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未盡,寒衣未著。八月底連續的雨,沖淡了初秋的暑氣。雨在夜間落下,把黑暗凝結,汽化成霧,得以等待黎明。小城之外,山嶺綿延,山谷自頂上蜿蜒而下,像是根莖,黑暗汽化成霧的根。即使等到了黎明,霧還是不忍離去,在山谷中徘徊,在樹林間撕扯。
我拉著箱子,踏著未曾融入土壤的雨水,箱子小轱轆的聲音像是急促,催我加快腳步。街邊樹木繁盛,枝葉濃密,水滴自葉尖緩緩墜落,分離割舍,似秋風葉落般蕭瑟。車站旁邊,小攤面前,我見到了一個人,一個見過很多次,卻并不認識的人。她發現了我,似乎也有些詫異,跟我同樣的詫異。既然并不認識,打招呼的方式自然不會熱情,微笑和點頭,已是最好的方式。
車站不大,旅客卻不少,長隊已經排到門外,彎彎曲曲,傾訴出行的焦慮。排隊的時候我喜歡看后面,不管前面有多少人,只要后面還有人,心里就會平衡一些,不至于太過委屈,還能有一些僥幸。前面只剩下五個人的時候,我看見她走了進來,左手拉著箱子,右手提著袋子,背上還有一只雙肩包。她看見了我,我招呼她過來,我能幫她,我知道她的目的地,因為那也是我的目的地。
她把身份證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了她的住址,也知道了她的姓名。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種從官方憑證上得知的姓名,竟然比憑證上的印記還要深刻。我的幫助帶有私心,我不想幾個小時的旅途,太過寂寞。我把兩張車票都給了她,里面自然還有我的,我希望她一起拿著。她拿走了我的車票,我黏在她身旁的理由才會正當,我知道發車時間還有一段距離。她拿走了我的車票,我的小心思已然實現。
我的箱子換了更大的,但是母親仍然嫌小,因為還有一些東西沒能塞進去,而母親也知曉,除了箱子和背包,我的手里絕不會再拿任何東西。我的箱子雖然重,但仍想把她的箱子也接過來,這也許是負擔,卻是我情愿的負擔,不想放下的負擔。她雖然不太情愿,但右手的袋子明顯沉重,背上的包也沒有一點兒空隙。她的箱子和我的箱子一樣重,因為家人的愛都一樣沉,家人把東西塞進箱子里,也把愛塞了進去。兩只沉重的箱子分列左右,我拉起來并不困難,因為左右用力平均。
候車廳的塑料椅子生硬,我跟她之間也有些距離,一個座位的距離,我們把背包放在了中間,背包把我們隔開了距離。坐下后,她才把錢給我,車票的錢,莫非她也擔心我會溜掉?那是我第一次給她買東西,簡單至極,只是一瓶水,幾包零食。我知道她右手提著袋子,左手還要拉箱子,背包也沒有空隙,絕不會再給自己準備這些東西。
我知道她袋子里的東西,那是我們當地特有的小吃,令無數游子迷戀的東西。我很羨慕她的心境,因為懶惰,我并沒有向室友分享家鄉味道的心情。我問她是不是每人一份,她卻微笑搖頭,回答見者有份。我自然認為自己也有一份,她依舊否定,因為她也沒有一份。
客車駛離車站,游子分離家鄉,本是憂傷情緒,但這次我卻有些不同,生出許多歡喜,藏在心底的歡喜。客車在路上走得很穩,我坐的也很穩,我挨著過道,她依偎窗口,我們肩并著肩,似乎不再有距離。
她笑著說她認識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卻有些尷尬,因為在接過身份證之前,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許因為我的名字實在奇怪特別,以致于容易被人記住。我已經有了一些懊悔,未曾私下里不懷好意的去打探;我心里也有一些僥幸,因為偶然比有意更值得僥幸。我們曾經一起在不同的教室里,一起聆聽不同老師的教導;我們曾經進入一座辦公樓,處理學校與學生之間的瑣事。我們是一個學校,也是一個學院,分在了不同的班級,按專業劃分的班級。
她說認識我們班的好些人,因為我們班女生宿舍本就在她們隔壁,又列了一些人名,都是課前最為吵鬧,課間最為搗蛋的那些人,我就是其中之一的那些人。我說真是巧合,心里更加慶幸,我們的家鄉會是同一個地方,我們住在同一個縣域。她說她知道,因為跟我們班的幾個女生較為相熟,曾經偶然說起。我卻有些恨起我的那些女性兄弟,因為她們從未對我說起。
時間流逝,客車前行,已經來到高速之上。高速穿過一座座山,越過一道道谷,橋面遠離土地,隧道穿過山體。客車像是跳樓機,一會兒高居云端,一會兒又低到泥土里。隧道雖有燈光,仍然晦暗,道路似黃泉,一會兒幽冥深淵不可揣度,一會兒光明如春眼界遼闊。
山間水霧仍未散盡,有些已與山嶺脫離,在天地界線飛翔,也在天地界線消失。我曾以為那就是云,也曾以為云就是如此模樣。遠處蒼林翡翠,近處枝葉潤澤,雨的痕跡還在,雨的模樣也還在。
我唯一喜歡的音樂,是宿舍里不顧一切的嘶吼,我手機里沒有音樂,也沒有為自己的旅途準備音樂,我甚至連耳機都沒有。可是她有,她準備了音樂,她的一只耳機已經貼近我的耳膜,我聽見了耳膜的鼓動,也看見了耳膜的飛舞。耳機和電流,把我和她連到了一起。青春風暴、婉轉哀涼、古風詞畫、如沐春風,有憂傷,有歡樂,有陶醉,也有溫暖,耳機里不同的音樂,仿佛是在告訴我她不同時刻的心情。
窗外景色優美,甚至高速路本身,在這個地方也成了風景。但是這樣的風景,我們已經見過太多,加上高低變化、陰明交替,我們已經感覺到了疲倦。她把耳機摘下,靠著窗邊,已漸漸睡去。
也許只有她睡去,我才敢認真仔細的看她,她的眼睛雖然閉著,但眉毛卻更顯得美麗,她的呼吸很輕,嘴唇很自然的并到一起,身體也隨著呼吸輕微起伏。我有些擔心,我擔心路面會有坑洼,她的頭會撞到玻璃;我也希望路面會有坑洼,把她的頭搖晃到我這邊,靠在我的肩膀。遺憾的是,路面很平坦,客車也很平穩,根本沒有顛簸。幸運的是,因為客車很平穩,她睡得很舒服,就像睡在床上一樣翻身,她終于靠在了我的肩膀。
我當然也很疲倦,也很想睡覺,我昨夜并沒有睡好,現在我才知道,我睡不好并不全是因為離開,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相遇。但是我不能睡著,我要保持自己的坐姿,如果我也睡著,那就不知道顛簸時會不會一頭栽倒,將她驚醒。
縣城到省城,即使是高速,客車也要走三個多小時,中途一定會停車休息。那本是一條不太陡峭的山嶺,平整出一片空地,寬闊、平坦,上面建立起了服務區。客車一停下,她就醒了,她的頭發已經有些散亂,我和她的神情都有一些不安。
我說下車解手,便站了起來,跟在人群后面往車門走,她也起身,跟在后面。我并沒有真的去解手,只是洗了個臉,讓自己清爽一些,也清醒一些。回到車旁時,她并沒有回來,我便沒有上車,站著發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卻知道自己愿意等。
回到座位以后,我們喝了水,也吃了一些零食,說了很多話,但我卻都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她的心情看起來很好,說了很多話,所以我的心情也很好。只是后來,我卻有些迷糊了,我終究是扛不住,終于還是睡著了。我睡著的時候,她并沒有睡著,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也靠在她的肩膀。
又是一個開學季,又是一個學年的開始,我們大學的第二個學年。車站很擁擠,擁擠到不知該往哪兒走。我仍舊拉著兩個箱子,兩個沉重的箱子,推推嚷嚷,橫行霸道,總算是到了公交車站。院校總喜歡聚在一起,似乎是為了取暖,也像是為了在重返和離開時,讓學生也擁擠取暖,所以公交車站的隊伍,已經很長很長。我把兩個箱子立于身體兩側靠前的位置,仿佛是要把她護住。就算是在更加擁擠的公交車上,我也把箱子擋在她的座位旁,又把自己擋在箱子旁。
返校總是快樂的,卻又是短暫的,因為返校后,我也許就沒有機會再為她做任何事了。她的宿舍在五樓,我實在不能想象她會怎樣把箱子搬到這么高的地方,所以在她的一再推辭下,我仍然堅持幫她把箱子搬上去。宿管阿姨很小心,我說明了情況,又做了登記,才能上去。
她的箱子很重,我把箱子抗在肩膀上依然很重。我走得很慢,卻并不是因為箱子重,而是我不想走得太快,我讓自己走得慢一些,還想讓時間走得慢一些。但是這樣走到三樓時我就有些后悔了,甚至有些惶恐。我們班女生既然跟她的宿舍是隔壁,那么我被撞見的可能性就會很大。
所幸,走到她宿舍門前,我并沒有被撞見,兩邊宿舍的門也都關著,我才稍稍放了心。只是,我被她的室友撞見了,因為她總要開門進去,卻讓我在門口稍作等待。我從她室友的眼神中看到驚奇,甚至眼神還在說我為什么會出現。我不知道她要我等什么,既然她說了,我就只能等,我也愿意等。
我能聽到門里面的話,為什么會是我,為什么我會幫她搬東西,我們是什么關系。她的回答讓我安心,也有些失落,她說我們只是在車站碰到,一起返校而已。門再次打開,她手里多了一樣東西,她說是她母親做的糕點,分我一半,一種糍粑類的糕點。我輕快的下了樓,我很快活,說不清楚的快活,我還笑著對宿管阿姨表示感謝,宿管阿姨的微笑讓我更加快活。
我的室友已經返回了三個,他們見到我手上的東西,根本不容我說一句話,更不讓我解釋,我本來是想把她給我的東西藏起來,細細品嘗。只是他們一番爭搶和狼吞虎咽過后,糕點只剩下了兩塊。我想生氣,卻又不能生氣,因為他們夸贊糕點的味道很好,還問是不是我母親做的。這種糕點我們家鄉很多人都會做,但是每家做的味道卻都不一樣,我雖然知道糕點的味道,卻并不知道她分享給我的母親的味道。更讓我懊悔的是,糕點只剩下了兩塊,而我還有兩位室友沒到,我很想吃,卻不能不留給他們,因為我說這是我母親親手制作,特意給他們帶的。
我的猜測并沒有錯,返校之后,我們并沒有過多的聯系,即使我們交換了所有的聯系方式;大二已經沒有多少課程會在一起,我們見面的機會相比上一個學年,也少了很多。偶爾在校園里的碰面,她總是跟同學室友一起,我的身旁也總是自己的狐朋狗黨。她見過我的那位室友,看我的眼神總不太對,她其他室友的眼神也同樣不對,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室友們對她的審問。
聯系是需要借口和理由的,國慶假期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我問她是否要回家,她的回答是肯定,而不愿旅途乏味的我,也重新決定了要回去。我們又坐到了一起,車上并沒有熟人,所以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兩人。
我有些故意,也像是訴苦,告訴了她糕點的事情,也表達了自己未曾品嘗的遺憾。她笑了,仿佛是嘲弄,更多的是開心。人一旦有了壞心思,這種壞心思就像是癌細胞一樣肆意擴散,我的壞心思也越來越多。最主要的一點壞心思是,我向她討要了那種糕點,原因是我對室友們說是我母親做的,而國慶假期回去若是變了口味,一定會解釋不清。我以為這個原由很合理,但細細一想,卻并不合理。幸運的是,她同意了,我的壞心思也得以滿足。
雖然邏輯并不合理,但是我還是做到了,國慶返校,我的旅途并不乏味。我們又一起買了票,又坐到了一起。她為我準備了一大包的糕點,我能看出那絕不是在商鋪中買來的。我也給她帶了一些東西,一些我母親親手制作,我認為很美味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