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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倦鳥南飛

葬禮在上午9點正式開始,但在海邊住久了,明椋早上5點多就醒了。

海邊天亮得早,又沒有高樓遮擋,一旦天亮就是透亮了。

既然已經醒了,稍微收拾了一下,明椋穿一件黑色的大衣束起頭發就出了門。

她沒直接去定位的地方,憑著和季蘭惠當初交談的記憶找到了季蘭惠生前住的地方。

老小區沒有電梯,剛爬上樓明椋就被門上鮮紅的大字嚇了一跳——“罪有應得”“不得好死”

門沒關緊,微合著。

她細想了好幾遍,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

“吱呀”一聲,門從里面被打開,明椋被嚇了一跳,定睛看見是季珩澈。

看見明椋在門外,季珩澈也是一愣。

“明椋?”季珩澈喊了一聲杵在門口的明椋。

“嗯。”明椋注意到季珩澈手里拿著的濕抹布,猜到他是想擦掉門上的字。

“我幫你吧,”明椋走上前從季珩澈手里拿過抹布。

她沒問字的由來,也沒主動解釋自己為什么出現在這兒,她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即使看見了這對母子隱藏起的不堪,也仍然選擇留下,沒有離開。

之前接觸時看起來很能侃侃而談的季珩澈說不出一句話。

他佇立在那里,看著明椋踮起腳去擦門上的字。

“擦不掉?!泵鏖UZ氣中是遺憾。

“嗯,”季珩澈終于發出了聲音,“用油漆寫的吧?!?/p>

“那怎么辦?!泵鏖S悬c難過,她的心里一直認為季蘭惠是個很好的人。

直到現在,明椋才覺得自己窺得了一席她抑郁的理由。

“我們去邊界市場,把門換掉?!奔剧癯簥Z回那塊滴著水的抹布放在門邊的鞋柜上,拽起明椋的手腕就下樓。

“門沒關呢?”季珩澈走得太快,明椋被他拉著,腳步有些趕。

“沒人會來?!奔剧癯狠p飄飄一句話,讓明椋心里更加難受。

到了車旁季珩澈才發應自己剛剛的失態,他松開明椋,聲音微啞:“抱歉啊,我剛剛——”

“沒事,”明椋打斷他,“快走吧,再不去買就來不及換了。

季珩澈看了她半晌,幫她拉開車門。

到了邊界市場,時間太早貨運還沒上班,門運不回去,“那,我們去買油漆吧?!泵鏖壬韱柤剧癯骸?/p>

“好?!彼c頭。

油漆的紅有很多種,明椋分不出,季珩澈卻一眼,就找出了與門上字跡相合的紅色。

為什么呢?那些字,他看了多久呢?不言而喻。

明椋說不出自己的心情。

她就是很心疼,心疼他,更的心疼他的母親。

努力隱藏起情緒,她向季珩澈擠出一個笑。

主動提起油漆桶付了錢,明椋促著季珩澈回去。

季珩澈沒和她爭那一桶油漆錢,只是接過油漆桶跟著她走。

回頭的路是明椋開的車,她不放心他的狀態,于是一再要求。

到門口,季珩澈親手用一柄刷子,用紅色的油漆掩蓋同樣鮮紅卻惡毒的字句。

明椋只是看著,沒有上前插手。

快要九點,送葬的隊伍來了,季珩澈進門捧出一個小盒子,里面裝的,是季母的一生的縮影。

骨灰盒放在請來的人抬來的棺里,季珩澈雙手捧著季蘭惠的牌位走在隊伍最前面。

老人說逝者的魂靈不能見陽光,本該由至親一個打傘遮陽一個捧靈位,于是明椋主動執起一把黑傘,舉過季珩澈的頭頂,籠罩著那方小小的木牌。

沒有親朋在隊伍最后的九步一拜,也沒有小輩在前面為其挑起紙燈籠,送葬的隊伍長長的,卻只有兩個人與這場葬禮真正相關。

一路吹打沒有片刻停歇,但這滿場熱鬧中卻只更顯凄清。

到下葬處的路太長,走著走著,季珩澈的眼淚就爬滿了全臉。

明椋認真的舉高有些酸澀的雙手,仔細的,不讓一寸陽光鉆入傘下。

打理完一切,送走了送葬的人,在季蘭惠的石碑前,明椋點燃了一簇火焰。

火舌舐舔著一張張紙錢,灼熱的煙涌上來,撲到季珩澈眼前。

明椋趕忙拉開他。

季珩澈一直在走神,明椋也沒和他搭話,她陪著他坐在季母的墓前,已過了正午。

“你不好奇嗎?”過了很久,季珩澈忽然開口。

“不好奇?!泵鏖4?。

“那些字你都看到了,你不怕嗎?”季珩澈接著說。

“我更相信我自己的判斷。季珩澈,我覺得你是好人,你母親也是?!奔剧癯汉退⑴抛?,聽到這話,他側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如果我想告訴你,你愿意聽嗎?”季珩澈沒挪開視線。

明椋知道他是需要傾訴,她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起來,我們回去說?!?/p>

季珩澈和她對視著,良久,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起身。

季母家中太久沒開火,明椋就點了外賣,她和季珩澈并排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等他開口。

“我十歲開始,就沒在媽媽身邊生活了,那時候我開始懂事了,那些人日日上門找我媽的麻煩?!?/p>

“我媽怕對我影響太大,把我送到了鄉下外婆那里,我和她,見面越來越少。”

“我爸?!奔剧癯侯D了一下,嘲諷似的輕笑,“和我媽在一起到后來我媽懷上我,他從來沒提過要和她結婚?!?/p>

“一開始我媽不在意,后來才知道,他結不了?!?/p>

“他是婚內出軌,出軌的對象就是我媽。”

“我媽還懷著我的時候,那些女方家里的人就開始找上門,他們罵我媽,罵的很難聽,罵她是三。”

“可是我媽媽,明明在一知情的時候,就和他斷了聯系?!?/p>

“二十五年了,我都二十五歲了?!?/p>

“那些人對她的騷擾和辱罵,還是沒有一年間斷?!?/p>

“我媽就像他們發泄生活不滿的玩具,誰都可以來踩一腳?!?/p>

“到今天,我媽去世了,他們還是要來罵上最后一句。”

“我媽這一輩子,就是這樣,在他們的侮辱里過完?!?/p>

季珩澈說的時候沒什么情緒起伏,明椋卻聽得心底一片酸澀。

他們坐的沙發正對門口,季珩澈靜靜地注視那扇紅漆的門,開口便是嘆息:“這顏色,多扎眼?!?/p>

門鈴響起,門外的人喊了一聲“外賣?!?/p>

明椋起身去開口,外賣小哥沖她笑了一下,遞過外賣,他說:“你家門的顏色真好認,這么漆起來,還挺好看。”

明椋聽著,眼淚差點掉下來:“謝謝?!彼p輕笑笑,對外賣小哥感謝道。

“季珩澈,”明椋走到沙發前,“他說,門的顏色很好看?!?/p>

二人的眼淚在這時瞬間決堤,她坐下來輕輕攬住季珩澈,他把頭靠在她的肩,淚水打濕她的衣襟。

“我真的想不出來。”季珩澈的嗓音被悲傷穿透,“我想不出來在這個小屋子里,我媽媽是怎么一個人又害怕又自責地過了這么多年……”

“你知道嗎明椋,我真的好后悔我選了這樣一個工作我根本沒有時間好好陪她,她走的前一天她還笑著和我打視頻,”

“她告訴……她讓我別掛記她,她一切都好,她那時候就提如果她走了,想要你來她的葬禮。”

“可是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這話不吉利我還因為這個兇她了……”

“如果早一點發覺,如果我能多陪陪她,她是不是不會這么痛苦地走掉,明椋我好難過,我真的——”

他的愧悔字字句句扎進她的心里,有關媽媽的一字一句,明椋聽到,都會心痛。

她其實想告訴他,不用自責,季母的抑郁,這么多年早已積重難返,但無疑這話只會讓他更傷心。

“季珩澈、季珩澈?!彼兴拿?,輕拍他的后背。

明椋自己,也止不住眼淚。

她聽不清他的嗚咽了,明椋不自覺地回想,回想孩提時,她是否見過自己的媽媽;她回想,回想她的媽媽是不是笑起來也像季母一樣溫柔又知性。

直到現在明椋都不懂,自己的媽媽為什么要拋棄她。

在破碎的記憶里,她找不到哪怕一片有關母親的碎片。

“季珩澈,”明椋聲音極輕,“我們都沒有媽媽。”

“季珩澈,我只有奶奶,可是很久以前,我連奶奶也沒有了?!?/p>

“從小我就想幫幫那些悲傷痛苦中過活的人,可是我很沒用,我辭職了?!?/p>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我甚至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情況?!?/p>

“我連給自己做心理測評都不敢?!?/p>

“我只想逃跑,往澄海邊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明椋絮絮地說,她也不管季珩澈是否聽見,她只是急離一個宣泄口。

負面的情緒被落日朝陽和潮去潮來掩蓋,但不代表,會被完全洗刷。

像打開了那永遠來不及關上的潘多拉魔盒一般,快樂和美好飄在上層,悲傷和壓抑壓在底層,但總有一天,所有都會突破盒子沖出來,把陰云布滿世界。

季珩澈不知道什么時候止住了眼淚,他用額頭抵住明椋的肩,安安靜靜地,聽明椋講述她的世界。

季珩澈忽然覺得很無力,對于媽媽,對于明椋,一直以來他好像都只能旁觀她們的痛苦,他幫不上忙。

“別哭?!彼荒苓@么安慰,“明?!蹦悴皇鞘裁炊紱]有,你可以有我。

季珩澈很想說出這句話,但他及時咽位了話頭。

有他又有什么用呢?他的母親有他,但她還是離開了。

季珩澈覺得自己的心真的好痛好痛。他好像對什么都無能為力,什么都遲來一步。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出了錯,他直起身面對著她,看著明椋的眼淚一滴一滴劃落。

明椋沒有躲避他的目光,她只是很用力地笑,越笑眼淚越剎不住的腳。

她覺得這樣很不好,她感覺到太多負面情緒在涌上來。

明?,F在,只想回到那片海邊。

這是逃避依賴。

明椋用書里的專業名詞給自己下診斷。

她現在終于能夠理解當時那些坐在她對面一個個驚叫或怒罵之人的心情,那時候她不懂他們的回避,現在她自己卻在拼命回避著會痛的話題。

“季珩澈,我們一起去看看澄海吧。”明椋忽然很想帶他一起去那里,其實哪里都一樣,只要別留在這座城市。

明椋覺得以前的自己實在太過殘忍,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在逼迫那些

病了的人直面恐懼。

到現在她才明白,逃避其實沒什么不好。

做個軟弱的人,也可以很開心。

“好。”季珩澈點頭應允。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一室靜默。

苜汿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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