子能設立?
當時他整合資料,推斷出主人可能是三王爺時,同樣不可思議。
周令宸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绔,從不參與朝堂政務,平日就愛流連香樓,京城沒有哪個美人是他不曾摟過入懷的。
田嘉湊到他面前,帶著質疑且挑釁的姿態,盯著他的眼睛,“宋兄弟你會不會弄錯了?”
那混家伙居然質疑他的辦事能力,宋文翊翻了個白眼,反手一巴掌拍走眼前那張煩人的臉,立馬反駁道,“不可能。”
與周令暄之前的猜想差不多,于是出言維護,“軍師一貫辦事謹慎,若所有線索指向哥哥,那他在情報網的身份便坐實了。”
緊接著補充道,“不過,他不是真正掌權的人。”
以周令暄對哥哥的了解,他有足夠能力掌控情報網,畢竟過去的他是那樣出類拔萃,能謀善斷。
可周令宸終歸經歷尚淺,僅憑他的能力絕對無法做到暗樁遍布各州,所以設立情報網的人必須是有絕對權勢且不缺錢財物資,放眼整個國家能做到的只有她!
田嘉邊捂著五個紅指印的臉,邊委屈問道,“那誰是?”
“我哥應是情報網表面的主人,而這背后真正掌權的是我母妃。”
如果他的猜想沒錯,母妃從很早開始便布下一盤很大的棋,就連父皇亦是棋子。
起初去朱州調查劉尚書一案,就是哥哥送來線索,說是兇手藏匿在朱州,這封密函恰好是從情報網送出。
那時江小圓有意無意將矛頭指向哥哥,母妃原來是在試探他對哥哥的信任程度,也是呈現出一種江小圓和哥哥是對立面的假象,縱然一方暴露,不至于牽扯到另一方。
母妃啊母妃,連您親生兒子也在您的棋局里嗎?
田嘉、宋文翊相互對視一眼,驚嘆道,“清妃娘娘?”
母妃出身書香門第,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曾多次隨父皇征戰,進言獻策,大軍一鼓作氣接連收復三座城池,后面又助國家攻破十幾座城池。
想到這兒,他更加篤定,“不錯。母妃善于運籌帷幄,哥哥背后若有人,此人必定是母妃。”
“更何況,哥哥并非不思進取的人,從前的他在京城風頭無兩,要不是景妃挑撥離間,父皇嚴懲了哥哥,他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朝廷心灰意冷。”
宋文翊等待王爺下一步指令,“王爺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他腦子很混亂,眼底出現一絲落寞和憤怒,隨后下定決心,“是時候和我那好母妃聊一聊了。”
——
臨近中秋佳節,太后委托皇后操辦宴會事宜,皇后連著幾日不曾出門,為著中秋宴會的大小事操勞。
侍女進來通傳,“稟皇后娘娘,清妃娘娘在外求見。”
皇后與清妃關系交好,可以說是情同姐妹,一聽是清妃來訪,皇后大悅立馬讓人請進來。
差人收拾好房里有關宴會事宜的簿子,然后在旁邊煮茶。
看見來者,皇后隨即展露歡顏,過去就是牽上清妃的纖纖玉手,仿佛娘家來親人這般歡喜。
“許久不見,妹妹氣色愈發紅潤,最近是有在吃什么保養的方子?”
清妃人情練達,極會討人歡心,“姐姐說笑了,您的皮膚才光滑水潤,不過我府上確實來了批滋補養顏的藥材,用來燉湯滋味好絕了,回頭我差人送些過來,讓姐姐也嘗嘗。”
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親自前來,又送禮又夸人,別說不是親姐妹,就算是亦知道有事相求。
“我不過是開玩笑罷了,妹妹莫要當真。今日過來不會只是想跟我說說體己話吧?”
后宮如戰場,但凡有命活下去的,都不會是糊涂人。
清妃便直說了,“妹妹確有要事。”
皇后示意身旁嬤嬤遣散房內外一眾閑雜人,關上門獨留二人在房中。
清妃從袖中掏出一封密報,攤開推去皇后面前,“我最近收到消息,景妃和二王爺有意謀反,梁將軍已經開始在京城五百里外屯兵。”
拿過密報仔細翻閱,看到最后一張時臉色逐漸陰沉。
閱畢,臉上出現止不住的憤怒,她把紙拍在桌上,石桌的碗碟碰撞發出“哐啷”聲響。
“他們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面對我時畢恭畢敬,誰人不知最想我和太子死的人就是他們。”皇后狠的咬牙切齒,仿佛二十多年來的憤怒凝結成這幾十個字。
皇后態度如她所想無差,清妃順勢下跪求助,“所以妹妹想與姐姐結盟,共同阻止梁家出兵。”
近日皇上龍體欠佳,朝中大小事務是由太子和丞相負責,現下太子不在宮里,周予禮此時想要謀反,只需與尚在宮中的景妃里應外合,囚禁皇上,逼迫其寫下傳位圣旨,便可順理成章繼承皇位。
“太子還在外出公務,若此時他們要謀害皇上,逼迫皇上傳位于他,這可如何是好?”她避開清妃結盟邀約,不曾直面答應。
她在觀察清妃接下來的話,假如她看重皇上性命,那便是有意讓皇子奪位,如果是關心太子生死,說明她的兩位皇子意在輔佐,而非利用她與景妃爭權。
皇后深知太子仁慈心善,不如周予禮狠辣冷血,也不比周令暄驍勇善斷。而她的國家已經不比從前,四年前初登新帝,帝王根基不穩,鄰國按耐不住起兵攻打,連失三座城池,民心已經開始動搖。
他們娘倆除了當初兩國結盟,先皇諾許她和皇上的孩子是未來君王的約定外,便再無其他籌碼。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看重皇上那封圣旨,她從前是一國公主,怎會不知皇位之爭,從來只有稱王那人能活命。
沒時間再等了,她必須立馬加派人手保護皇上安全,一日不拿到圣旨,他絕對不能死。
清妃顫抖地握住皇后的手,雙眸里的焦急快要溢出。“現在當務之急是將太子召回,如果他們要下手,必然會選擇出門在外且身邊兵馬少的太子。”
此言一出讓皇后的試探得到結果,方才懸著的心可以放下了,起身將清妃扶起來,總算答應結盟。
“說的不錯,只要太子保住,這江山便不會落入梁氏手中,我這就傳令讓太子回宮。”
得皇后此言,清妃仿佛勝券在握,有了皇后相助,梁昭平你要想贏,等下輩子吧。
這江山絕對不會姓梁。
清妃感激涕零,邊抹淚邊說道,“姐姐如此信任我,就不怕我暗藏私心?”
“當年吉兒早夭,若非你陪在我身邊,開導我,恐怕我早隨我兒去了,我一直把你當做親妹妹對待。”想起她那年幼早逝的皇兒,瞬間淚眼婆娑,淚水模糊了視線。
當年皇上冊封太子,五皇子便中毒身亡,哪有這么湊巧的事?
皇后掌管后宮這些年,每個妃嬪是何品行,早已了然于胸。景妃一直對皇位虎視眈眈,吉兒的死肯定與她脫不開關系。即便清妃今日不點明,她亦心如明鏡。
閑話少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這次她豁出性命也要保住這個兒子。
“事不宜遲,我這就派人接回太子,勞請妹妹在暗處派兵為太子開路。”
“我這就安排。”清妃應承。
清妃回到寢宮立馬派貼身嬤嬤送出兩封信,一封是給周令宸,命他帶人喬裝出行,五日后出發去祿州接回太子。
另一封則是以情報網主人的身份送去給周令暄,約他明晚亥時在宮外二十里處的松樹林見面。
兩個時辰后,嬤嬤通傳說四王爺殿外求見。
清妃十分詫異,約定明日見面,暄兒怎會這時候過來,但還是似笑非笑關心道,“暄兒怎么這個時候過來看望母妃?你不是還在禁足嗎?”
周令暄外表這般平和,殊不知心中藏著一腔怒火,嗔笑道,“我只是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早一日。”話語間充滿質問。
清妃先是一驚,隨后恢復如常,自豪地望向他,“不愧是我兒。既然你親自過來,說明我的身份你已知曉。”
她此生最得意的不是以女兒身當皇上的軍師,為皇上出謀劃策,而是培養了兩個好兒子,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不管最終哪個坐上皇位,她都是太后。
周令暄絲毫感覺不到喜悅,看著母妃這張得意洋洋的臉,他只有一種感覺就是——害怕。
“我不明白,為何您要安排密探在我身邊?難道是擔心我會對哥哥做不利之事,破壞你們的大計嗎?您就這么不相信我!”他失望問道。
相信!
清妃萬萬沒料到,她的兒子居然有一天能從嘴里說出“相信”二字。
從踏入宮門那刻開始,哪一步不是踩著別人的尸骨往上爬,只要有一絲憐憫,一分真心,便會命喪他手,那可是滅族的大事,她玩不起。
這二十多年的淚水通通往肚子咽,委屈又能與誰訴說,她天真的傻兒子,居然冠冕堂皇站出來指責自己。
她欲發狂呵斥周令暄,又擔心隔墻有耳,強壓著聲音罵道,“皇位斗爭向來如此,沒有誰能絕對相信別人。你五弟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你不清楚。”
“原來在母妃心里我是別人,您一直追著打罵的哥哥才是自己人,這一切都是做給我看的,不是嗎?”他亦不甘落后。
與親近之人吵架,話向來喜歡往對方心窩上戳。
清妃本不愿周令宸藏在暗處,可看見自己親兒子逐漸走上不歸路,差點釀成大錯,她很難不拉他一把。
但話說出口,又是另一個意思,“我兩個皇兒都是出類拔萃,所以必然不能在宮中如此扎眼,招來其他妃嬪嫉妒。”
周令暄不想跟她繼續吵,既然今日是情報網約見,那就談談合作的事,“那情報網又是怎么回事?您究竟在謀劃什么?”
身為母親絕對看不得兒子慘死,到如今五皇子躺在床咽氣那一幕,清妃依舊歷歷在目,將皇后的悲痛代入,她的心也隨之揪痛。
暄兒吶,母妃不求你能理解我,只需知道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和宸兒能夠活命。
別人若當上皇帝,第一個殺的便是她的兩個兒子。吉兒走過的路,不能發生在她兒子身上。
她沒正面回答,只道,“母妃早與你說過,我們不爭權,只求自保。母妃斷不能讓你們走五皇子后路,死于后宮爭斗。”
“但現在不同了,我收到消息,景妃意欲聯合其父梁將軍,待皇上駕崩便舉兵京城,周予禮已經拉攏不少朝中趨炎附勢的官員,周妍年紀雖小,可手段狠辣,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她一邊語重心長說著,一邊把手搭在周令暄的手背,她突然發現,周令暄的手掌已經比自己的還要寬大。再抬頭,自己視線也僅到他的胸膛。
幾曾何時,二十年前還在襁褓中的嬰孩,有一天竟然能和她商量家國大事。
周令暄聽到這個消息,倒沒覺著多意外,冷靜地分析敵軍狀況,“梁將軍用兵如神,征戰沙場多年,唯一不好的就是操之過急,對他來說是優勢亦是致命的點。”
“他手下有多少人尚未可知,從前他部下有五萬精兵,諒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征兵,或許我部下將士能與之一爭。”
既然要合作,至少要交代他能給到對方多少利益。
清妃不經意試探道,“你有多少人?”
“五萬。”
通過今日之事,他還不能完全信任母妃,故意把“八萬”說成“五萬”。
見母妃還想繼續追問,被他打斷了,“我先且回去,待母妃查出他們營地及出兵路線,我即刻派兵監視。”
“我還在禁足期,為免被有心之人彈劾,不便多留。”
周令暄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對她作揖,搬出父皇下的禁足令,轉身便離開了。
他得想個法子離開京城,在周予禮謀反前出兵制止,不然中秋趕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