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的熒光燈慘白刺眼,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令人窒息。程曦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微微發抖。手術室門上“搶救中”的紅燈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姑姑在一旁低聲啜泣,斷斷續續說著父親倒下的經過——就在廠里,毫無預兆。
時間仿佛凝固了。程曦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父親蒼白痛苦的面容和周明遠無人接聽的電話鈴聲在反復交替。每一次撥打,冰冷的忙音都像一把小錘,狠狠敲打在她已經脆弱不堪的心防上。失望、恐懼、憤怒、還有被遺棄的冰冷感,交織成一張沉重的網,將她緊緊裹住,幾乎無法呼吸。
“曦曦…”姑姑握住她冰涼的手,“會沒事的,啊?你爸身體底子好…”
程曦想點頭,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她看著手術室緊閉的門,想起父親送她上大學時偷偷抹淚的樣子,想起他固執地不肯去醫院時倔強的表情,想起他塞給她錢讓她“請周律師吃飯”時那點笨拙的關心…悔恨的潮水洶涌而來,幾乎將她淹沒。她怎么能因為那些可笑的猜忌和自尊,浪費了那么多本該陪伴他的時光?
“周律師…還是聯系不上?”姑姑小心翼翼地問。
程曦猛地閉上眼,搖搖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最需要他的時刻,他缺席了。這比任何謠言都更清晰地宣告了結束。她不該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走廊死寂的壓抑。程曦下意識地抬頭——
周明遠正大步流星地沖過來!
他風塵仆仆,頭發凌亂,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領帶扯松了,襯衫領口敞開著,甚至能看到奔跑后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臉上布滿焦急和疲憊,眼底泛著紅血絲,但目光在觸及程曦的那一刻,瞬間鎖定了她,像在暴風雨中終于找到了錨點。
“程曦!”他沖到近前,聲音沙啞,帶著喘,“叔叔怎么樣了?”
程曦完全怔住了,看著他這副從未有過的狼狽模樣,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擔憂,準備好的所有質問和指責都卡在了喉嚨里。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在開會嗎?他不是…不想理她了嗎?
“還在…搶救…”程曦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
周明遠二話不說,立刻轉向一旁的護士站,迅速而清晰地詢問情況,報上程父的名字,語氣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他甚至還出示了某種證件(程曦模糊看到似乎是律師執照),要求與值班醫生溝通。那種在法庭上才有的專業氣場瞬間籠罩了他,與剛才奔跑而來的狼狽判若兩人。
姑姑驚訝地看著他,又看看程曦。程曦只是呆呆地看著周明遠忙碌的背影,大腦一片混亂。
很快,一位醫生走出來,周明遠立刻迎上去,低聲而快速地交流著。程曦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看到周明遠緊鎖的眉頭和醫生不斷點頭的動作。交談結束,周明遠快步走回來。
“醫生說了,情況很危急,但手術方案是合適的,主刀醫生經驗豐富。”他語速很快,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到程曦耳中,“需要家屬簽幾個字。”
他自然地接過護士遞來的文件,迅速掃了一眼關鍵條款,然后轉向程曦,聲音放柔:“程曦,需要你簽這里,還有這里。”他指著文件上的位置,眼神堅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別怕,我在。”
“我…”程曦的手還在抖,看著那些冰冷的醫療術語,眼前發暈。
周明遠沒有絲毫猶豫,輕輕握住她拿筆的手腕,穩定住她的顫抖:“簽吧,叔叔在等我們。”他的掌心滾燙,帶著奔跑后的熱度,那股力量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奇異地穩住了她瀕臨崩潰的心神。
程曦深吸一口氣,在他的支撐下,顫抖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個筆畫都重若千斤。
簽完字,醫生立刻返回手術室。周明遠扶著幾乎虛脫的程曦坐到長椅上,又低聲安撫了姑姑幾句。他不知從哪里變出兩瓶溫熱的礦泉水,塞進程曦和姑姑手里。
“喝點水。”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
漫長的等待開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程曦蜷縮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周明遠就坐在她身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沒有刻意靠近,但存在感無比強烈。他偶爾起身去護士站詢問進展,回來時總會帶來一些微小的、卻至關重要的信息:“血壓穩住了”、“出血點找到了”、“正在縫合”…
終于,在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之后,手術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走出來,疲憊但帶著一絲輕松:“手術成功。暫時脫離危險了,但需要進ICU觀察24小時。”
巨大的壓力瞬間釋放,程曦腿一軟,差點跌倒。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了她。
“謝謝醫生!謝謝!”姑姑激動地抹著眼淚。
周明遠扶著程曦,對醫生鄭重道謝:“辛苦了!”
程父被推出來,身上插滿了管子,臉色蒼白如紙,但呼吸平穩。程曦看著父親緊閉的雙眼,淚水終于決堤,無聲地洶涌而下。是后怕,是慶幸,是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
周明遠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遞給她一張干凈的紙巾,然后低聲和護士確認著轉入ICU的細節。
安頓好父親,送走疲憊的姑姑去休息,已是深夜。ICU外的走廊只剩下程曦和周明遠。冰冷的寂靜再次彌漫開來,但這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程曦靠在墻上,看著周明遠布滿倦容卻依舊挺直的側影,終于問出了那個盤旋已久的問題:“你…怎么知道我爸在這里?”
周明遠轉過身,深深地看著她,眼神復雜。他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卻沒有打開,只是緊緊攥在手里。
“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你沒接。”他聲音低沉,“后來打給李薇,她告訴我了。”他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痛楚和自責,“對不起,程曦。我…我今天應該第一時間接你電話的。”
“你在開會?”程曦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是開會。”周明遠搖頭,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是在簽合同。恒盛律所的最終合伙人合約。”他揚了揚手中的文件袋,“就是這份。我遲到的原因,是在簽約前最后一刻…拒絕了。”
程曦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拒絕了?為什么?”她記得那份合約的條件多么優渥,是他職業的巔峰。
周明遠的目光越過她,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憶什么:“就在我拿起筆的那一刻,手機屏幕亮了。是你打來的…第一個電話。我沒接到。然后,我腦子里突然閃過很多畫面…你拍的王師傅一家拿到賠償時含淚的笑臉,社區老人拉著你手說謝謝的樣子,還有…你父親在老家給我看他珍藏的你小時候照片時那種驕傲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轉回程曦臉上,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坦誠,“然后我想起了我的祖父。他也是心臟病,倒下時,我正為了一個重要的商業案子在外地。我趕回來時…已經晚了。”他的聲音哽了一下,眼中是深切的痛悔,“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有人能及時叫救護車,如果我能在身邊…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程曦的心被狠狠揪住了。她想起周明遠在醫院展現出的對急救流程的熟悉,想起他安撫家屬的專業…原來背后藏著這樣的傷痛。
“我不能讓同樣的遺憾,再發生在我愛的人身上。”周明遠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灼灼地鎖住程曦,“程曦,你父親,還有…你,對我很重要。比那個合伙人的位置重要得多。我不能為了一個違背我本心的職位,放棄真正重要的東西。天秤的兩端,我終于知道哪一邊更重了。”他晃了晃那份未簽署的合約,“所以,我撕毀了草簽的意向書,告訴他們,我的公益法律部計劃不會停止,這是我的底線。然后…我就拼命往這里趕。”
真相如同驚雷,在程曦心中炸開。所有的誤會、猜忌、怨懟,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他不是在逃避她,不是在敷衍她,他是在為了守護他認為最重要的東西——包括她和她所珍視的人——而孤注一擲地戰斗著。那些所謂的“曖昧”、“冷淡”,不過是他身處巨大壓力和抉擇困境時的表象。
“對不起…”程曦的眼淚再次涌出,這次是愧疚和心疼,“我不知道…我還以為…”
“以為我變心了?以為我嫌麻煩?”周明遠苦笑,抬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擦去她臉頰的淚珠,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程曦,我承認,這段時間我壓力很大,處理得很糟糕。我害怕沖突,害怕讓你失望,所以選擇了退縮和沉默。這是我的問題,天秤座該死的優柔寡斷和逃避傾向。”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卻無比認真,“但我的心,從來沒有變過。從那個雨天在咖啡廳遇見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支點’。”
“支點?”程曦喃喃重復。
“對。”周明遠深深地看著她,目光溫柔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虔誠,“我的天秤需要你作為永恒的支點。沒有你,再多的平衡也只是徒有其表。”他微微俯身,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程曦,我愛你。這份感情,與星座無關,與任何外在條件無關。只因為你是你。”
這遲來的、在生死危機之后的告白,比任何浪漫場景下的情話都更有力量。它穿透了程曦筑起的所有心防,直抵靈魂深處。她看著他疲憊卻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手中那份為守護她而放棄的合約,看著他眼底那份深沉的、不渝的愛意…
所有的委屈、不安、猜忌,都在這坦誠的洪流中煙消云散。程曦伸出手,不是推開,而是緊緊抓住了他擦淚的那只手,仿佛抓住了暴風雨后終于出現的浮木。
“我也愛你,周明遠。”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清晰,“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只是我太害怕,害怕失去,害怕受傷…所以把自己藏了起來。”
周明遠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和光芒。他反手將她的手緊緊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仿佛握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那現在呢?還怕嗎?”他輕聲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程曦搖搖頭,淚水還在滑落,嘴角卻努力揚起一個微笑:“怕。但…更怕錯過你。”
這句話像一道赦令。周明遠再也無法克制,他張開雙臂,將程曦緊緊擁入懷中。這個擁抱不再克制,不再猶豫,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狂喜和無盡的憐惜。程曦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淡淡汗味和熟悉木質香的肩窩,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和溫暖的體溫,長久以來積壓的恐懼和不安,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在他的懷里,像個孩子一樣,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放聲大哭起來。周明遠只是更緊地抱著她,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無聲地傳遞著力量和承諾。
深夜,程父的情況穩定下來,轉入了普通病房。程曦堅持守夜,周明遠默默陪伴在側。窗外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安靜的病房里。
程父還在沉睡。程曦坐在床邊,看著父親蒼老了許多的面容,心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恩。周明遠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輕輕握著她的手。
“累嗎?靠著我睡會兒?”他低聲問。
程曦搖搖頭,目光落在父親床頭柜上,那里放著一個有些年頭的舊相冊,是姑姑帶來的。她輕輕翻開,里面大多是她的童年照。翻到其中一頁,程曦的手頓住了。那是一張她小時候在父親工作的機械廠門口拍的照片,背景是巨大的齒輪和銹跡斑斑的管道。照片背面,是父親歪歪扭扭的字跡:「曦曦六歲生日,第一次帶她來廠里。她說這里好吵,但爸爸的工友們都夸她像小仙女。」
程曦的眼眶又濕潤了。她一直覺得父親不懂她的世界,卻原來,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記錄著、珍藏著她的點滴。
“你看這里。”周明遠忽然指著照片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工裝,正隔著一段距離,專注地看著鏡頭里的小程曦,眼神里滿是慈愛。
程曦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那是父親,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守護著她的童年。
“他一直都在看著你,程曦。”周明遠的聲音溫柔得像月光,“只是有些愛,太深沉,太沉默,需要用心去發現。”
程曦靠在周明遠肩頭,看著病床上安睡的父親,又看看身邊這個為她放棄前途、深夜奔襲而來的男人,心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幸福感填滿。她的天秤座男友,用他的行動告訴她,真正的平衡,不是精明的算計,而是源于內心的選擇——選擇守護珍視的人,選擇忠于自己的本心。
幾天后,程父康復情況良好,精神也好了許多。出院那天,陽光正好。周明遠開車來接他們。程父坐在后座,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忽然開口:
“曦曦啊,爸想通了。廠里辦了內退,以后啊,就安心養養花,釣釣魚。”
程曦驚訝地回頭:“爸,你不是說還要再干幾年嗎?”
“錢是賺不完的。”程父擺擺手,目光掃過正在開車的周明遠,又看向女兒,眼神溫和而了然,“人啊,得學會珍惜眼前。別像爸似的,差點把最重要的東西錯過了。”
程曦鼻子一酸,握住了父親的手。
回到程曦的公寓,安頓好父親休息。周明遠準備離開,程曦送他到門口。
“公益法律部的事…”程曦想起那份合約,有些擔憂。
“已經在籌備了。”周明遠眼中閃著光,“恒盛不要,自有識貨的。而且,我聯系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律師朋友,打算自己成立工作室。雖然起點低點,但自由,能做真正想做的事。”
程曦看著他眼中重燃的火焰和自信,心中充滿了驕傲。這才是她愛的周明遠。
“那…資金呢?”她還是忍不住問。
周明遠笑了,從包里拿出一張邀請函:“記得我們的‘法律與藝術同行’項目嗎?市政府決定在全市推廣,作為社區普法示范點。第一筆啟動資金到位了。還有…”他頓了頓,眼中帶著期待,“我想邀請你,為我們工作室和普法項目,策劃一個特別的影像展。用你的鏡頭,講述法律背后的故事,講述那些被忽視的聲音。”
程曦的心瞬間被點亮。這不僅是工作邀請,更是他融入她世界的方式,是他對兩人共同未來的規劃。
“好!”她毫不猶豫地答應,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天秤的兩端》。”
周明遠深深地看著她,眼中是化不開的柔情:“程曦,謝謝你。謝謝你愿意做我的支點。”他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溫柔而鄭重的吻,像是一個無聲的誓言。
程曦閉上眼睛,感受著額頭上溫熱的觸感,心中一片寧靜與篤定。天秤的兩端,一端是理想與責任,一端是愛情與家庭。而他們,終將在彼此的支撐下,找到屬于自己的、最珍貴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