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受傷的明鏡大師回到木樓,天魚已經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敗師傅心情不好,弱水和燁火都不敢多話,只是默默掌燈。坐下來才一會兒,便有聽雪樓子弟前來送飯。
看著那個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弟子手腳麻利的布菜,張真人思慮了一下,問:“蕭樓主在么?”那個聽雪樓的小弟子頭也不抬,回答:“樓主吃過晚飯,便出去了。”
“哦…”張真人點點頭,看看一邊的明鏡大師,繼續問,“那么,靖姑娘可在?貧道和明鏡大師,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著,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里了?”有些奇怪的,張真人問。
小弟子抬起頭來,將手中的飯菜布好,將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姑娘么,自然是和樓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張真人摸著胡子嘆息了一聲,過去問在榻上打坐的明鏡大師:“大師,下來用些齋飯可好?”
明鏡大師須發花白的臉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沒有回答,忽然睜開眼睛,問:“今天是什么日子?好重的陰氣!”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邊脆生生答了一句。
聽了弟子的回答,張真人也是一怔,臉色不覺變了變:
七月十五。原來,今天竟已是盂蘭盆節,眾鬼的節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過盂蘭盆節。”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站在河流邊,看著水面上星星點點漂浮的燈光,白衣男子嘆息了一聲。
旁邊緋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將手中一蓋素白的蓮花燈放入水中,輕輕一推,看著它順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閉目,合十默念,神色靜穆。
蕭憶情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薄暮中臨風祈禱的緋衣女子一一這一個瞬問,她眉目間的神色是如此安寧淡遠,完全不同于平日里那種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邊燒紙、施放河燈,到處都是喃喃念經祈禱的聲音,有苗人也有漢人,那些聲音傳入風里散開來,有一種奇異的氤氳的感覺,讓人聽了有些安定到神思馳然。河面上漂浮著千百盞河燈,映得水面一片晶瑩,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為了在南疆死去的父親祈禱。
這么些年來,雖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親在她那么小的時候就自刎,扔下她一個人在江湖間。但是看得出,她內心依然是懷念著那個死去十多年的父親的一—那個曾令天下武林聞之變色的邪道魔頭。
“令尊的魂魄,或許早已經進入六道輪回,轉世為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許久,見她睜開了眼睛放下手,蕭憶情淡淡勸慰。
然而,阿靖看著水面上那一盞漸漸漂遠的河燈,嘴角浮起的卻是冷漠的笑意:“我父親生平殺人無數,他生前也戲說:他怕死,因為死后地獄便是他之所往—一偏偏我娘生性純善,卻是應去極樂世界的。……所以我父親說,他要活長命百歲才好。”
“令尊令堂,可謂是伉儷情深。”仿佛觸動了什么,蕭憶情的聲音里有些微的嘆息。
阿靖沒有說話,一襲緋衣在夜風中如同薔薇花般盛開。
河上,那些河燈縹縹緲緲,真的猶如漂往另一個世界,虛幻若夢。
過了許久,阿靖才低低開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死了一一那些正道人在括蒼山聯合伏擊我爹,我爹血戰良久,終于護著我們母女殺出重圍。
“狂奔了三十里,好容易坐下來歇息,我娘將一直抱在懷里的我遞給我爹,說手乏了、要爹替她抱一下一一然后,就在剎那間,她委頓了下去。
“我那時候驚叫起來,看見娘娘的背心原來插著一柄短刀,血流滿了整個后背!不知道是方才圍攻中哪個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還能抱著我、一直逃出了三十里才倒下……”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轉過頭去看著天上一輪滿月,不說話。
“你母親非常愛你,阿靖。”蕭憶情垂下眼睛,看著水波一次次漾上岸邊。他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閃亮的光芒。
“是的……我學武藝的時候,還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習了什么功夫、居然中了那樣的一刀,還能抱著我跑出三十里?”唇角帶著些微的苦笑,緋衣女子靜靜地搖頭,“后來長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練什么武功一一因為娘愛我,一定勝過自己。”
“是。”蕭憶情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個字,但是聲音亦然有些微的顫抖。
阿靖驀然回頭,冷冷道:“所以,我有時很恨我的父親!娘死了以后,他就變了一個人一一我八歲那年他終于熬不過了,在我睡著的時候用血薇割斷了脖子。等等我醒來的時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慮過我,所以他自顧自的死了。”
蕭憶情不說話的看著她,緋衣女子眼睛里閃爍著細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識四年多來,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私人的事情。
一一本來,她是個那樣剛強倔強的人,從來不肯將埋藏在心里的事情對人提起。
“你父親也是愛你的。”不知道如何勸解,他只有這樣說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來,搖頭:“他或許愛我這個女兒,但是他最愛的還是我母親。所以單單有我、他還是活不下去的一一真真懦弱的一個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為人父的覺悟…….與其如此,他不如當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父親雖然愛你,卻不能守住你,那也是無奈。”蕭憶情驀然笑了笑,眼色里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還不如別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燈中搜索著自己剛放出去的那一盞,聲音忽然有些惘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經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聲音里陡然起了決絕的嚴冰,蕭憶情驀然抬頭,驚訝的看著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態的說這樣的話,是有目的的。
—一然而,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讓她有這樣的舉動。
“樓主,我希望你不要進攻拜月教!”阿靖轉過了身,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睛里閃爍著碎鉆般的光芒,冷徹晶瑩,“無論你想得到是什么,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徑達到你的目的。”
“如若不然?”蕭憶情也是靜靜地看著她,漠然反問。
緋衣女子眼睛閃爍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明眸,然后轉瞬抬起,淡淡道:“如若不然,舒靖容將以她的方式、極力阻止這件事。”
蕭憶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負手臨風而立,看著河面上的萬盞燈光,忽然輕輕冷笑:“好啊.阿靖,你是不惜為了迦若、和我翻臉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間的決戰么?”
他說著,忽然在夜風中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他的目光,卻利那間變得空漠而遼遠,隱藏著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淡淡道:“聽雪樓遠征滇南、與非武林一脈的拜月教為敵,以武學對抗術法,本己屬不智。樓中上下何嘗沒人疑慮?但因為你過去臨大事、決生死種種策略從無失誤,所以沒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卻想問一句:為何?”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問。”
緋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私怨。哈。”
“作為聽雪樓下屬,并不需要知道為何。”極力平定著驟起的咳嗽,手指緊按著胸口,聽雪樓主的眼睛里卻有冰雪般的冷光,“聽雪樓是蕭氏的聽雪樓,我只是動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驀然轉頭看著他,眼中的光芒閃電更亮:“你要那些人去為你送死、卻到死都不告訴他們為什么?!聽雪樓不是殺手組織、屬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么?”
“我并沒有讓他們去送死!關于攻擊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計劃!”蕭憶情煩亂的扯著自己的衣領,不住的咳嗽,臉色漸漸帶了殺氣,“我早就想著要滅了拜月教!”
“可是,樓主一一你沒有告訴他們、對手是什么樣的人…聽雪樓屬下們一直都以為和以前一樣、要去攻打另一個武林門派而已!你沒有告訴他們術法的可怕、就把他們派來南疆,這和讓他們送死有什么區別?”阿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眼神更加凌厲,寸步不讓。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沒用,反而會亂了人心一一他們只要負責抵擋拜月教的一般教徒就行了。術法上的事情,有你我這樣的人來應付。”聽雪樓主皺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么多人馬來南疆。”唇角沁出了冷漠尖鏡的笑意,阿靖冷冷道,“武學修煉到極致,也不過一人無敵于天下;然而術法卻能為萬人之敵——原來,你還是要他們去做肉盾牌。”
蕭憶情淡漠的看著她:“那又如何?…….所謂的聽雪樓,是我聚攏在手中、掌控的所有力量一一莫非,你要我學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決戰不成?”
“如若真的是這樣,起碼我還是佩服你的。”鋒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岸邊白衣公子的衣襟下擺。南疆夏日的傍晚,蕭憶情卻忽然覺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嗷了起來:“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沒有激你,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著蒼夸中那一輪光華燦爛的滿月,忽然嘆息了一聲,“樓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雖然為了個人霸圖,然而畢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為,卻讓人齒冷一一為了私怨而驅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所為。既然是私怨,便應以個人之力了結恩怨。”緋衣在夜風中如同紅薔薇般微微綻開,阿崝的眼眸卻是冷靜而從容的,一字宇說來,“我非婦人之仁,該殺戮時便血流成河也不會皺眉;但是不需要殺人時、便是螻蟻之命我也不會奪去。”
“我從來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抬眼看著她,蕭憶情的話語中喜怒莫測。
“我有我自己的準則一一只是感覺沒有必要和別人說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著他,淡淡道,“你若堅決要與拜月教決戰,那么我不阻攔你.…但是,如果你與迦若一戰之后,即使你贏了一一我也必為他報仇!”
她的聲音是冷澀而艱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風,沒有絲毫的遲疑。
蕭憶情的手驀然收緊,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間冷厲如電。
他看向她,目光復雜的變幻,許久沒有說話。
“為什么?”更久的時間后,他的手才緩緩從刀上松開。殺氣轉眼彌散,仿佛咳嗽使得嗓子有些沙啞,他低低問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緋衣迎風而動,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著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唇角漸漸浮起一絲淡漠的笑意:“高夢非或許和你說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是你可能無法了解我們三人之間真正的感情。青嵐師兄…他像母親那樣深的愛護過我。父母死后,我唯一信賴、在意的人便只有他…”
唇邊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驀然轉頭,定定的看著聽雪樓主,斬釘截鐵:“樓主,我不會像我父親那樣一一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蕭憶情也看著她,神色有些奇異的哀傷和苦痛,忽然間看著水面,輕輕笑了起來:“咳咳…阿靖,是不是聽雪樓連年的戰績讓你對我太有信心了?你這樣堅決的維護拜月教、就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是會死的么?他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人,你也知道。”
阿靖忽然怔住。
的確,從一開始思考,她幾乎就將聽雪樓放在了必勝的位置上,只想著如何才能避免拜月教被毀,卻絲毫沒有考慮過蕭憶情戰死的可能。
聽雪樓主…似乎都已經是武林中不敗的神話。
蕭憶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邊,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會如何?到時候,聽雪樓可能就會散掉,武林再度分崩離析,各方仇家蜂擁而至我的靈前……”
他伸手撥動著河水,忽然回頭對著呆在一邊的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和你已經沒關系了.你加入聽雪樓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有過約定一一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約就自動消除。到時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并不會再與昕雪樓有絲毫瓜葛牽連。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報仇。”
忽然間有些無法回答什么,阿靖想象著來日的情況,忽然感覺有夢魘般的冰冷。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不會敗。”
“那是你大高看了我。”聽雪樓主怔怔凝視著河水,清瘦蒼白的臉上忽然有苦笑的意味,“也不止是你一一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沒有敗過不等于就不會敗.高夢非背叛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就已經一敗涂地。”
他隨手撥動水花,看著盈盈水波在指間一圈圈蕩漾開去:“如果是聽雪樓一般子弟,敗了大概不過是換一個主人或換一種活法;但是我敗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靜靜地,緋衣女子截口道,聲音也有顫栗的感覺。
蕭憶情的手停住了,迅速的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轉過頭繼續用手指在水波中劃動一—那無形的水,便在他指間劃開了又聚攏,毫無痕跡。
“高手之戰,絲毫不能容情一-將來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著頭看著指問流水,再抬頭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燈,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單獨和迦若會面對決,那也是難逃這種結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緊了血薇,用力的握緊,極力壓制著心中翻涌的情感,許久,她才沖口而出:“為什么?為什么這一戰就勢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決途徑!”
“仇恨只有用一種方法來解除。”將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撥開了,蕭憶情卻緩緩從身邊拿出了一盞河燈一—紙扎的白色蓮花,素凈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