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盯著電腦屏幕，手指機械地敲擊鍵盤。辦公室的空調嗡嗡作響，窗外的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專題排版接近尾聲，但她卻無法集中精力——姑姑早上的那通電話像根刺，扎在心頭揮之不去。

“曦曦，你爸最近胸口總疼，今早差點暈在廠里。“姑姑的聲音充滿擔憂，“廠醫建議去醫院檢查，他死活不肯，說小毛病躺躺就好...“

手機震動，打斷了程曦的思緒。是周明遠發來的消息：「聽證會勝訴了！王師傅獲得全額賠償。法官特別提到你的照片起了關鍵作用。」

文字后面跟著一張照片——王師傅一家站在法院門口，笑容燦爛。程曦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但很快又抿成一條直線。她想起父親固執的面容，胸口一陣發悶。

「恭喜。照片拍得很好。」她簡短回復，放下手機繼續工作。

五分鐘后，手機又亮了：「一起吃晚飯慶祝一下？我訂了你喜歡的那家粵菜館。」

程曦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她應該拒絕的，專題截稿在即，而且那通電話讓她毫無慶祝的心情。但某種說不清的沖動讓她回復：「好，七點見。」

餐廳里，柔和的燈光和舒緩的音樂本該讓人放松，但程曦卻坐立不安。她機械地攪動著碗里的湯，周明遠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所以法官采納了我們的證據鏈...“他停頓了一下，“程曦，你還好嗎？“

“嗯？“程曦猛地回神，“抱歉，你說什么？“

周明遠放下筷子，眉頭微蹙：“你今晚心不在焉。工作太累了？“

“不是工作的事。“程曦猶豫了一下，姑姑的話在腦海中回響，“我父親...身體有些問題，不肯去醫院。“

周明遠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什么問題？“

“胸口疼，差點暈倒。“程曦盯著桌面，“他總這樣，把小病拖成大病。上次感冒轉肺炎，住院一周才告訴我。“

“你打算回去看看他嗎？“

程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餐巾邊緣：“雜志要截稿了，而且...“她沒說完，但周明遠似乎理解了她的言外之意。

“我祖父也是這樣。“周明遠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固執的老頭，胃疼半年不肯檢查，最后查出已經是晚期。“他頓了頓，“他走前最遺憾的，是沒來得及和我們全家再去一次西湖。“

程曦抬起頭。周明遠眼中閃過一絲她從未見過的脆弱，讓他整個人突然真實了許多。

“我...不知道你祖父的事。“程曦輕聲說。

“五年前了。“周明遠扯了扯嘴角，“那之后我學會一件事——健康問題不能拖延，親情也是。“

這句話像一把小錘，輕輕敲在程曦心上。她想起父親上次見面時花白的鬢角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明天回老家一趟。“她突然說，然后猶豫地看向周明遠，“你...周末有空嗎？“

周明遠微微睜大眼睛：“你需要我陪你回去？“

“我爸比較聽醫生...呃，專業人士的話。“程曦有些尷尬地解釋，“如果你能幫忙說服他去醫院...“

“當然。“周明遠毫不猶豫地答應，“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回程的車上，兩人商量著行程安排。程曦發現自己竟然在期待這次返鄉之旅——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往回家總是充滿壓力和煩躁，父親過度的關心和嘮叨讓她只想盡快逃離。

“你家在工業區對吧？“周明遠問道，“我記得你說過你父親是機械廠的...“

“普通工人。“程曦接過話頭，語氣不自覺地帶上防衛，“不是什么高管。“

周明遠看了她一眼：“我父親創業前也是工人。建筑工人。“

程曦一怔，想起周明遠曾提過這事。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理解這意味著什么——他并非生來就是精英律師，他的優雅從容是后天修煉的結果。

“你家呢？“她忍不住問，“我是說...你父母現在...“

“父親開了家小型建筑公司，母親退休前是中醫。“周明遠輕松地回答，“典型的中產家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程曦悄悄松了口氣。她曾擔心周明遠的家庭背景會讓他無法理解她的成長環境，但現在看來，他并非來自那種高高在上的豪門。

第二天清晨，周明遠準時出現在程曦公寓樓下。他今天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休閑褲，沒打領帶，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隨意許多。

“早。“他接過程曦的行李，“我買了早餐和咖啡，車上吃？“

程曦點頭，注意到周明遠的車后座堆滿了東西——水果禮盒、保健品，甚至還有一臺便攜式血壓計。

“這些是...“

“給你父親的。“周明遠輕描淡寫地說，“我媽媽聽說后準備的。職業病，別介意。“

程曦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默默系好安全帶。周明遠的體貼讓她既感動又有些不適應——她習慣了自己處理一切，不依賴任何人。

三個小時的車程中，程曦斷斷續續地講了些家鄉的事——老舊的家屬區，總是飄著機油味的街道，父親工作的那家幾十年歷史的機械廠。周明遠專注地聽著，不時提問，卻巧妙地避開了關于程曦母親的話題——那個在程曦十歲時離家出走，再沒回來的女人。

“快到了。“程曦指向遠處的煙囪，“那個紅磚房就是機械廠，后面那片灰色樓房就是家屬區。“

周明遠放緩車速，駛入一條狹窄的街道。路兩旁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樓，墻面斑駁，但家家陽臺上都種著花草，晾曬的衣服在風中輕輕擺動。

“就是這棟。“程曦指向一棟六層樓房，心跳突然加速。她看到三樓熟悉的窗口，窗簾微微晃動，似乎有人剛剛從窗邊離開。

停好車，周明遠從后備箱取出大包小包。程曦想幫忙，卻被他避開：“你帶路就好。“

爬上三樓，程曦站在302門前，手指懸在門鈴上方，突然猶豫了。半年沒見了，父親會是什么樣子？會更蒼老嗎？會責怪她這么久不回家嗎？

門突然從里面打開，程建國站在那里，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襯衣，臉上的驚訝迅速轉為驚喜：“曦曦？你怎么...“

“姑姑說你身體不舒服。“程曦生硬地說，指了指身后的周明遠，“這是周明遠，律師朋友。他...順路送我回來。“

程父的目光轉向周明遠，表情從驚喜變成困惑，又很快恢復熱情：“周律師你好，快請進！“

狹小的客廳收拾得很整潔，但家具明顯用了很多年，沙發上的針織罩洗得發白。墻上掛著程曦從小到大的照片，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張她大學攝影比賽的獲獎照。

“爸，你到底哪里不舒服？“程曦直奔主題，“姑姑說你胸口疼？“

程父擺擺手：“老毛病了，胃酸反流，吃點藥就好。“他忙著給周明遠倒茶，“周律師別客氣，吃點水果。“

周明遠接過茶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程父的臉色：“叔叔，我媽媽是中醫。聽說您的情況，特意讓我帶了些養胃的藥材來。“

程父受寵若驚：“這怎么好意思...“

“她還囑咐我一定要幫您量個血壓。“周明遠拿出血壓計，語氣自然得不容拒絕，“就當讓我完成任務，回去好交差。“

程曦驚訝地看著周明遠三言兩語就讓父親乖乖坐下量血壓。他測血壓的動作嫻熟專業，詢問癥狀時既溫和又堅定，完全是一副專業醫者的姿態。

“血壓偏高，心率也不太穩定。“周明遠收起血壓計，表情嚴肅但不慌張，“叔叔，我建議明天去縣醫院做個詳細檢查。正好我認識那里的副院長，可以安排快速通道。“

程父還想推辭，程曦突然開口：“爸，你要是不去，我就...我就辭職回來天天盯著你。“

這句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程父和周明遠同時看向她，一個驚訝，一個若有所思。

“好好好，我去。“程父終于妥協，“曦曦你別沖動，工作要緊。“

晚飯是程父親手做的家常菜——紅燒排骨、清炒時蔬、紫菜蛋花湯，全是程曦小時候愛吃的。周明遠吃得贊不絕口，還虛心向程父請教紅燒的秘訣，兩人聊得熱火朝天。

程曦默默扒著飯，看著父親臉上罕見的笑容和周明遠真誠的贊賞，胸口那團郁結多年的悶氣似乎松動了一些。

飯后，周明遠主動幫忙洗碗。程曦站在廚房門口，聽著里面傳來的談笑聲——父親在講她小時候的糗事，周明遠不時發出愉悅的笑聲。這個場景如此陌生又莫名和諧，讓她眼眶微微發熱。

“曦曦，“父親突然叫她，“你房間我每周都打掃，床單是新換的。周律師睡沙發可以嗎？“

程曦點頭，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父親顯然誤會了她和周明遠的關系。但解釋似乎更尷尬，她只好含糊地應了一聲。

夜深人靜，程曦躺在少女時代的床上，輾轉難眠。墻上還貼著她高中時喜歡的樂隊海報，書架上整齊排列著當年的課本和日記本。這個房間凝固在時光里，仿佛她還是那個心懷攝影夢卻不敢告訴父親的女孩。

輕輕敲門聲響起。“還沒睡？“周明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程曦開門，看到周明遠站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手里端著兩杯熱牛奶。

“想著你可能睡不著。“他遞給她一杯，“你父親是個很好的人。“

程曦接過杯子，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喜歡你。平時對陌生人不會這么熱情。“

“因為他看出我...“周明遠突然停住，改口道，“看出我們是好朋友。“

兩人沉默地喝著牛奶。透過客廳窗戶，能看到遠處機械廠模糊的輪廓和幾點零星燈光。

“明天檢查完，我想帶你去個地方。“程曦突然說。

“什么地方？“

“秘密。“程曦難得地賣了個關子，“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周明遠微笑：“榮幸之至。“

次日清晨，縣醫院的檢查比預想的順利。周明遠確實認識那位副院長，安排了一系列快速檢查。結果不算太糟——輕度冠心病，需要服藥和定期復查，但暫時不用住院。

“早發現早治療，問題不大。“醫生對程父說，“但不能再忽視癥狀了。“

程父連連點頭，看起來如釋重負。回程的車上，他甚至哼起了小曲。

“爸，你先回家休息。“下車時程曦說，“我帶周明遠去附近轉轉。“

程父會意地笑笑：“去吧去吧，年輕人多玩玩。晚上我包餃子。“

程曦帶著周明遠穿過幾條小巷，來到機械廠后方的一片小樹林。樹林深處有個廢棄的鐵道值班室，紅磚小房爬滿藤蔓，像童話里的森林小屋。

“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程曦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小時候一和爸爸吵架就跑來這里。“

室內出奇地干凈，一張小木桌，兩把舊椅子，墻上貼滿了泛黃的剪報和照片。周明遠走近細看，發現全是各種風景和人物攝影。

“這些是...“

“我從雜志上收集的。“程曦輕聲說，“那時候買不起相機，只能收集別人的作品過癮。“

周明遠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張泛黃的家庭照上——年輕的程父抱著約莫十歲的小程曦，兩人對著鏡頭笑得燦爛。旁邊本該是母親的位置被刻意剪去了，留下一個刺眼的空白。

程曦迅速移開視線：“十六歲生日那天，爸爸用半年積蓄給我買了第一臺相機。他從來不懂攝影，但知道我喜歡。“

陽光透過窗戶上的藤蔓縫隙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周明遠靜靜聽著，目光柔和。

“我一直覺得他不理解我。“程曦繼續說，聲音越來越輕，“就像我不理解他為什么能在那家破廠堅持三十年...“

“現在呢？“周明遠輕聲問。

程曦深吸一口氣：“現在我明白了，他和我一樣固執。只是他用固執守護我，我用固執逃離他。“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心底某個鎖了很久的房間。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來，程曦慌忙轉身，卻被周明遠輕輕拉入懷中。

他的擁抱溫暖而克制，像在告訴她：哭吧，我在這里，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脆弱。程曦把臉埋在他肩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質香氣混合著陽光的味道。多年來第一次，她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流淚。

回程路上，兩人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個擁抱。但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程曦發現自己不再刻意與周明遠保持距離，走路時手臂偶爾相碰也不再迅速躲開。

程父果然包了餃子，還翻出珍藏的老酒硬要周明遠陪他喝兩杯。酒過三巡，程父的話多了起來。

“曦曦從小就有主意，十歲就敢一個人坐火車去省城參加繪畫比賽...“他紅著臉夸耀，“就是太要強，什么事都憋心里...“

“爸！“程曦尷尬地制止。

周明遠卻聽得很認真：“這點我們很像。我媽媽總說我把心事藏得太深。“

“律師同志，“程父突然嚴肅起來，“我女兒雖然脾氣倔，但心地好。她帶回家的朋友，你是第一個。“

程曦的筷子掉在桌上，臉頰發燙。周明遠鎮定地舉起酒杯：“叔叔放心，我會好好珍惜和程曦的友誼。“

這句得體的回應本該讓程曦松口氣，卻莫名讓她胸口一陣發悶。友誼？他們之間真的只是友誼嗎？那個擁抱又算什么？

夜深人靜，程曦再次失眠。她輕手輕腳來到客廳，發現周明遠也沒睡，正借著臺燈的光看書。

“吵醒你了？“她小聲問。

周明遠搖頭：“在看案卷。“他合上文件，“睡不著？“

程曦在他旁邊的沙發坐下：“在想我爸的事...謝謝你勸他去醫院。“

“舉手之勞。“周明遠微笑，“你父親很愛你，只是不善于表達。“

“我知道。“程曦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這次回來...我發現我可能誤解了他很多。“

周明遠靜靜聽著，沒有打斷。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在他輪廓上鍍了一層銀邊。

“周明遠，“程曦突然抬頭，“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個問題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問得這么直接。周明遠明顯怔了一下，然后緩緩伸手，輕輕拂去她臉頰上不知何時落下的一滴淚。

“因為...“他的聲音很輕，手指溫暖地貼在她臉上，“因為你值得。“

這個回答既像答案又像謎題。程曦的心跳加速，卻不敢追問下去。兩人在月光下靜靜對視，某種無形的聯系在沉默中愈發清晰。

第二天返程前，程父把程曦拉到一邊，悄悄塞給她一個信封：“拿著，別讓周律師看見。“

程曦打開一看，是一疊現金：“爸，我不缺錢...“

“不是給你的。“程父壓低聲音，“周律師幫了這么大忙，你請人家吃頓好的。剩下的...買件漂亮衣服。“他意味深長地補充，“女孩子要懂得打扮自己。“

程曦哭笑不得，但還是收下了信封。在后視鏡里，她看到父親站在路邊揮手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拐彎處徹底消失。

“你父親很可愛。“周明遠說。

程曦微笑：“他喜歡你。居然讓我拿他的錢請你吃飯。“

“那我可要好好敲你一筆。“周明遠調皮地眨眨眼，“我知道城里有家米其林三星...“

程曦作勢要打他，兩人笑成一團。車窗外，陽光明媚，道路筆直地伸向遠方。程曦突然意識到，這次返鄉之旅，她不僅重新認識了父親，也看到了周明遠全新的一面——溫柔、可靠、值得信賴。

而更讓她驚訝的是，自己竟然開始期待，他們之間會不會還有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