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只是春天的消息,立春之時,春天還沒有來,所以還沒有桃花,也沒有梅花。只有那如刀如劍的早蘭,不懼寒風,不待春雨,已然開放,水可凝結,但花香不會,吹面風寒,清香沁脾。
這是她在這里的第一個春節,雖然有些拘束,但終究比以往要熱鬧,人越多,才會越熱鬧。以往的年夜飯,我總是吃飽之后就會離去,或者回到房間,或者在樓頂觀看煙花,或者去找她。但這次的年夜飯,我吃了很久,說說笑笑,吵吵鬧鬧。父親甚至還買了煙花,入夜之后竟催我去放。
當然,兩個人看煙花總比一個人更美麗,她靠在躺椅上,我依在墻邊。夜深之后,煙花爆竹已漸稀疏寥落,像是憋勁,待凌晨子時再行釋放。我照例祭酒燃香之后就去燃放煙花爆竹,只是這一次不再孤單,有她陪著我,陪我下樓,陪我喜悅,也陪我緊張。除夕之夜,天地君親師神位的香不能斷,臨睡之前,我讓她燃了一炷又粗又長的香,足以燃到大年初一早上。
雖然忙了一天,但凌晨過后她卻沒有任何倦意,反而有些興奮,有些期待,也有些歡喜。年三十是祭拜的時間,也是過年最重要的活動,祭拜土地,祈求平安康健,祭拜先人,聊解追思之情。從哪里來是人的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土地、血親似乎能夠說明這個問題,才會如此重視。
母親以往都是敲擊方面,或者直接進來耳提面命,她來了之后,母親從未敲門,只是通過電話把我叫醒。土地廟不近,先人還在山上,我有些拿不準要不要帶她一起去。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我不想違背她的意愿,但如果不帶她去,她就要一個人留在家中,無人說話,未免孤單。
我的擔心被她的實際行動解除了,她也要去,她的話讓我更加開心,也更加幸運。她說既然一直是母親帶我去,那便沒有男女性別的忌諱,更何況既然她已經來到這個家,就該知道這個家從哪里來;既然已經是家人,就該追思先人。她還告訴我,母親與她說過,希望她一起去,先人雖已不在,親至碑前,能更好的告知,也能更好的告慰。
如想象般一樣,土地廟前,多是四周村寨相熟的人,都問母親,她是不是兒媳,母親高興,母親歡喜,向人們介紹。只是大家問兒媳一起前來祭拜,是否祈求早生兒女時,母親只能支吾回應,倒是大媽直接爽快又大聲的回答就是這樣。我看見她有些羞澀,低下了頭,卻帶著一絲微笑。在擺放祭品果品、燃香燒紙、倒酒擺酒之后,便是祈禱,便是跪拜,依然是大媽越俎代庖,祈禱子孫之事,而她也如我一樣跪拜。
先人墳前,我更高興,心里高興,我想告訴先人,她就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也將因為她,先人的生命才會一直延續下去。最重要的是,我感謝他們,我在他們墳前不止一次禱告,所幸如愿以償。堂兄要為難我,不會只是說說而已,他說把侄子一起帶來,就是催促我要抓緊,更無奈的是,他們還教侄子說話,侄子的催促更加難以回拒,也更加難以埋怨。
初一中午,吃過午飯之后,以往父母都會外出游玩,但這次母親卻要去祭拜菩薩。母親說的地點,我不清楚,也不知道方位,而祭拜的是哪路菩薩,我更加不知道。母親問我要不要同去,我有些猶豫,我不愿意去,我知道這只是母親寄托希望的一種方式,但我不喜歡這種場合,所以我問她要不要去。
我不該問她的,這是一個尷尬的問題,我可以拒絕母親,但是她卻不能,她不能這樣做,不能當面拒絕母親。也許是見她為難,母親說本來就不想讓我和她也去,只是隨口問問,我和她今天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我并不知道要去哪兒玩,興許會進城湊湊熱鬧,縣城也是城,大年初一定會熱鬧。
母親突然問我,明天去拜年的事情怎么樣了,我有些疑惑,母親為何多次提醒,還要特意詢問,似乎很重視。我告訴母親,禮品飲品、水果堅果都已經買好了。母親卻突然大笑,說子類父,知子莫若父,我不知道母親突然這樣說起是什么意思,更何況母親的笑聲確實很突然,所以問母親是什么原因。母親卻反問我,說我一定沒準備火腿。
母親說的火腿,并不是一般說的腌制熏制的火腿,而是肉,鮮肉,不曾腌制熏制的一腿鮮肉,連皮帶骨,有蹄有肉。我反問母親是否應該準備一腿鮮肉,母親卻細細的與我說明,新人進家,第一個年初二要上門拜年,而一腿鮮肉是最重要的禮品。
既然是必須準備的禮品,那母親為何說子類父這樣的話,我還是搞不懂,母親卻讓我自己去問父親。我看了看父親,父親仍然在收拾祭拜要用的物品,并沒有任何表情。我問目前,是否當年父親也不知道第一次拜年,一腿肉是必須的規矩。母親卻說情況不同,那時的一腿肉,相比現在對于家庭的經濟比重要高,那時不只是家里困難,整個國家都比較困難。
我有些擔心,肉鋪一般不會出售完整的一腿肉,都會剔骨分為小塊,現在時間已經緊急,如何預訂,更何況大年初一的肉鋪,多半已經關門歇業,我問母親該怎么辦。母親又笑了,說父親早就知道我沒有預訂,所以已經聯系好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拿到。母親有些奇怪的問我,是不是父親更了解我,我大聲的回答不是,父親只是有經驗,因為他吃過這件事的虧。然后我們一起看向父親,父親聽了我的話果然回頭,眼神如刀一般的看著我,卻并不嚴厲,因為父親并不生氣。
母親還告訴我,第一次拜年,不能自己一個人去,要找人相陪,才顯重視。我更加疑惑了,我完全不知道這些禮儀規矩,更不知道要找什么人。母親再次提醒,當然是要找家族兄弟,我才恍然大悟,母親說讓我今天就聯系兩位堂兄,一個是大伯的兒子,另一個在血親上稍微遠一些。
兩位堂兄都已成家多年,想來年初二不一定會去嫂子家拜年,應該有空。家鄉稱呼,把老丈人稱為丈老,堂兄說早就知道要去,親族兄弟,自然樂意。堂兄還說,要吃好,尋丈老,我年初一才聯系他,是不是不打算帶他去吃好東西。請人相幫應該提前,我確實有些失禮,我無從辯解,只能任憑堂兄提條件,好在堂兄的條件并不為難,只是一包香煙。
堂兄還問我準備了那些東西,這是堂兄的關心,我一一告知,堂兄還提醒我,要準備煙花,最好是大一些漂亮一些的兩盒,另外鞭炮要準備一大盤,越大越好。另外,堂兄還問我要不要再開一輛車。我預估是不用了,加上另一位堂兄,一共四人,應該不用。我特意提醒堂兄,讓他做好準備,老丈人喜歡喝酒,剛好我又不喝酒,堂兄要代我喝好。
堂兄戲謔一笑,說沒有關系,只是要我注意提醒,以免老丈人被喝翻。堂兄說的是實話,他雖不至于日日飲酒,但酒量卻是很好的,更何況,還有另一位堂兄為伴。去的時間是下午,過去吃晚飯,但比晚飯時間要提前一些,我告訴堂兄會提前過去接他,便結束了通話。
也許是第一次,她的父母很高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興,笑臉迎出門來。兩位堂兄比我有經驗,熱情的稱呼,高興的搬東西。她隨手拿了兩件東西就走了進去,再沒有出來,就連煙花鞭炮爆裂的時候,也沒有出來看。
堂兄確實沒有說錯,即使老丈人找來了她的小叔,卻還是被喝翻了。以往交通不便而距離較遠時,拜年是要留宿的,但現在卻并不一定了。天色已晚,夜幕降臨,我們已經準備回去。她還是想留下,不管長久,哪怕只是一夜,總歸還是住下了。出門時,她的母親給了我一個紅包,說是過年,算是祝福。我只能收下,但接過之時,我能感覺到紅包的厚重。兩位堂兄也有紅包,還各有一雙毛線拖鞋,是她母親親手縫制的。
她送我們出門,我順手把紅包塞到了她的衣服口袋里,這一幕被她母親發現了,立刻阻止我,她母親說這是給我的,我不用給她。兩位堂兄也附和,調侃我覺悟很好,財政上交。其實我并不是這種想法,我和她從來沒有所謂財政上交的談話,更沒有這方面的約定,紅包總是喜悅的,我想把喜悅全部給她。
兩位堂兄已經半醉了,他們是我請來相陪的,自然要送他們回家。他們半醉之后,口氣就有點變大了,說老丈人的酒不錯,但是喝不了多少,最后竟然喝翻了。我不是喝酒的人,理解不了他們的快樂,我一直覺得他們不是喜歡喝酒,而是喜歡把別人喝醉,就像勝利一樣喜悅,我理解不了這種喜悅。
雖然時間還不長,我卻已經習慣了她在身邊,曾經她只在我心里,不可能離開,所以我不會孤單,但現實的她來到我身邊后,我就感覺到了孤單,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信息里她說,母親跟她一起睡,所以也沒有回我太多的信息。在年初二的晚上,我竟然失眠了,不知所措,沒有困意。
因為失眠,年初三的早上我起得很晚,迷迷糊糊吃了早飯后,堂兄的電話就過來了。堂兄說他今天晚上請客吃飯,讓我們一家都去,并且特別強調說明一定要帶上她,她才是主角,讓我去接她,嫂子已經給她打了電話。既然是主角,待遇想來不會差,我問堂兄準備了什么好吃的。堂兄卻反問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想,雞鴨魚肉吃的多了,不是很期待,所以我想吃野味。
我的這個要求屬實有些過分,現在吃野味基本是違法違規的,更何況我們都不會獵戶的技能,合法飼養的又不算是野味了。堂兄沒有回答我的要求,說是有燒烤,還有純種的不喂任何飼料的稻田魚,讓我去接了她,早一點到。這是吃晚飯,時間還早,為什么要早一點到。堂兄直接破口大罵,反問我難道就只是去吃飯的,不用干活?請客吃飯還要破口大罵,還要讓客人去干活,也許只有這樣親近的關系才會有了吧。
她果然已經接到了嫂子的電話,也許是嫂子擔心她回了娘家,并以此為借口推脫不去。畢竟兄友弟恭,嫂子弟妹也是一樣,所以嫂子的話最有分量,她只能答應。但是當我三點鐘就要出發時,她問了我問過的一樣的問題,那就是為什么要去這么早。我不能像堂兄吼我那樣坡口而出,我只能變現出委屈,埋怨堂兄的不講道理,請客吃飯還要抓勞力。
我的話把她逗笑了,她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也明白只有越親近的人,才越不用講道理。她父親的酒似乎還沒有完全醒,一直搖頭,說我兩個堂兄喝酒太猛,口才也好,根本辯不過,只能喝。她的母親也明白了堂兄的意思,讓她早點去,請客吃飯不同于自己做飯,早點去幫幫忙。
路上的時候她問我帶了什么東西,我說晚一點父母去的時候會帶,我去大伯家吃飯從來不帶東西。她說我不講禮,進門怎么可以不帶東西,她也許是忘了,是堂兄先不講道理。我們到商店停下,她買了禮盒裝的水果,又買了一些飲料,還特地買了孩童愛喝的酸奶,這才有放心的出發。
我有些失望,確實有燒烤,但是沒有野味,我們到的時候燒烤已經開始了。我的任務是把桌椅板凳搬到樓頂,另外幫著堂兄一塊兒做菜,雖然沒有野味,但大骨燉黃豆、爆炒辣子雞和酸湯稻田魚卻也是我喜歡吃的,并且大伯和大媽都出去了,去買家鄉特色的牛癟火鍋,還有一些涼菜。她的任務是跟著嫂子先洗碗洗菜,然后先做好一些烤肉,吃飯的時候再邊烤邊吃。雖然工作量說起來不多,但做起來卻又不一樣了,更何況我跑上跑下,一會兒去逗逗侄子,一會兒去偷吃兩塊烤肉,以致于烤了快一個小時,用來裝熟肉的盤子依然空空如也。
其他的客人也都陸陸續續到了,雖然都是親朋,但有些我熟悉,有些我也不熟悉,甚至于沒有見過。每個人都問這是不是我的媳婦,尤其是長輩都會問,但我對所有人并不是都熟悉,更何況我不是主人,介紹的工作當然是主人做。嫂子帶著她,介紹每一位客人,尤其是長輩,嫂子說應該怎么稱呼,她馬上跟著叫,所以大家對她都很滿意,都會夸她。我甚至感覺到這些長輩有些惋惜,惋惜的原因是因為我不夠優秀,因為我從來都不是熱情的人,也不是那種能討長輩喜歡的人。但她卻恰好相反,她是那種每一個長輩都會喜歡的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就是能夠做到。
討紅包是一種快樂的游戲,尤其是對孩童們來說,但小侄子領著他的玩伴向我討紅包時,我卻指了指她,說找你們的叔媽去。然后他們就歡快的向她圍了過去,熱情的叫喊著叔媽的稱呼,并且伸出了可愛的小手。她也很高興,每一聲叔媽的呼喊都會回應,然后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里的污漬,開心的分發她準備好的紅包。我知道她準備了紅包,她問我可能會有多少小孩,需要準備多少個紅包。
她雖然給了紅包,但堂兄卻不想放過我,說叔媽的是叔媽的,叔叔的是叔叔的,指引他們他們再來向我討紅包。嫂子卻突然發聲,說叔叔的叔媽的是一樣的,叔媽給了就是叔叔給了,并且告誡孩子們不能再來找我,難道嫂子知道我沒準備紅包?堂兄接著說,叔叔叔媽的已經給了,但是叔公叔奶的還沒有,趁著有了叔媽,叔公叔奶高興,還不快點去討紅包!然后孩子們又向我的父母圍了過去。
飯已吃飽,喝酒的還在喝酒,吃燒烤的人還在吃燒烤,我坐在旁邊一邊吃水果,一邊烤肉。她還是跟著嫂子,把吃過了的碗筷收洗,見哪桌的菜少了又加菜。大媽卻突然把她叫了過來,說我和她雖然是大人了,但是她剛來我們家,所以紅包不能少。她一開始是拒絕的,但大媽說這是和大伯兩個長輩的心意后,她才接下。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抬頭看,也沒有打算伸手去接,大媽把紅包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只是說了句給她。
堂兄立刻跳了出來,說我這窩囊樣是不敢接的,接了還得上交!我沒有解釋,只是笑笑,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不在意,我反而很開心。堂兄見我沒有什么反應,又去找我的母親,說母親這兒子現在就這么窩囊,以后可怎么辦!母親并沒有幫著堂兄,反而對她說既然是大媽大伯的心意就收下,全部收下!
回去的路上,她說大媽說要給紅包她很意外,我卻說你是他們千呼萬喚、千期萬盼才得來的侄媳婦,給紅包也是應該的。她又問我自己為什么不接紅包,要讓她去接。我肯定了堂兄說的那句話,只有那一句,就是接了還得上交,她卻罵我沒正經。我只能告訴她,明天要去外婆家,肯定也會給紅包,到時候我還是不會接,還是全部給她。
我們年初四要去外婆家,早上去,吃了晚飯就回,不留宿,所以起得都比較早。準備東西的時候,我當著父親的面突然問母親,都是去老丈人家拜年,為什么沒有準備一腿肉,只是幾斤鮮肉,幾塊臘肉!母親被我的話逗笑了,她也在旁邊說我沒正經。母親解釋說只有第一次拜年才要送一腿肉,后面的隨便就可以!她告訴母親我知道這個規矩,并且說我是故意的。
我當然是故意的,所以我對父親說當年沒有送,現在不應該補上嗎?父親只是瞪了我一眼,然后就不理我了。我知道父親并沒有生氣,我這樣說也并不是為了惹父親生氣,我是為了逗母親開心,也是逗父親開心。更何況大過年的,他也要去給老丈人拜年,怎么可以生氣,怎么敢生氣。
母親容易暈車,這也是我一直開車慢的原因,以往我開車時母親都是坐副駕駛,這個位置要好一些。但如果我開車,母親坐副駕駛,那么父親和她就要坐后排,雖然我并不介意,但是總歸不太好。所以母親讓父親開車,我和她坐副駕駛,我難得不用開車,難得愜意。
外婆果然猜對了,進門還沒坐穩,外婆就要給她紅包。這是她和外婆第一次見面,外婆說這是見面禮,定親的時候外婆沒有去所以現在補上。但我卻又猜錯了,外婆并沒有打算給我紅包,并且還直接說不給我。我沒有生氣,我反而很開心,既然是見面禮,那當然就沒有我的我卻假裝有些不開心,還嘆氣。外婆竟然完全不理我的假裝,跟她說不用理我,還拉著她坐在一起。
母親在把東西搬進房間,還特意說明了哪些是她買的,外婆雖然說不用這樣客氣,但還是很開心。母親的熟練自然讓舅舅有些不開心,說這是他家,母親怎么一點不客氣。母親反而對舅舅說這是母親的家,想怎樣就怎樣,舅舅管不著!就連外婆也說舅舅多嘴,因為就連外婆也管不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我似乎領悟到了詩里的快樂和歡喜,是她的到來讓我領會到了這種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