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窗邊,風卷起她的衣簾,像是卷起雪地里面的羽毛一樣。她清冷的眸光中透著一種沉寂,仿佛是對這個世界無聲的抗拒。她的臉生得小巧,眉骨中間一點紅色的朱砂痣,頭發(fā)像是飛瀑一樣傾瀉而下,被一根紅色的結繩給束住了,沒有任其潑灑向地面。
“風大,姑娘往里面站點?!彼纳砗笥袀€青衣的女婢,手里捧著一站油燈,微弱的燭光在風中搖擺不定,下一秒就要把人帶入無盡的黑暗。“無妨,滅了就滅了。也沒照見什么,也沒照清過什么?!迸拥闹齑轿?,聲音像是琴弦彈奏出的天籟。“姑娘,可別這么說。會磕著絆著,膝蓋紅腫就不好了,上回不小心撞了桌角,淤青了好幾日呢。”青衣婢女用手柔荑護著飄忽不定的燭光,它灼灼一閃,焰心就被燒得通紅,發(fā)出滋滋的聲響?!肮媚铮瑒e等了,不該來的終不會來?!鼻嘁骆九褷T臺放在一旁的桌上,她用手去撥弄窗沿,想要那扇紙糊的窗戶能夠闔上。女子只是靜默地站著,她沒有側身,沒有退讓,而是讓婢女擠出一條夾縫,在桌子和她之間艱難地前行。
她在等什么?這個問題盤踞在心里?等旅人的那句說辭嗎?還是比柳絮還要輕盈的承諾?真可笑,她才不會信這些。女子的眉舒展開來,像是水墨畫中的竹葉一樣,帶著一種凌厲的棱角?!肮媚?,風止了,您去床邊歇著,別再佇著了。”紙窗闔上的剎那,那抹燭光越發(fā)鮮亮,像是銀蛇口里吐出的猩紅舌尖。女子的頭發(fā)順鋪在后背,平整而柔滑,上好的綾羅也比不上這種質感。
婢女雙手在胸前重疊,做了一個附身的姿勢?!败蜍咄讼铝耍媚镌缧┬菹??!鼻嘁屡勇仵獬鲩T框。等到她的腳步聲漸遠,女子翩躚走至窗邊,那好不容易下壓的紙窗被她的手指輕巧地彈開了,風把她的臉吹得寒涼一片,頭發(fā)也飛舞在空中,像是招搖的柳枝。她吹了個口哨,像是天宮中奏響的笛聲。一只形似豹子的怪獸躍入了房內,它的五條尾巴在微微的光亮中顯得異常突兀。“猙,你來了?!惫肢F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敲打石頭的砰砰聲,每一聲都沉重又干脆。怪獸的皮毛是雪沫一樣的白色,他的鼻尖微微突起,頭上有個佇立的角,堅硬而且鋒利,一碰就容易劃傷?!蔼b,坐下。”女子俯身,輕輕地拍打著怪獸的脊背,像是哄嬰兒一樣。怪獸乖巧地坐在床邊,它黑色的眼珠轉悠著,長長的尾巴一前一后,不規(guī)則地擺動著。女子用臉輕輕貼合著怪獸的臉,那是一種無聲的傳遞,怪獸均勻的呼吸聲彌漫在房內?!蔼b,謝謝你回來。有師傅的消息嗎?”怪獸叫了兩聲,他的舌頭朝房頂伸出,舌面上一朵蓮花隱隱開放?!斑€真是師傅,就連你也不放過,給你上蓮花劫?!迸訌纳韨鹊囊露道锩嫣统鲆粋€小布袋,就著微弱的光,將一粒藥丸放入怪獸的嘴里?!八挥X就會變小,明天你才能跟我一起出門?!惫肢F依靠著桌腳,乳白色的毛發(fā)根根分明,像是精心梳理過,沒有一個纏繞的結。大概過了半晌,怪獸傳來了粗粗地呼吸聲,帶著打鼾的抑揚腔調。
“師傅,我回去找你。等我解決了這邊的事情。”女子將窗戶下壓,清冷的月光攀上她的發(fā)梢,像是情人眷戀的目光落在面頰。女子在床上和衣躺下,她解下束發(fā)的紅繩,將它套在纖細的手腕上。
暖暖的日光透過紙窗戶照進來,昨晚的龐然大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縮小成了一個巴掌大的樣子。女子睜開惺忪的眼眸,發(fā)絲從她的唇畔輕輕滑落,鋪散在兩側。她突然轉了一個身,沖著那個已經(jīng)在地面上開始彈跳的怪獸發(fā)出問好。“猙,早啊。”女子嘴角帶起一個弧度,一抹清麗的笑容蕩漾開來,嘴角的細紋也一圈圈擴散。怪獸發(fā)出了“咚咚咚”的聲音,他的爪子撓著肚皮,瞳孔里面放射出渴求的目光?!蔼b,等會兒給你吃的,現(xiàn)在先坐著,等會兒出門藏在我的衣袖里。”女子起身而坐,她皓潔的皮膚像是盈盈的月光一般,帶著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澤。她用紅繩束好頭發(fā),然后把袖子解開一個暗扣,袖子像是沖刷而下的河堤一樣,瞬間灌滿了外界的空氣。“猙,要吃的,就要噤聲,不然只能白白餓肚子?!惫肢F的五條尾巴糾纏在一起,它們像是彼此攀附的藤曼,共生而存。他把爪子上面的刺尖收了進去,留下肉粉色的掌心,沖著女子揮了揮。然后他的前蹄一躍,縱身跳入了那卷白色的衣袖里,在里面穩(wěn)如磐石的坐著。
“咚咚咚。茯苓給姑娘請安?!避蜍叩穆曇羲谱蛞鼓前銣剀洠瑤е环N關切的語調。女子推開門,迎上茯苓那張稚氣的臉。“茯苓對我,永遠不必多禮?!避蜍叩难凵窭锪鬓D過一絲如春潛入夜的溫柔。她端著一盆清水,細長的手腕上面隱隱凸顯出青筋。“姑娘早些洗漱?!避蜍甙阉旁谀局频募茏由厦?,把一塊潔凈的白色帕子搭在旁邊。女子莞爾一笑:“茯苓,幫我跟母親告?zhèn)€假,說我今天要出門,約了祁燕妹妹一起品茶?!薄肮媚?,夫人怕是不許你出門。”女子打了一個哈欠,一種困倦從眼里流淌出來?!澳阌修k法的,我認識的茯苓能夠把所有的不可能變成可能?!迸游⑽壬?,眼睛里面帶著一種期許,像是竄起的一簇火苗,把對方的心都照亮了。“姑娘等會兒先換裝吧,茯苓盡力而為?!避蜍咻p輕拉動門扉,咯吱一聲,風從室外灌入,吹得人心頭一涼。茯苓的衣角被卷起,發(fā)絲也飄散起來。門被闔上的剎那,女子那顆提著的心驟然放下,猙在衣袖里面睡著了,還發(fā)出了浪卷潮起時的“呼嘯”聲。要不是她封閉了茯苓的聽脈,剛剛必定惹出事端。
女子晃了晃袖子,里面滾落出呼呼大睡的小怪獸,他鼻息之間冒著熱氣,鼾聲從唇齒之間發(fā)出來,讓人心里發(fā)怵?!蔼b,房頂都要被你掀翻了。你的呼嚕聲太大了,下次在這樣,我可要把你鼻孔堵住,嘴巴貼上封條?!迸油莻€側躺著小怪獸,已經(jīng)過了八個時辰了,他還是紋絲不動地睡著。女子用手指去按壓他的小肚皮,他的身子戰(zhàn)栗了一下,隨即又翻身沉沉地睡去。“猙,如果不醒來,今天你就待在衣柜里。”女子的音調拔高了幾度。小怪獸突然從床上彈跳起來,他的眼睛瞬間撐大,爪子也恰到好處地矗立在床面上,幾條纏繞的尾巴松動開來,追著太陽光在那里舞動。“咚咚咚?!迸优牧伺男」肢F的額頭,他頭頂?shù)年鹘切D起來,臉上的絨毛豎了起來?!蔼b,我們今天可是有任務在身,等會兒出門,沒有我的口哨,你絕不能探出腦袋?!迸訙厝岬氖种改﹃」肢F的額頭,她的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她把袖子一彈,袖口的寬度能夠容納很大的體積。“猙,進去吧。”小怪獸的前掌輕輕躍起,他的尾巴在空中自由地抖動,一團白色的身影落入了袖子里面,不見蹤影。女子快步走到衣柜前,拿出那件鵝黃色的外衣披在身上,那輕薄的紗質面料會讓她想起蝴蝶的翅膀,能夠穿透陽光,把紋路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從抽屜里面拿出一塊輕如蟬翼的絹紗,細密的紋路能夠鎖住任何一張不想公之于眾的臉。女子將絹紗掛在耳側,眼睛以下的部分被罩得嚴嚴實實。她把那飛瀑一般得發(fā)絲卷成一個髻,然后用一根木釵固定好。她輕聲說道:“猙,出門了。你可要守規(guī)矩?!毙渥佣秳恿艘幌?,女子覺得手臂有點癢,那毛茸茸的尾巴頂了頂袖口。
她張望了一下,像是打量四周的環(huán)境。蟄伏在暗處的身影并未露面,但是她卻十分清楚,只是時機未到,不然肯定嶄露頭角,讓她招架不住。靜姝是母親和父親賜的名字,小時她聽到靜姝,滿臉的喜悅,從嘴邊蕩漾到心間,像是煮茶過后盈滿整室的清香。直到母親去世,父親再娶,所有的靜美在瞬間瓦解,只留下了小娘那刺耳的嚎叫。她自是討厭小娘的,因為她當著她一套,背著她一套。她那張溫婉可人的面容下永遠有層出不窮的歹心,她輕喚她“小小”,卻在父親上朝之后掌摑她,將她白皙的右臉頰抽得通紅,隱隱可以窺見血痕。她給妹妹吃穿用度全是最上乘的,給自己的卻是邊角料,那些棄之不用的下等貨品。當著父親時大度賢惠,轉身就變成了地獄里面的閻羅,將自己的戾氣釋放的一干二凈。她曾經(jīng)叫囂道:“這個府里,能留你茍活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也不看看你在外的污名,下次非找個法子讓你父親打你,把你逐出族譜,永世不得踏進寧府。”她說這話時涂著時興的紅唇,眉毛也像是柳條一樣細密。但是嘴巴里面的污言穢語讓那張臉變得異常猙獰,像是揉皺的抹布,帶著一種令人反胃的惡臭。從此,她的生活就是在避難之中,躲過對方設下的一個又一個劫。不是茶杯里面下藥,就是暗中派殺手圍堵。如果沒有師傅的出手相救,她早就命喪府外,變成了一縷幽魂。每次出府,她都要格外注意周圍的動靜,大房的眼線密切關注她的一舉一動,稍有差池,她就為自己埋下了無法挽回的禍根。
“小小?!弊钣H昵也是讓她最抗拒的稱呼。她不回頭也知道是玉面書生——三哥哥,眉間帶著笑意,武力超群,能夠以一敵十的高手?!靶⌒??!庇质且宦曈H昵的呼喊,聲音帶著一種特有的溫柔,傾注了自己的滿腔情誼。“三哥哥,能不能放我一馬,你這樣叫喊,是置我于死地?!迸踊仡^,一張小臉上寫滿無奈和憤慨,她的眉毛聳動了一下,一種無力感束縛住身體?!靶⌒。阒牢也皇??!蹦凶佑鬓q解,溫潤如玉的面龐帶著一種翩翩的君子氣,凌厲的眉峰上面帶著一絲硬朗,嘴角的笑容凝滯了,不敢隨意竄出來?!叭绺?,借我你的腰間的短刀,還有,不要再隨意喊住我。”女子望著那個高大的身軀,他的個頭讓她望塵莫及,像是一脈讓人望而卻步的青峰?!敖o你?!蹦凶有断卵g的短刀,那銀質的外殼上面刻著繁瑣的紋路,刀柄的位置別了一個棕色的流蘇。女子接過拋過來的短刀,連聲道謝,然后頭也不回地邁向府外。那個佇立在原地的身影只是望著她,眼神里面有落寞,更有一絲難以道明的情愫。
繁華的街市人頭攢動,一個帶著面紗,一身紗衣的女子在走卒販夫間行走有些突兀。像是鱔魚池里鉆入了一條紅色的鯽魚,擾亂了整體的氛圍。叫賣聲不絕于耳,行人大多穿著粗布衣,背著籮筐或是提著布袋。也有幾個綾羅綢緞加身的人,搖著扇子,在人群里面緩緩移動著,走走停停。從旁而過的女子大多都是農(nóng)婦,她們護著自己的地盤上的東西,大聲叫賣著,為了賺得一絲口糧而費勁嗓音。再者就是青樓女子,一身紗衣,帶著金步搖,嫵媚的笑容能夠炸開任何一張沉寂的面龐,讓它露出自己癡迷的本色。像她一樣的太少,在人群里面找不出第二個。她的面紗不偏不倚地遮住了俏麗的容顏,那頂遮陽的草帽讓她置于陰影里,躲過了太陽毫不吝嗇地曝曬。幾縷額前的發(fā)絲不再隨風舞動,而是趴在她的臉頰,像是棲息在淺灘里面的魚。一抹黑影在她的身后尾隨,靠得不近,但是卻亦步亦趨,并未遠離。女子臉色一沉,一種無奈涌上心間?!坝謥?,真是一次機會都不放過。”她嬌俏的容顏不見慍色,一種疏淡從眉間暈開,漫過整張臉。她加快步伐,試圖擺脫對方的追蹤,但是兩次都沒能甩開,那步伐反而越來越近。
棕色的馬匹帶著一種睨人的傲慢,在人群中踱步。橫木上的黃色轎子用的是上乘的頂蓋,簾布不是一般的絹紗,而是帶有繡花的布面。女子將目光放在這匹馬車上?!斑@頂轎子我上定了。”她用自己聽得到的嗓音輕聲說道。女子抖了抖袖子,里面的小怪獸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他軟糯的臉龐上面長滿了纖細的白毛,每一根都干凈得發(fā)亮?!蔼b,幫我吹開那扇簾子?!毙」肢F走到了袖口邊,他的腮幫子鼓漲起來,將囤積的氣體一吐而盡。簾子抖動起來,但是隨即又變得紋絲不動?!蔼b,等會兒對著簾子下側吹風,不要對著中間吹?!毙」肢F的犄角旋轉起來,他用大于自己體積幾倍的力量向外吹風,那垂墜的簾幕被一股強勁的風卷動,里面的人欲要下壓,手剛剛伸出,簾子反而飛得更高了。馬兒嗅出了一絲不尋常,他的前蹄蹭在地面上,口里發(fā)出一絲吼叫。女子莞爾一笑,然后輕巧地躍入轎內。令她萬萬沒想的是,簾子下闔的瞬間,自己的脖子上抵了一把劍?!肮媚镫S意上轎,未免太大膽了?!蹦凶觿γ夹悄?,但是臉色卻略顯蒼白?!拔疑夏愕霓I,從未想過傷你性命,你不必用劍相逼?!迸佑檬州p撫著那柄即將傷及命脈的劍,臉上帶著一種輕松自得的表情?!澳悴慌??”男子把劍往前逼近一點,那鋒刃幾乎劃破那白皙的脖頸,讓血痕蔓延開來。“你可不敢在御賜的轎攆里面殺人,我怕什么?”女子把下巴仰得更高,鮮血從鋒刃上面滴下。“你?!蹦凶釉捯粑绰?,那柄長劍已經(jīng)被女子從腰間抽出的銀鏈甩向一側,她扯著鏈子兩端,逼向那個之前占據(jù)上風的人。草帽的帽檐下面,兩個人挨得很近,面紗下的臉龐散發(fā)著一種冰凍三尺的寒氣?!肮樱瑒倓偰阕屛伊粝铝艘坏窝?,我是不是要血債血償?!迸拥你y鏈橫壓著男子,他那雙清亮的眼眸變得不安起來?!肮媚锇焰湕l放放,我們好好說話?!迸油笠煌?,那銀鏈像是一條靈巧的小蛇一樣,掛在了腰間,變成了一個具有異域風情的配飾。“好好說話,就讓你的車夫往福安寺走,再亂說話,我可不會心慈手軟。”女子坐在一側,她的帽檐微微下壓?!拔乙惨ジ0菜?,我們同路?!?/p>
一路上,男子都側坐著,他沒有說話,就連呼吸都是靜悄悄的?!斑诉诉??!毙」肢F的叫聲打破了轎內的沉靜,它探出腦袋,抬起前掌,那粉嫩的爪子指著一個方向。女子循著它的目光望過去,男子的臉色愈發(fā)蒼白。女子本無意上前,小怪獸用爪子蹭了蹭她的袖子,把那鵝黃色的袖口刮壞了?!蔼b,你干嘛?還敢出來,你是不是不想見到明天的太陽了。”女子對著小怪獸一陣嗔怪,那張白皙的臉上暈染著微微怒氣?!斑诉诉恕!毙」肢F再次狠狠地抓了抓她的袖口,那抽絲的部分變得更加明顯,破損的痕跡讓人無法忽視。小怪獸一直示意她看向對面那個男人。女子望向身側的人,他穿著青灰色的衣衫,臉色蒼白得十分病態(tài),不像是正常人的膚色。女子俯身向前,她看到男子青灰色的衣衫上面有血跡,那抹刺鼻的血腥味竄入鼻息,她的眉毛皺了一下。
“你受傷了?”暗紅色的血絲浸潤著紗衣,血腥味越來越濃郁,整個轎內都彌漫著一種令人不舒適的味道。男子抬了一下眼皮,嘴唇變得越來越蒼白,一種無力感從他的眉間傾斜而下。他沒有說話,嘴唇緊閉著,剛剛瞇縫的眼睛在下一秒又沉沉地闔下?!澳闶亲笙赂沟牡秱麊幔俊迸咏又穯柕?,她的臉被面紗悶出了一絲薄汗,轎內隨著血腥味而攀升的溫度讓她感到燥熱。男子用力地點了點頭,整張臉因為這一絲過度的力氣而變得更加單薄?!斑诉诉?。”小怪獸晃動著五條尾巴,他迫不及待地跑向男子淌血的傷口處。白色的毛發(fā)沾染了星星點點的紅色血痕,像是一簇簇怒放的櫻花。“猙,你想救他?”“咚咚咚?!毙」肢F望著女子,圓溜溜的眼睛里面注滿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神色,她一直以為只有人類才有悲憫之心。“我要用刀解開你的衣襟,你別亂動?!迸訌难g抽出那把帶著流蘇的短刀,手指輕輕一撥,刀立馬解封禁錮,從鞘里面抽離出來,明晃晃的光穿梭在狹窄的空間里。女子把刀刃劃向那青色的衣衫,被挑開的衣帶順勢滑落,裸露的皮膚上面一道猙獰的傷疤躍入視線。“咚咚咚?!毙」肢F抬起前掌,那粉色的小肉掌輕輕地按壓著傷口,血不再往外冒,而是從他的掌縫中微微滲出?!斑诉诉恕!毙」肢F抬起腦袋,望著女子,他把小舌頭伸出來,那朵燦然的蓮花灼灼盛放。“我給你解蓮花劫?!迸訌氖滞笊厦嫣统黾t繩,她用手輕搓著紅繩,一些暗沉的粉末一點點掉落。她用手指輕點著那細碎的棕色粉末,然后按壓在小怪獸的嘴巴上,那朵圖案明顯的蓮花漸漸隱退了蹤跡。“咚咚咚。”小怪獸晃動著金色的尾巴,原本糾纏在一起的尾巴分離開來,每一條都指向不同的方向。他用舌頭輕舔著還在滲血的傷口,那糜爛的邊沿漸漸愈合,就像是從未遭遇過撞擊。男子蒼白的面容漸漸恢復血色,他那綰得傾瀉的發(fā)絲垂順地落下,鋪在左肩上,像是一把彈開的團扇。“謝謝?!彼梦⑷醯穆曇粽f道,那張沉寂的臉變得生動起來,下頜的輪廓開始分明,五官也變得更加立體。
“如若識相,請不要吐露只言片語,否則我絕不輕饒?!迸幽且浑p細長的眼里透露出點點寒光,像是深淵之中蒸騰而上的霧氣,讓人背脊發(fā)涼?!拔也粫!睂γ娴哪凶勇曇舻统?,帶著一種溫軟的音調,像是撥弄古琴時發(fā)出的聲音。“咚咚咚。”小怪獸前掌一蹬,飛速地竄到男子的胳膊上,它溫順地趴在那塊堅實的臂膀上?!蔼b!”女子盯著那只安然棲居的小怪獸,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小怪獸不為所動,它像是找到了一塊舒適的毛毯,卸下戒備地酣然入睡?!爸x謝你。”男子用手輕觸著那團毛茸茸的存在,小怪獸也用額頭碰了碰那溫暖的掌心,他的嘴巴哼哼唧唧地發(fā)出“咚咚咚”,女子能夠聽得明白,這是歡欣愉悅的叫聲。只是,有一點令人匪夷所思,這個小家伙怎么對第一次謀面的人這么有好感,平常它見人充滿敵意,而且攻擊性極強,好幾次都控制不住嚙咬的本性,差點把對方撕碎。要不是師傅給他上蓮花劫讓他不敢胡作非為,他定是被關押在風鈴塔里面受罰好多次了?!翱磥砟闶仟b的有緣人,它平時可不這樣?”女子揪了揪小怪獸的尾巴,那亂舞的尾巴纏繞又分叉,卷成了一根麻花,又在被揪了一下后火速彈開,佇立在半空中,像是一柄柄出鞘的長劍。“咚咚咚?!毙」肢F嗚咽了一下,他臉上的絨毛豎了起來,隨即又平順地垂下去,把每一塊光潔的皮膚裝點得充滿生機?!八歇b?”男子的目光中帶著暖意,沒有了剛見那會兒的戒備和抵觸,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好奇?!笆堑模b,讓人面目猙獰的怪獸?!迸愚哿宿坌」肢F上躥下跳時彎曲的毛發(fā),然后讓它坐在自己的手臂上。“真是通人性的一只怪獸。”男子的眼神中流淌著一絲溫柔,像是河灣里面流動的水,給人一種平和的感覺。
女子不語,只是微微顰眉,松散從眉間抖落,就像是一瞬間灑滿河面的星辰。咄咄逼人的那股戾氣頓然消逝,只有一種沉靜的溫婉,在方寸之間蔓延。小怪獸的五條尾巴在搖曳,像是劃破蒼穹的竹枝,軟榻之中帶著一種中正之氣。它慢吞吞地蹲下,把腦袋蹭在女子的衣襟上,那雙圓滾滾的眼睛漸漸闔上,過一會兒,一種熟悉又刺耳的呼嚕聲從鼻息之間竄出,像是古箏中那一絲彈破的弦音。馬車在飛馳,磕磕碰碰的聲音傳入耳簾。男子望著眼前的一人一獸,嘴角蔓延起一絲輕松的笑。
“公子,福安寺到了?!瘪R夫揚鞭而立,叫喚著簾內的主人。女子將指尖放在嘴邊,做了一個靜默的姿勢。男子微微頷首,然后說了一句:“你先去找靜安主持,我隨后就至?!蓖饷娴娜溯p聲允諾,然后下了馬車。
“姑娘先行,我再下。我不會掀簾,今日之事也權當不知。如若違背,我活不過須臾?!蹦凶游⑽⑶飞?,拱手行禮。
女子望著那雙溫潤的眼,輕吐一言:“但愿你能信守,如若不能,我可不會輕易饒恕?!?/p>
女子拉開簾子,然后縱身一躍,輕輕地踏在地面上。她隨行佩戴的短刀別在了腰間,那縷流蘇顯得愈發(fā)耀眼。身后沒有尾隨而至的人,這讓她那顆驟然縮緊的心能夠得到松弛。小怪獸已經(jīng)鉆入了衣袖里面,開始了一場昏昏欲睡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