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沙塵暴吹到長安時，正逢杏林宴放榜。賀蘭景顏隔著御輦輕紗望去，見那新科狀元顧懷瑾立在杏花雨里，素白襕衫不染纖塵，懷中竟抱著個啼哭的乞兒。
“陛下見笑。“青年躬身行禮，袖間滑出半塊桂花糖，“這孩子餓得啃了臣的笏板。“他指尖沾著墨香，輕輕拭去孩童頰上淚痕，腕間紅繩系著的藥葫蘆隨動作輕晃，驚落幾瓣沾著藥香的杏花。
景顏忽覺額角舊疾隱痛，三日前批折落下的偏頭疼又犯。顧懷瑾似有所感，自藥囊取出枚艾草香餅：“臣幼時隨父親行醫(yī)，此物最能安神。“他抬手欲奉上，想起君臣之防又頓住，艾煙卻已纏上景顏的鎏金護甲。
夜雨驟至時，景顏在御書房發(fā)現(xiàn)本《傷寒論》。泛黃書頁間夾著曬干的杏花，批注字跡清雋如月下竹影——“驚蟄當用茉莉代茶，可緩眉間川字紋“。她撫過自己微蹙的眉心，忽聞窗外傳來《漁樵問答》的琴聲。
顧懷瑾在翰林院偏殿撫琴，青瓷香爐煨著安神香。琴案擱著碗溫熱的杏仁酪，盞底壓著張素箋：“卯時三刻服最佳。“景顏嘗了口，甜度竟與兒時賀蘭錚偷塞給她的沙棗蜜分毫不差。
“臣少時在江南藥鋪當學徒。“他忽然開口，琴音未亂，“掌柜說杏仁潤肺，最適沙塵天。“弦外余音里，景顏望見他腕間紅繩已褪成淺粉，藥葫蘆上刻著“懸壺濟世“四字，倒比金鑾殿的匾額更顯真切。
杏林宴那日，顧懷瑾當眾摔了御賜的鎏金筆。他跪在滿地碎玉中請罪，卻從袖中掏出卷《杏林急救方》：“臣愿以此換賑災藥材。“老臣們嗤笑寒門子弟迂腐，卻見景顏已離座拾起殘頁——正是當年蕭綰在漠北疫病時用的土方。
暮春微雨，景顏撞見顧懷瑾在太醫(yī)院教宮女辨藥。他執(zhí)起連翹輕嗅：“此物苦寒，需配甘草。“轉身見天子儀仗，慌亂中將藥簍扣在頭上，露出的半截紅繩恰與她腕間褪色的平安結同色。
“陛下可知杏花別名？“某夜批折時，他忽然指著窗外。景顏搖頭，見青年以茶代墨在案上寫“及第花“，水痕映著月光：“因它開時最像書生青衫。“
更漏三響，顧懷瑾告退前留下個香囊。景顏拆開見是曬干的杏花瓣，附箋上字跡被雨暈開：“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她望向翰林院方向，琴聲正隨夜風送來《鳳求凰》的變調，弦音里裹著漠北沙棗的甜香。
晨光破云時，景顏在奏折堆中發(fā)現(xiàn)本《杏林志》。顧懷瑾的批注擠在朱砂御批旁：“隴西郡守頭風，當用天麻三錢。“她笑著蘸墨補上：“再加漠北沙棗蜜一匙。“
夏至的雨將太液池漲成碧玉，賀蘭景顏赤腳踩過水榭的青磚時，望見顧懷瑾蹲在蓮葉間撈菱角。素白襕衫下擺掖在腰間，露出截竹青汗巾，驚得巡池宮娥們躲在垂柳后竊笑。
“陛下可要嘗個鮮？“他捧著荷葉兜住的嫩菱角，腕間紅繩浸了水色，愈發(fā)襯得指尖瑩白。景顏接過時觸到他掌心薄繭，與奏折上工整的館閣體截然不同，倒像是常年執(zhí)藥杵磨出的痕。
菱角清甜未及喉，池畔忽起喧嘩。其其格策馬闖入禁苑，馬蹄踏碎滿池倒影：“阿姐快瞧！“她揚手拋出個竹篾籠，里頭蜷著只濕漉漉的白貓，碧色眼瞳恰似顧懷瑾腰間玉佩。
“翰林院屋頂撿的。“少女扯過顧懷瑾的廣袖拭汗，“顧大人昨兒曬的藥草全叫這小祖宗禍害了。“景顏細看貓爪，果然沾著甘草與當歸的碎屑。顧懷瑾卻笑著撓貓下巴：“無妨，就當替臣試了藥性。“
夜雨叩窗時，景顏在奏折堆中發(fā)現(xiàn)本《嶺南風物志》。書頁間夾著曬干的蓮蓬，朱批旁添了行小楷：“蓮心苦，可清心火。“她揉著酸脹的太陽穴，忽聞檐下傳來幼貓嗚咽。
顧懷瑾抱著白貓立在雨簾外，青竹傘面繪著采藥圖：“臣來送解憂方。“他自袖中取出陶罐，腌漬的蓮芯混著冰糖，甜苦參半的氣息漫過鎏金筆架，“陛下批折時含一粒，比安神香管用。“
景顏含糖的功夫，那貓兒已跳上龍案，爪印恰蓋住隴西饑荒的急報。顧懷瑾慌忙去捉，衣袖帶翻青玉硯，墨跡濺上衣襟竟成蓮葉田田。他窘得耳尖泛紅，景顏卻瞧見那貓兒頸間新系的紅繩——與她腕間褪色的平安結同款編法。
三日后端陽宴，顧懷瑾呈上的不是策論，而是青蒿艾草扎的舟。龍舟賽至酣處，他趁亂往景顏袖中塞了枚香囊：“臣家鄉(xiāng)習俗，端午佩此可避五毒。“素緞上繡的卻不是尋常毒蟲，而是抱著藥杵打盹的白貓。
雨夜驚雷劈斷老槐時，景顏抱著奏折避入藏書閣。燭火搖曳處，見顧懷瑾蜷在《神農本草經(jīng)》堆里酣睡，懷中白貓正啃著他的狀元冠纓。青年睫上沾著藥草碎屑，夢里還喃喃：“蓮心三錢，甘草半兩......“
景顏解下外袍欲為他披上，卻見案頭攤著本《御膳調養(yǎng)錄》。顧懷瑾的批注擠在朱砂御批間：“卯時心悸，當配荷花粥；子夜難眠，宜添竹葉芯。“墨跡未干處畫著只打滾的貓，爪印與她奏折上的如出一轍。
晨光漫過琉璃瓦時，顧懷瑾抱著貓來請罪。白貓頸間系著端午香囊，里頭掉出曬干的蓮瓣——正是那日太液池摘的并蒂蓮。“臣給它起名忘憂。“他撓著貓下巴輕笑，“陛下批折時，可借它爪子按個印。“
景顏提朱筆在貓爪蘸了印泥，白絹上頓時綻開紅梅。顧懷瑾忽然握住她手腕，引著貓爪在《女科舉典》扉頁按下：“史官若問，便說是祥瑞獻印。“他袖間藥香混著雨氣，驚飛了梁間筑巢的燕。
暮蟬初鳴那日，景顏在御花園拾到個竹編藥簍。簍底沉著曬干的荷衣，附箋上字跡被露水洇開：“江南寄來的新茶，需荷露烹之方得其韻。“她望向翰林院方向，見顧懷瑾正教宮女們編艾草舟，腕間紅繩隨著動作在夕陽下晃成流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