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忽然沉寂下去了,天光從云層后透出,絲絲縷縷照射下來,籠罩天地。那些劫灰依然在空中飄浮著,然而不等落到他們衣襟上,就紛紛在半空的光與影中湮滅了蹤跡。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蕭憶情站在圣湖底上,四顧白骨累累,一眼望不到邊際。
眼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慟哭的阿靖,身后是失去了魂魄的明河——而他一個人站在這茫茫的白骨荒原之間,陡然間仿佛有什么極度悲涼辛酸的利劍,一分分刺穿他的心臟。驀然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聽雪樓主捂著心口彎下腰去,卻依然不說一句話。
當所有的語言都已經無能為力,他已不求再在她的面前分解一言一語。
在靈鷲山頂聽到迦若合盤托出最終的計劃,并開口請求他的援手時,他內心瞬間的震動無以言表——對于一個已經操控天地、俯仰古今的人來說,有什么還能值得他為之付出這樣放棄永生、永閉地底的代價?或者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然,那是佛家的慈悲,不料卻在這樣操縱邪術的大祭司舉止中真正的實現。
那一刀,是他對于那個不知道是青嵐還是迦若的大祭司的允諾——那樣毫不遲疑毫不留情的絕決,正是出于對這個最強對手最由衷的尊重。
揮刀斬首的瞬間,頭顱脫離身軀飛出,聽雪樓主聽到了他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多謝。”
然而,那一句話,和迦若臉上最后如釋重負般的微笑,只有他一個人聽見和看見。迦若……迦若,想不到,在這個世間,最了解你的,到頭來竟然還是我。
只是,又如何對她說明這一切。抑或,說了也無濟于事——已經是在她面前親手砍下了那個人的頭顱,將她的青嵐永閉地底、永世不得超生。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動手,看著夕影刀齊肩掠過那個人的身軀,看著人頭如同流星般劃落!
她即使了解了真相,無法再責備他什么,但是心里那樣的陰郁卻永遠不會再散去。
——那將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再逾越的鴻溝。
阿靖,阿靖……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樣毫不掩飾的痛哭,放下了一切刺人的驕傲和自衛的矜持,就像一個迷途小孩一般的慟哭。你的真性情,從未在我面前這樣的流露過。那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迦若對我說過、那日你沒有下靈鷲山,是因為得知了“青嵐”十年前的死訊而神志潰散;然而,現在為了“迦若”的死,居然還是能讓你這樣崩潰般的失態——
到底,在你內心里,也從來沒有法子將“青嵐”和“迦若”兩個清楚地區分開來吧?
和那個大祭司一摸一樣啊。
心里的痛苦仿佛一把利刃,慢慢將胸臆切成兩半,聽雪樓主劇烈的咳嗽起來,俯下身去用手緊緊捂著嘴,然而暗紅色的血還是從指間淅淅瀝瀝灑下,滴入地上的森森白骨。
“站直了,孩子?!倍溉婚g,仿佛有清風吹來,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輕柔聲囑咐,恍惚而溫婉,猶如回聲,“好孩子,別對任何事低頭啊?!?/p>
蕭憶情驀然抬頭,四顧,然而滿目白骨,哪里有半個人影。
“斬下我的頭顱吧,蕭樓主。我會把你母親的遺骸懷給你,并讓她得到解脫——所有的惡靈都會追逐著它而去,然而,令堂的魂魄卻決不會……因為她看到了你,必不會為任何東西而離去。如果你感到有清風繞你三匝而去,那么便是令堂魂魄歸來,再入輪回?!?/p>
陡然間,記起了迦若的話,聽雪樓主臉色再也忍不住的改變,脫口叫出聲來:“母親……母親!是你么?是你么!”沒有聲音回答他,只有清風緩緩拂面而來,溫柔的吹去散落在他臉頰上的亂發,然后,果然如迦若所言、繞他三匝。
風里不再有那個溫柔的聲音,只是漸漸遠離,消失無蹤。蕭憶情失神的站在湖底中,眼前白骨森森,卻不知道那一具才是生母的遺骸。即使他獨步天下、翻手為云覆手雨,如今站在這里,母親的尸骨就在眼前,他卻依舊無法為她收斂!
然而,他依舊站直了身子,雖然咳嗽著、卻絕不再彎腰?!皹侵?!樓主!”出神之際,耳邊忽然聽到了人聲——這一次,是確確實實的有人在叫他。熟悉的聲音,那是——?
蕭憶情不自禁的循聲看過去,一襲青衫入目,看到了圣湖邊上佩劍攜琴的劍客。
微微意外,聽雪樓主不禁苦笑了起來——是碧落?居然碧落會不聽他最后的安排、為了他一人一劍殺回月宮來?……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要知道,在他以往的判斷來看,這個為了諾言而勉強俯首為自己所用的天才劍客,本該對自己忠心有限,更何況、他畢生要尋找的那個女子小妗已經死于幻花宮水底神殿,他內心早該毫無羈絆——這次逢到他大劫難逃,這個人十有八九該趁機離開聽雪樓才對……可如今,完全和他意料的想法、碧落竟然生死不顧的單身闖入月宮來!
他難道不怕拜月教大祭司那樣可怖的術法?要知道、一人一劍闖入這個月宮,分明是有死無生的事!難道……是自己一直以來都錯了?
看見地上橫倒的白衣祭司的尸體,再看到蕭憶情抬頭看過來,仿佛終于確定了樓主安然無恙,碧落長長舒了一口氣,眉間積聚著的殺氣陡然消散,微笑起來,單膝下跪抽劍駐地:“恭喜樓主手刃強敵、一統南疆!”
那樣的恭祝,卻仿佛一柄利刃陡然插入蕭憶情心中。胸口沸騰翻涌的血氣再也壓抑不住,他身子微微一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那一口血方濺落地面,聽雪樓主的身子卻驀的挺得筆直,眼神冷凝,忽然,右手中刀光一閃,左腕中已經被割了一道,流出血來。
殷紅的血一滴滴急速滲入圣湖地底的泥土,蕭憶情仰頭蒼天,一字一字對著天地說出誓約:“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蕭憶情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聽雪樓人馬不過瀾滄、絕不犯拜月教一絲一毫——如違今日之誓、永世不得超生!”
碧落驚住,此刻才看見遠處的緋衣女子——他的臉色里有無法掩飾的震驚:靖姑娘……靖姑娘居然在痛哭?這個那樣驕傲、那樣能干犀利的女子,居然在痛哭?!
眼前白骨森森,天高地廣,然而聽雪樓的大護法忽然間不知該說什么。
“孤光,我負你?!碧焐呀淈S昏,站在月神殿坍塌的廢墟中,手指觸摸著橫倒的巨大石柱,慢慢將這個巨大變故的前因后果給同盟者講述了一遍,聽雪樓主臉色有些黯然,“你要的東西,我給不了?!?/p>
已經讓貼身弟子將失魂落魄的教主扶入白石屋子休息,同時下令那些暫時遷往半山行館居住的弟子不得擅入月宮,這里的一切都是相對隔絕的——在這之前,他們一定要做好這一場浩劫的清理工作。
青衣術士站在神殿里,手指間握著一片鑲嵌著藍寶石的玉石碎片——那是天心月輪的殘片,如今靈鷲山上月沉宮傾,神殿坍塌圣湖枯竭,一切,仿佛都是末世般的景象。
孤光的眼睛有些茫然,看著湖中那樣累累的白骨,甚至有些悲憫的意味:原來,迦若祭司不惜以身相殉、付出永閉地底代價的,居然是為了永久的封印這些惡靈。一直以為是馭使邪惡力量、用陰毒術法操縱南疆的大祭司,竟然有著這樣的愿望……
當神已無能為力,那便是魔渡眾生。
那一句話,他在大祭司書房的一個神龕上看見過,如今,他才明白其中的深意。即使化身為魔、也要渡盡眾生——迦若、或者說青嵐的心里,居然還有這樣隱秘而堅定的愿望。
正在自己出神,所以聽得聽雪樓主這樣的話,孤光一時反而有些茫然。他的眼睛,還是看向湖底的方向,下意識反問:“……我要的東西?”
“迦若祭司所有的靈力,都隨著那群惡靈永閉地底——你即使吃了他的軀體,也無法再繼承他的力量。”望著一片白骨的圣湖,蕭憶情的聲音里第一次有茫然空虛的意味,“我無法做到我承諾給你的了?!?/p>
“哦。”仿佛這時才想起自己曾經和蕭憶情訂下的密約,孤光臉色微微一凝,脫口應了一句,眸中浮出了不知是失落還是歡喜的神色。
“但我必然想法彌補——你還要什么,只要聽雪樓能辦到、蕭某無不盡心竭力?!钡谝淮螣o法兌現諾言,聽雪樓主人的語氣里,也有了歉意,許出了這樣的承諾。
然而,孤光對于這句話似乎絲毫沒有大的反應,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句話可以給自己帶來如何大的權力——他的目光只是一直的看著遠處圣湖底的人影,忽然笑了笑:“其是我該謝你——我現在得到的東西已經超過我原先預想的?!?/p>
蕭憶情微微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的卻是圣湖底下的幾個女子身影:緋衣,藍衫,紅裙,在蒼白黯淡的一片尸骨中分外鮮麗。
緋衣女子依然將頭靠在那萬斤的巨石上,一整天都沒有動一下,仿佛凝固的石像。在她身邊,是隨后進入月宮的兩名女弟子——燁火和弱水。
然而本來平靜的燁火、在和師姐趕往這里后,一眼看到滾落在地的少年的頭顱——那巖山寨里的回憶驀然蘇醒,紅衫少女捧起人頭失神的盯了半晌,崩潰般地痛哭起來。旁邊的弱水不知所以,勸了半日也勸不住,只能呆呆的陪在一邊,看著平日里文靜的師妹失態地大放悲聲,又轉頭訥訥地看了旁邊的面如死灰的靖姑娘一眼。終于不知做什么才好,弱水的眼神下意識的往孤光這邊看了過來,仿佛求助一般。
漫地的悲苦中,只有這個藍衣少女的眼眸是明凈的,那是沒有經歷過真正幻滅和復生的嬰兒的眼睛,純白得有如那朵夢曇花。
“什么獨步天下、無上靈力,即使有了這些又如何?那樣睥睨的一生、最后還不是難逃那一日——迦若就是最好的明證了?!笨粗@令人斷腸的一幕,青衣術士眼里卻是平靜的,仿佛悟得了無上奧義,“能馭萬物而不能馭一心,能降六合而不能護一人——這一切,原來并不是什么力量的高低能夠決定的?!?/p>
孤光微微笑著,平日的陰郁冷狠仿佛冰雪般消融,他抬起手來指著圣湖底下那一襲藍衫,仿佛誓約一般、對著旁邊的聽雪樓主輕輕道:“我盡這一生所擁之力、只求能讓她永不會如身邊那兩個女子一般。”
蕭憶情的眼眸忽然微微一黯,沒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慘淡的笑意:“好奢侈的愿望。”
“不要以為連你和迦若作不到的事,我便不能做到?!鼻嘁滦g士側頭看著他,眼眸里有淡定、有自信,同樣也有淡淡的悲憫,“蕭樓主,其實,在這一場‘滅天之劫’里,真正被毀掉的不是迦若祭司、而是你們兩個人中龍鳳?!?/p>
那樣平淡的話語,卻刺的聽雪樓主手指一震,然而沉默許久,看著如血的夕陽,蕭憶情的聲音卻是蕭瑟的:“從未開始,何謂完結?”
他看著石閘前垂首漠然而坐的緋衣女子,看著她額上流下的血,看著如鐵一般矗立在湖底盡頭的閘門,忽然咳嗽了起來,問:“明河教主如何了?”
“也完結了?!惫鹿獾幕卮鸬唵?,“她失了魂魄?!?/p>
“哦……”聽雪樓主咳嗽著,望向那道隔斷陰陽的閘門,目光復雜的變幻著,驀然輕輕嘆了口氣,“她若是這樣,就枉費了迦若這一番苦心了——”頓了頓,仿佛下了什么決心,蕭憶情轉過頭,對身邊的拜月教左護法緩緩道:“請你將這句話轉告給你們教主——”
“告訴她,迦若真正害怕的、是他自己。
“永遠封印那些惡毒的力量,雖然是他的夙愿,卻不是他采取如今這樣慘烈計劃的原因——他怕內心里青嵐記憶和感情的復蘇和侵蝕……他其實已經分不清自我和外身了。他害怕再這樣下去,然而又無法控制——然而,明河是他傾盡一生之力守護的,他怕最后這樣身不由己的轉變、最終會成為對她無可挽回的最大傷害。
“所以在‘青嵐’的記憶完全侵蝕內心之前,他選擇了永閉地底。
“那是他最后能做的、唯一的‘護’了。
“我也不得不佩服他……雖然他幾可為我這至今遇到最強的敵手。然而他內心精神力的強大、連對于自己都毫不容情,卻是讓我甘拜下風?!?/p>
聽雪樓的主人緩緩說著,語氣不驚輕塵——這個以迦若為最強對手的人,此刻說出的話卻仿佛是他畢生唯一的知己??粗鹿庹痼@的眼神,蕭憶情唇角卻浮起一抹悲憫的笑意,微微頷首:“你去把這些話告訴你們教主——告訴她,迦若是多么的希望她能夠無憂幸福的活下來——若理解他舍棄她永閉地底的原因,她便該好好活著?!?/p>
“其實,他已盡力——然而想不到依然無法護得明河周全。孤光,希望你能比我們都強一些,能好好守住你需要守護的人?!币贿呎f著,聽雪樓主一邊已經緩步走下神廟廢墟的臺階,遠山上吹來的清風掠起他的發絲,看向圣湖底下累累白骨中那一襲緋衣,他的眼睛有了無法言表的悲痛的意味。
然而聽雪樓的主人只是對著臺階下侍立一邊的碧落、淡淡吩咐:“已經發訊通知鐘老那邊了么?要他們先不要拔營走人,今晚我們兩人就隨他們一起返回洛陽?!?/p>
“兩人?那靖姑娘呢?”碧落怔了怔,脫口問。
“她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去了?!笔拺浨榈难凵窳髀冻鲆唤z慘痛,然而在下屬面前立刻被掩飾住,只是淡淡道,“由她一個人留在南疆吧。弱水和燁火畢竟不是門下弟子,她們什么時候愿意走由她們自己決定——拜月教不會為難她們。我們走自己的好了?!?/p>
“……是。”震驚于樓主此刻的從容鎮定,碧落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
暮色籠罩大地的時候,圣湖底上卻是一片火光,宛如紅蓮盛開。
“抱歉,無法識別出令堂的骨殖,只能在一起一同火葬了?!睂⑺械陌坠菙n在一起,搭了一個個塔形的堞堆,孤光看著白衣樓主執著火炬,俯下身點燃了白骨下的木材?;鹆伊胰紵饋?,由下而上透了上去,將那一堆堆的骷髏吞沒。
夜色里,那些火堆宛如一朵朵蓮花。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烈焰。燁火尚未從悲痛中恢復,而弱水卻已經趕來,站在火堆旁,默默念起了超度經文。蕭憶情一襲白衣如雪,火炬明滅映著他蒼白清秀的臉,聽雪樓主眉間的神色卻是復雜的看不到盡頭,怔怔望著那一堆堆的白骨在烈火中焚燒為灰燼。夜風吹來,繞著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飛灰吹到人臉上,宛如劫灰一閃而滅。
——這其中,有無母親宛然長逝、湮滅入輪回的芳魂?原來,一切,都不過如此而已……都不過如此而已!
“事已全畢。我們走吧?!睂⒒鸢讶尤胱詈笠粋€白骨的堞堆,蕭憶情再也不看那些死去的骨殖一眼,回首對著碧落招呼,眼神冷冽,“不要讓鐘老他們久等。”
“真的……真的不和靖姑娘一起走?”碧落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度問了一句。然而很快就看到因為這句話、讓樓主的眼睛冰冷如雪,蕭憶情不發一言的轉身走開。聽雪樓大護法暗自嘆了一口氣,只好跟著轉開了身子。
話是斬釘截鐵的落下,蕭憶情最后望了一眼夜色里那一襲緋衣,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輕走了過去,站到那個女子身側,靜靜看著她。
阿靖還是沒有抬頭看他,她已經安靜下來,不再哭泣也不再呼喊——然而這樣死一般的寂靜,反而讓他這個知她甚深的人暗自心驚。她的手按在巨石上,已經冰冷。卻仿佛固執地想通過這塊厚厚的石頭、來感知陰陽那一面的靈魂的訊息,不肯放下絲毫。
“我走了?!卑察o了片刻,他終于俯下身,淡淡說了一句,“你自己珍重?!?/p>
她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以后如果要殺我報仇,就到洛陽總樓來——你知道我的密室在哪里、也知道我什么時候發病?!甭犙侵鞯拿寄恐g,彌漫著說不出的蕭瑟和冷意,然而話語卻是平靜得出奇,“我時日無多,希望你能在我活著的時候趁早來。”
緋衣女子把額角抵著冰冷的巨石,上面密密篆刻著的經文符咒印入她光潔的額頭,混著鮮血,形狀可怖。有一滴熱血,從額角流下,淌了很久很久,才劃過她清麗蒼白的臉頰、停在腮上,冷凝如冰。
蕭憶情低頭看了她許久,胸臆中仿佛有無數聲音在呼嘯著、要掙脫出束縛壓抑而喊出來,然而他還是什么都沒有再說,只是抬起手去、輕輕拂過她的臉,手指上沾了那一滴血,放入口中舐去——那樣微微的苦澀。
然后,他再也不看她,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