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杏花該是謝盡了。
鹽晶在月光下裂開細紋時，蕭綰從礦脈深處挖出個玄鐵匣。崔嬤嬤將藥囊里的沙棘粉灑在鎖孔，鐵銹竟褪成永寧公主慣用的朱砂色。信箋展開的瞬間，二十年未見的字跡刺得蕭綰眼眶生疼：“吾兒見字如晤，掖庭桂花當釀第三壇了?！?/p>
“公主用假死藥撐了十七年，“崔嬤嬤突然撕開左臂皮肉，從鮮血淋漓的傷口取出半枚虎符，“每服一次藥，就得用漠北暗樁的心頭血做引?！袄蠇D人指著重影疊疊的信紙，蕭綰才看清字跡里藏著阿勒汗幼時的脈案——千日醉原是蕭靈宣為保漠北血脈設的局。
裴枝的鷹隼掠過鹽湖那夜，崔嬤嬤將青銅炮圖紙塞進其其格的羊皮鼓?！案呐谔艦榫爬饧y，用鹽礦結晶做彈丸。“老婦人耳后的鱗狀疤痕突然滲血，那是每月割肉取血飼藥的印記。蕭綰攥緊信上最后一句：“娘親的命燈，該換你掌了。“
子時三刻，崔嬤嬤的馬車在狼嚎中墜崖。裴枝拾到半片染血的漠北婚書，卻不知三十里外的綠洲里，老婦人正用金針挑開人皮面具——額角赫然刺著格日勒部大祭司的月輪印。鹽商捧上的木匣中，永寧公主新寫的《邊鎮賦稅考》還沾著咳出的血沫。
其其格在祭壇跳祈福舞時，裙擺銀鈴突然炸開毒針。少女旋身避開冷箭的步法，與二十年前蕭靈宣在朱雀門突圍時如出一轍。阿勒汗歪著頭將奶糕捏成傳國玉璽狀，塞進蕭綰掌心的剎那，指尖在她脈門叩出漠北死士的傳訊暗碼。
……
蕭綰跪在漠北的星空下晾曬藥草時，忽然想起崔嬤嬤說過的節氣。老人總在春分那日采掖庭的老槐葉制茶，說能壓住骨縫里滲出的塞外風沙氣。此刻她腕間的銀鈴沾了艾草香，風一吹，恍惚又成了永寧公主出嫁前夜，掖庭檐角懸著的青銅鈴鐺聲。
阿勒汗赤著腳從沙丘跑來，卷著股薄荷與奶香混雜的風。他獻寶似的捧出個褪色的錦盒，盒蓋上殘存的螺鈿嵌花，正是江南獨有的雙面蘇繡紋樣?！吧剃爭淼?！“他眼睛亮晶晶的，指尖沾著沙粒去摳鎖孔，“阿勒汗打不開……“
銅鎖“咔嗒“彈開的瞬間，蕭綰被熟悉的沉香氣熏紅了眼眶。盒中躺著半枚裂開的玉璜，斷口處焦黑的痕跡，與她襁褓中那枚被崔嬤嬤藏起的殘玉如出一轍。玉璜下壓著泛黃的《璇璣圖》，絲帛邊緣繡著句突厥諺語——“離群的雁會循著舊巢的月光“。
“綰綰哭了？“阿勒汗手足無措地扯袖口給她拭淚，粗麻布料磨得臉頰生疼。他忽然解下頸間狼牙鏈，將浸著體溫的鏈子塞進她掌心：“阿勒汗的眼淚都藏在這里面了?！袄茄乐锌盏那惑w里，竟真有細碎的琉璃珠隨動作輕響——與錦盒角落散落的珠子色澤相同。
當夜漠北起了罕見的霧，蕭綰在阿勒汗熟睡的呼吸聲里展開《璇璣圖》。羊脂燈照透絲帛時，交錯的詩句竟顯露出崔嬤嬤的筆跡：“七月初七，乞巧樓西，老槐第三枝。“這是她與嬤嬤約定的暗語，彼時只當是掖庭宮女逃命的密道，如今看來，那槐枝怕是藏著身世的關鍵。
晨光初露時，商隊領隊送來個扎著紅綢的陶甕。中原的糯米酒香混在塞外晨風里，甕底沉著片焦黑的槐葉——正是崔嬤嬤每年春分收在香囊中的那種。蕭綰指尖撫過葉脈，忽覺耳后一熱，阿勒汗正將下巴擱在她肩頭嗅那酒香：“和媳婦身上的味道一樣……“
他忽然哼起支陌生的童謠，調子卻讓蕭綰腕間銀鈴震顫不已。那是她三歲高燒昏迷時，崔嬤嬤徹夜哼唱的小曲。彼時老人粗糙的掌心拍著她后背，袖口漏出的半枚玉環，正與錦盒中的殘玉紋路相接。
“可汗跟誰學的這曲子？“蕭綰轉身時碰翻了陶甕，酒液在沙地上蜿蜒成河。阿勒汗追著流淌的酒溪蹦跳，腰間銀鈴與她的腳鏈共鳴出奇異韻律：“沙丘教的！每次想阿娘，沙子就唱歌給我聽?！?/p>
暮色染紅王帳時，蕭綰在酒甕夾層發現半幅殘破的襁褓。雙面繡的鸞鳥銜著枚玉鎖，鎖芯刻著模糊的“蕭“字，與她幼時在冷宮磚縫摳出的銅鑰匙恰好相配。帳外忽有牧人驚呼，她掀簾望去，見阿勒汗正用紅柳枝在沙地上畫巨大的槐樹，每片葉子都點著顆琉璃珠。
“阿娘說，等槐花開到第一百朵……“青年回頭時眸中水光瀲滟，沙粒從指縫漏成線，“迷路的小鳥就能聞著香味回家?！八箝g的舊疤在暮色中泛紅，那道曾以為是狼抓痕的傷，此刻看來更像被某種利器挑開的封印。
夜半風起，蕭綰將殘玉貼在胸口。玉璜突然發出蜂鳴，驚醒了蜷在狼皮褥上的阿勒汗。他迷迷糊糊湊過來，溫熱的唇擦過玉面：“這個會唱歌……和阿娘妝匣里的月亮石一樣……“
沙漏指向三更時，蕭綰終于記起幼年時的暴雨夜。崔嬤嬤抱著她躲進冷宮地窖，老人濕透的衣襟里掉出塊染血的狼形佩——與阿勒汗此刻懸在帳角的玄鐵腰牌，分明是同一塊玉料所雕。
晨霧散盡前，商隊駝鈴再次響起。蕭綰握緊玉璜望向東方，那里有座被遺落在記憶深處的江南小院，檐角風鈴下，或許還懸著半枚等她歸家的殘玉。阿勒汗的鼾聲混著沙粒摩挲帳簾，他夢中攥著她一縷青絲，呢喃著破碎的漢話：“綰綰不怕……哥哥把槐花種進月亮里了……“
中原的蟬鳴此刻應當漫過宮墻了。蕭綰忽然很想告訴賀蘭錚，長安的槐花其實比漠北的沙棗花更香，只是那香氣里，總摻著掖庭井水銹蝕的味道。
漠北的晨曦總裹著沙棗花的甜，蕭綰蹲在氈帳前擠羊奶時，額角沾了層薄薄的奶沫。其其格蹦跳著過來，用沾滿蜂蜜的手指替她擦去，孩童掌心溫熱的氣息讓她想起掖庭春日墻根下曬暖的貍奴。
“阿嫂的銀鈴會招來雨云呢！“其其格歪頭盯著她腕間，突然抓起把沙粒往空中拋。沙塵在晨光里幻化成霧，蕭綰驚覺每粒沙都在模仿鈴鐺的震顫——原來漠北人辨天氣的秘術，竟是聽沙粒與飾品的共鳴。
阿勒汗頂著亂蓬蓬的卷發鉆出帳篷，發間還夾著昨夜篝火晚宴的烤羊肉碎屑。他赤腳踩過綴滿露珠的苜蓿地，腰間銀鏈與蕭綰的腳鈴撞出清響，驚飛了正在啄食的沙雀。
“媳婦教我做漢餅！“他舉著塊被捏變形的面團湊過來，面頰沾著面粉像撲了層初雪。蕭綰看著他掌心歪扭的面花，忽而記起崔嬤嬤在中秋夜偷偷塞給她的胡麻餅——那餅上的花紋，竟與阿勒汗此刻捏出的圖案七分相似。
其其格送來新擠的馬奶酒，陶罐上繪著交頸的鴻雁。蕭綰抿了口，被辣得眼眶泛紅，婦人卻笑著往她發間簪了朵沙蔥花：“我們漠北的新娘，要喝夠七壇才能釀出最甜的奶豆腐?！熬茪庹趄v間，蕭綰瞥見婦人腕間的舊銀鐲，纏枝紋里分明嵌著中原的萬字紋。
午后風起時，蕭綰跟著女人們學捻駝絨線。老阿嬤托婭的手像枯樹的根，卻能紡出云絮般的細線?！皾h家姑娘的指尖會開花哩。“老人將她的手指按進溫熱羊脂，滄桑的嗓音里裹著沙粒摩擦的韻律，“當年漠北狼王格日勒的鸞鳥，也愛用花汁染指甲。“
蕭綰腕間銀鈴忽然輕顫，其其格歡呼著撲進她懷里。孩子發辮上系著褪色的紅綢，末端綴著的銅錢刻著“開元通寶“——正是崔嬤嬤臨行塞進她掌心的那枚。賀蘭錚在不遠處馴馬，赤著上身露出脊背交錯的舊傷，陽光將汗珠鍍成金箔，隨著馬背起伏灑落成星子。
暮色染紅沙丘時，蕭綰在帳篷后發現了口廢棄的井。井壁青苔間嵌著半塊殘碑，模糊的漢字記載著二十年前漢人工匠幫鑿井的往事。她指尖撫過“永和九年“的刻痕，井水忽然晃碎月光——阿勒汗正將新摘的沙棗花撒進水面。
“阿娘說，對著花影許愿最靈驗?！扒嗄贽淦鹋醺≈ò甑木世镘S動著細碎的光，“錚兒許愿……“他突然頓住，將濕漉漉的花瓣貼在她胎記上，“愿媳婦眼里的星星永遠不落?！?/p>
夜半忽起風沙，蕭綰被駝鈴聲驚醒。帳外傳來悠長的《勸奶歌》，牧人們正用體溫溫暖受驚的母羊。她裹著氈毯出去，見阿勒汗蜷在羊群中哼著破碎的童謠，受傷的羔羊枕著他臂彎，濕潤的鼻息將他的睫毛染成霜色。
“它們和我一樣怕黑。“青年將羊羔往她懷里塞，指尖殘留著苜蓿的清香。蕭綰觸到他掌心厚繭下未愈的裂口，忽然記起昨夜他偷偷在月光下編柳條筐——那歪扭的筐底，此刻正盛著其其格采來的沙蔥花。
晨霧未散時，蕭綰跟著托婭學制奶酪。老阿嬤將凝乳倒進繡著鸞鳥的麻布，布料的經緯間突然露出半截絲線——正是崔嬤嬤繡繃上常有的靛藍色。老人見她怔忡，笑著指向天際盤旋的鷹：“二十年前有個漢家繡娘，教我們用鷹羽給絲線染色?！?/p>
阿勒汗赤腳奔來，發間插著新折的沙柳枝。他將編歪的花環扣在蕭綰鬢邊，柳條間纏著褪色的紅繩——與井底殘碑旁拾到的祈福繩結如出一轍。遠處傳來牧笛聲，其其格騎著未馴的小馬駒沖進霞光里，銀鈴般的笑聲驚起整片苜蓿地的蝴蝶。
蕭綰忽然明白崔嬤嬤為何總在雪夜哼突厥童謠。老人枯槁的指尖曾拂過她眉梢，說漠北的風沙里裹著長安的柳絮，而今她腕間的銀鈴正將兩個故鄉的月光，織成同一匹流淌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