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風塵還沾在景顏的裙裾,顧懷瑾便瞧見了那個陶塤。塤身歪扭的鸞鳥刺得他眼眶發澀,配藥的手一抖,金銀花全灑進煎著黃連的陶罐——這帖降火方算是毀了。
“顧太醫嘗嘗這個!“其其格故意將陶塤往藥案上一磕,砂礫簌簌落在脈枕上,“塔爾勒親手燒的定情信物呢。“她指尖撥過塤孔,漏出的音調竟是景顏兒時最愛的《牧云謠》。顧懷瑾搗藥的玉杵“當啷“砸中忘憂尾巴,白貓炸毛躥上藥柜,撞翻整屜曬干的合歡花。
景顏抱著奏折邁進太醫署時,正撞見顧懷瑾蹲在藥渣堆里拾花瓣。他袖口沾著焦黑的藥汁,發間還粘著片漠北特有的沙棘葉——定是晨起偷翻了她帶回來的行囊。
“陛下該試試新配的安神茶。“他奉上青瓷盞的手微微發顫,茶湯里沉著的沙棗核,正是塔爾勒塞給景顏的那把。忘憂突然叼著陶塤躍上龍案,塤孔里掉出顆金珠——原是景顏冕旒上遺失的東珠,不知何時被青年藏了進去。
夜雨敲窗時,顧懷瑾在《脈案集》里翻出張泛黃信箋。十日前他抄錄的《鳳求凰》琴譜上,不知被誰用朱砂批了句“漠北陶土粗糲,不若江南青瓷脆“。狼毫筆尖懸在“脆“字上方,墨汁暈染成景顏發間鸞簪的形狀。
晨光中,其其格逮住偷埋藥渣的顧懷瑾。“江南的醋壇子打翻了?“她晃著陶塤大笑,“這玩意兒能值三車黃連?“青年忽將塤奪過,指尖撫過鸞鳥刻痕:“臣在試新藥,以漠北砂礫入引,可醫......“話音被風打散,唯余“醫“字在晨霧里顫成殘影。
景顏批折至三更,見顧懷瑾仍在廊下挑揀草藥。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到陶塤邊,青瓷盞里新沏的茉莉香片,苦得她想起塔爾勒塞來的沙棗蜜。忘憂突然將塤推進她掌心,塤身余溫未散——分明被人攥著捂了整夜。
“顧卿可知這塤的典故?“景顏輕吹《折柳令》,“幼時我弄丟母皇的玉塤,是塔爾勒在狼窩里尋回的。“她沒瞧見青年猛然攥緊的袖口,那里面正躺著支裂過的青玉塤——他雕了半月要贈的生辰禮。
暴雨突至那夜,顧懷瑾醉倒在藥草堆。其其格從他懷中摸出包沙礫,每粒都用朱砂點了記號——正是景顏靴底帶回的漠北沙。忘憂將陶塤踢進雨簾,塤孔溢出的雨水混著藥香,在青磚上匯成蜿蜒的“歸“字。
暮色漫進太醫署時,賀蘭景顏捏著片荼蘼瓣,在顧懷瑾新抄的《千金方》上輕劃:“顧卿可知'當歸三錢,獨活五兩'作何解?“藥香氤氳間,她指尖拂過“獨活“二字,朱砂護甲映著青年驟然繃緊的脊線。
顧懷瑾搗藥的玉杵“當啷“磕上青銅臼,艾絨碎屑紛揚如雪:“回陛下,此乃祛濕鎮痛之方。“他耳尖泛起霞色,卻將碾碎的金銀花悄悄撥成心形。
“本宮讀《本草拾遺》,見'相思子性溫,合歡皮味苦'。“景顏忽將書卷抵在他微顫的腕間,“若以三更露水煎作引......“尾音懸在忘憂打翻的竹簍上,曬干的連心藤撒了滿地。
青年倏然起身,廣袖帶翻青瓷茶盞。水漬在案上蜿蜒成漠北的河,他蘸著藥汁寫下:“連翹性寒,宜配...“筆鋒忽滯,“配“字洇成墨團,恰似心口難言的朱砂痣。
“顧懷瑾。“她突然用狼毫挑起他腰間茱萸囊,“這穗子怎與朕香囊上的同心結同款編法?“風穿堂過,藥柜最頂層的玉塤忽墜,碎在兩人足間迸出清響——正是他藏了半載的生辰禮。
月光漏過格窗,將滿地玉屑照成星河。景顏拾起刻著“顏“字的塤片:“江南的玉可比漠北的陶土易碎?“青年猛然抬眼,見她指尖血珠滲進塤紋,竟成半闕未寫完的《越人歌》。
“臣...臣去取金瘡藥。“他踉蹌后退,卻撞翻整柜《藥性賦》。書頁紛飛間,那句“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批注,正落在景顏染血的羅裙裾。
晨鐘撞破寂靜時,顧懷瑾在碎玉堆中發現張素箋。景顏的簪花小楷映著朝霞:“黃連本苦,若添當歸三錢——“背面是他熟悉的藥方字跡補全:“愿作守藥人,甘苦與君同。“
雨打芭蕉的夜,太醫署的青磚漫著酒氣。顧懷瑾伏在藥案上,玉杵將曬干的合歡花碾成齏粉,碎屑混著酒漬在《女科舉典》拓本上洇出“子嗣“二字。晨間朝堂的諫言猶在耳畔:“陛下即位三載,當納賢君開枝散葉......“
“顧太醫醉得能醫死人了。“其其格踢開滿地空壇,狼髀石手串勾住他發間玉簪。青年忽將藥臼砸向雨簾,瓷片混著合歡末濺成星雨:“臣這就開方——當歸三錢、遠志五兩、忘憂草......“他踉蹌栽進藥柜,撞落的茱萸囊里飄出張泛黃信箋,墨跡斑駁處依稀可辨“愿為守夜燈“。
景顏提著浸透雨水的朝服尋來時,正見他攥著半截玉塤往心口按。塤身“顏“字的裂痕沁出血珠,與奏折上朱批的“緩議“二字同色。忘憂炸毛躥上房梁,撞翻暗格里藏著的木匣——滿滿一匣未寄出的素箋,每張都記著“今日陛下多食半碗羹“。
“顧懷瑾!“景顏奪過酒壇的剎那,被他滾燙的掌心覆住手背。青年眼底泛著血絲,藥香混著酒氣噴在她頸間:“臣這就配絕嗣湯......陛下可要親眼瞧著?“他忽然扯開衣襟,心口墨跡蜿蜒成漠北的河,河邊歪扭地刺著“賀蘭“二字。
暴雨傾盆,其其格在碎瓷堆里挑出支銀簪。簪頭鸞鳥銜著的藥草,正是顧懷瑾試了三月才雕成的安神香模。“小鳳凰可知這傻子試過多少毒方?“她將簪子插進景顏發髻,“他說天子枕邊人,得百毒不侵才行。“
五更梆子驚破殘夢,顧懷瑾在滿地狼藉中蘇醒。景顏的鸞紋披風蓋在身上,衣襟處繡著新補的藥方:“黃連二錢,相思子三兩,以三更露水煎服。“朱砂小楷旁,忘憂的爪印沾著合歡粉,恰似蓋了枚歪扭的“準“字。
晨光中,其其格踹開藥庫大門。顧懷瑾正將成捆的遠志草拋進火盆,火舌卷過她擲來的奏折副本,灰燼里顯出一行銀粉小字:“朕的江山,不需他人血脈來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