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意外到底誰會先來呢?”
善君敏無法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從來都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但是老天爺似乎對此并不是十分的滿意。它決定跟這個花季懵懂的少女開一個天大的玩笑,然后這件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在距離她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抉擇前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的時候,在她本來應該盡全力去為高考這場戰斗而做準備的時候,老天爺決定收回她的依靠和安慰,選擇讓她在這個節骨眼上獨自去面對這場戰斗。
“媽媽最后說過什么嗎?爸爸。”
善君敏的眼睛早就已經哭不出眼淚了,但是這兩天的悲傷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只要她一見到任何似乎是能跟母親扯上關系的東西,她都會抑制不住地哭泣。
“君穎說等你回家要跟你做一頓大餐。”
父親善存浩強忍著悲傷收拾愛人的遺物,面對女兒的疑問,他不應該去怪罪女兒的不懂事,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時期再向他提出關于妻子回憶的話題。
善君敏蹲在父親身旁,幫著父親把母親生前最愛的裙子和其他衣物整理好。
這是她這么多年來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自己的父親。這個男人已經由于連日來的悲傷而變得十分憔悴了,但是他依然得在女兒面前拙劣地掩飾,而展現出堅強的一面。
“爸爸,以后我給你做大餐吧。”
善君敏突然之間抓住父親的手,她在看到父親眼中閃過的淚光之后似乎突然之間明白了什么道理。
男人的動作被女兒這一舉動給打斷了,他抬起頭看著和妻子有幾分相似的善君敏,心中悲傷的情緒被再一次點燃,但隨之而來的卻又有一絲溫暖。
“好,好。”
男人受寵若驚地答應了兩聲,這突如其來的安慰使得他的臉上也回復了些許光彩。
父女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似乎彼此之間都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出一個在他們生命中無可取代的人的影子。
善君敏的母親,也是善存浩的妻子,那位與詩和美好一起誕生的女人,那位陪伴他們一起走過人生一段不可置換的時光的女人——張君穎。
善君敏側坐到父親身旁,把頭靠在父親的肩膀上,就像以前她總是靠在母親的肩膀上向媽媽訴說自己內心的故事一樣。她突然之間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現在只剩下這位從來不懂得應該如何去表達自己情感的男人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內向的男人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愛人的衣物,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他決定從此要為女兒承擔起一切,因為這是他生命中最愛的那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留給她唯一的,真正有價值的財富。
張老師的追悼會并沒有通知多少人前來參加,因為她生前說過她不喜歡太吵,所以她的丈夫便只通知了雙方至親的家人、要好的同事和親密的好友。
她的父母在他們的女兒還在讀初中的時候便相繼離世了,那個時候的善君敏就已經經歷過了親人離世的悲傷。
盡管她跟外公外婆之間的聯系其實并不多,她只是偶爾會回到鄉下去和兩位老人住上一小段時間,但血濃于水的親情是刻在骨子里的記憶,雖然那時候的她還不能十分清楚地明白一個人的死亡意味著什么,但她還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傷。只不過那兩次的悲傷和這次相比,實在是顯得太渺小了。
善存浩拒絕了妻子任教學校送來的慰問金,但是他還是對前來的吊唁的學校領導表示了誠摯的謝意。
善君敏第一次看到父親在媽媽的領導和同事面前說那么多話,而且還十分親切地和他們擁抱。
肇事司機一家人都來了,包括那位司機的妻兒、父母和岳父母,雖然善君敏對這個冒失的家伙宣泄了自己的憤怒,但父親卻還是欣然接受了這份歉意和這樣誠摯的道歉方式。
那天,是善君敏人生中第一次被整整一大家人下跪磕頭,她竟然表現得有點驚慌失措。但她也明白這是別人對自己的歉意,在一場大哭之后也并沒有再繼續吵鬧和責罵這一家人。
除此之外,還有部分張君穎老師班上學生的家長和自己的一些同學——這件事情是班主任李維忠告訴大家的,他想征求大家的意見,如果有人想去看看班長大人,可以私下跟他聯系,他可以組織大家前去吊唁,最終的結果是,除了個別同學之外,幾乎整個班都來了。
所以前來參加這場追悼會的人其實遠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當然,還有鎮上的那些居民們,他們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這件事,也許是當時在現場的人當中有許多都是與張老師熟識的商販們,他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大家,也許是通過其他的什么渠道。
善君敏看著父親忙前忙后地接待前來參加吊唁的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么的無能,因為父親只安排她自己接待自己的同學和家里的長輩,所以更多的時間,善君敏都是在陪爺爺奶奶以及前來吊唁的老師和同學。
有許多面孔她都不曾見過,她不知道那些前來送別母親的人都是誰?他們與母親又是什么樣的關系?但她能看到他們的臉上都那么的悲傷,似乎這些人都是母親的至交好友,親密伙伴。
不過這也讓善君敏感到十分的欣慰和驕傲,因為這證明了母親生前的為人。
這有什么好質疑的呢?善君敏心里想著,母親就是那種從書中走出來的女人,在她心目中,所有用來形容女子美好的詞匯都是因為母親的出現才被創造出來的。
“不要太難過,往后的生活還要繼續。”
他們都走到善君敏面前這樣說,那些母親生前的閨中密友走過來給這個可憐的姑娘一個深深地擁抱,順帶把她們的眼淚留在女孩兒黑色的喪服上。
但這樣的安慰似乎并不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反而無形之中讓女孩兒更加的悲傷。
但她依然得還給那些人一個堅強的表情,以示對他們的安慰起到作用的答復。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這兒有紙巾。”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善君敏身后傳來,這句話顯得和那些安慰的話格格不入,似乎是在故意讓當事人陷入悲傷當中。
“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善君敏回過頭,佟昭雅正站在她身后。
“這是從人的身體機能上來講。”
少年繼續說道:“這兒有紙,或者你需要一塊手帕。”說著佟昭雅便將手里的紙巾盒和一塊方方正正的淡藍色手帕同時遞到女孩兒面前。
善君敏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個少年,他的模樣已經和最初見到的時候大不一樣了,高高瘦瘦的,穿著也很得體,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儒雅的氣息,只不過……佟昭雅把頭發給剃光了。
女孩兒看著這個小光頭,突然之間心情變得有些奇怪,她覺得眼前這個戴著個黑框眼鏡的家伙很滑稽,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笑,但她此時此刻是正處在母親的追悼會中啊!她是不可能讓這種表情爬到臉上來的。
“也許這對于媽媽來說是一種解脫不是嗎?”
佟昭雅走到女孩兒跟前,問道:“手帕還是紙巾?”
“謝謝,不用了。我還好。”
善君敏將目光從佟昭雅那锃光瓦亮的腦袋上移開,她不想再繼續看這顆鹵蛋,因為她覺得自己也許會笑出來,但實際上她現在哪怕遇到再滑稽的事也不可能笑得出來。
“我見過你媽媽,我很喜歡她。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我很佩服她。”
佟昭雅見女孩兒沒有動作,便走到女孩兒身旁的凳子上坐下。
“我知道。”
善君敏淡淡地說。
“但你媽媽其實很辛苦,”少年轉過身將手里的東西放到旁邊的凳子上,繼續說道:“你應該為此感到驕傲,我們都應該為此感到驕傲,這個世界上你有一個這么優秀的母親,而且她的存在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也是一種幸運。”
善君敏對佟昭雅的這一番評價表示不解,她疑惑地看著身旁的這位少年。
少年似乎是看出了女孩兒的心事,然后開始解釋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其實都是來贖罪的,我們在世界上有各種罪惡,你知道‘七宗罪’嗎?那就是我們的本性,但總有人要求將這些罪孽洗滌掉,我的意思是說,你的媽媽就是那個人。”
善君敏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她對這一番話表示了懷疑,甚至對眼前這個人也表示了懷疑。
“佟昭雅?”
女孩兒十分不確定地喊了一聲。
“怎么了?”
少年回答道。
“也許我現在并不忙,但是我覺得我現在也許沒有時間跟你談論這些東西。”
在確定完眼前這個滑稽的小光頭就是那個家伙之后,善君敏表達出了自己的態度。
“我只是想跟你解釋一下。”
少年嘗試繼續自己的話題。
“不用了,謝謝,我覺得你還是讓我自己獨自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會比較好,如果你尊敬我的媽媽的話,你可以再去看看她,我認同你對我媽媽的一切肯定和積極的評價,但是我現在并不想知道我媽媽的離開到底是對還是錯,是解脫還是……”
善君敏說著,心里變得酸酸的,她不知道母親到底是因何而離開,在此之前她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直到佟昭雅這個“人才”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很不合時宜地跟她談起在她觀念里屬于佛學的東西。
“我只是……”
佟昭雅竟然顯得有些不依不饒。
“好了,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善君敏十分不滿地打斷他的話,“但是現在我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了,謝謝你的安慰,我現在已經接受了我媽媽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實事了,但是請你不要再繼續提起這件事情了好嗎?我現在并不想知道她的離開到底是福還是禍,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送她最后一程。”
善君敏說完便站起身來向人群中走去。
“我想也許是的,我很抱歉,班長。”
佟昭雅失望地看著女孩兒走遠的背影,自顧自地說著。
他在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第一時間給女孩兒發了消息,表示了安慰,但除了得到女孩兒禮貌的答復之外,再沒有其他語言。
也許佟昭雅在某些方面能稱得上是個天才,但是在安慰人,尤其是在安慰女孩兒,比這更加致命的是那個女孩兒此時正在經歷著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他的愚笨和遲鈍顯得格外的突出。
盡管在此之前他已經在心里模擬過許多次應該如何安慰善君敏,并且得出了他認為最適合的一個方案,也就是剛才他嘗試把女孩兒媽媽的離世說成是一種升華,但實際上他的這一系列舉動并沒有按照他所預期的那樣進行下去,反而讓善君敏的心情再度悲傷起來。也讓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好感度大打折扣。
稍微晚些的時候,洛書征也來到了追悼會的現場,他是請假過來的。
善君敏并沒有直接告訴他這件事情,她只是發了一條動態,然后被他看到了,于是他關切地發消息過來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情?女孩兒便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不要太難過,至少還有我陪著你呀。”
洛書征一見到女孩兒蒼白的臉和與之相比極不相稱的紅腫的雙眼,便說出了這句話。
洛書征與善君敏的關系在魏武逸事件之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進展,兩個人之間似乎距離成為戀人僅僅只差捅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了。但好像兩個人都在彼此克制,也許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默契,兩個人都以考上和對方一樣的大學為目標,然后在大學里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等畢業之后就結婚,做那種被許多人所憧憬的“從校服到婚紗”的愛情。
在母親出事到追悼會的這段時間里,最讓善君敏感到安慰的興許就只剩下洛書征的到來了吧?他們雖然彼此之間還沒有明確地表明關系,但她隱隱約約似乎已經能夠感受到了,他已經認可了她,而她的心也本就因為他而動。
“書征,”善君敏對洛書征的稱呼中都多了一絲親昵,“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辦?我覺得媽媽是因為我才出的事,是因為我說我要她給我做一頓大餐,她去買菜,然后就出事了。”
女孩兒的堅強總是會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崩壞,原本已經許久不曾流出的眼淚在見到洛書征之后,又再一次流了出來。
“君敏,”洛書征對善君敏的稱呼自然也帶著那種感覺,“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這樣想。”
“不,書征,如果那天晚上我跟她打電話的時候沒有跟她說我想吃那些菜,她也不會去買菜,也不會出事的。”
善君敏的情緒開始變得有些激動起來。
“君敏,你聽我說,你媽媽不管是不是因為你說你要吃那些菜,她都會去買菜的,因為這就是她的生活啊,她也要做飯、吃飯、哪怕你沒在家,但是你還有爸爸在家啊,你媽媽也要為你爸爸做飯,她也要去買菜,所以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再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推了,好嗎?別這樣想。”
洛書征將兩只手摁在善君敏的兩肩,力道和語氣剛剛好讓她恢復理智和平靜。
“嗯!”
女孩兒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現在,能帶我去看看你媽媽嗎?”
洛書征將手移到善君敏的雙臂,溫柔地說道。
“嗯,”女孩兒點點頭,看著少年英俊的臉龐和臉上獨特的治愈系的陽光,輕聲說道:“走,我帶你去。”
善君敏帶著洛書征穿過人群,走到母親的靈柩旁。
黑色的綢帶裝飾著靈堂,黑與白的色調極度反差著兩個世界的色彩,再沒有什么地方能夠比靈堂更能讓人感受到生與死之間的差別,哪怕是與逝者沒有任何關系的人在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的時候都會不由得產生一種悲傷的情緒。所以在這樣的場合下,是容不得有半點嬉笑的行為出現的,這便是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所遵循的“死者為大”。
洛書征走近靈柩,隔著透明棺蓋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人,逝者的容顏已經由入殮師進行了休整,使得她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樣。如果不是蓋在張君穎女士身上那塊為了遮住胸腔和腹部殘缺身體的白布和毫無血色的臉頰,這位美麗的女士與沒卸妝就入睡的其他女士之間似乎并沒有多少的差別。
“她真美。”
洛書征轉過身來湊到善君敏耳邊輕聲地說了一聲。
“謝謝。”
女孩兒抽動了一下嘴角,表示了自己的欣慰。
“我想我應該向這位偉大的母親行個禮。”
洛書征接著說道,然后走到了棺材里腳下的位置,那里放著一張很大的黑白遺像照,那張照片是在此之前不久學校要求老師更換證件照的時候拍的。
張君穎女士拍照總是笑著,她曾向女兒善君敏說起過,“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定要把最好看的笑容留下來,所以不管是拍什么照片,都一定要保持微笑。”所以在善君敏所有的照片中她幾乎都是笑著的。當然,如果是跟媽媽的合照,她們也都笑得那么的美。
洛書征走到遺照前,端端正正地站直了,然后深深地向著照片鞠了一個躬。善君敏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捂著嘴巴盡量讓自己不哭出聲音。
遠處的佟昭雅看著這邊所發生的一切,心里的情緒已經變得十分復雜了,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他已經早就知道了洛書征這個人,也自然而然地把這個被學校和學生追捧的“驕子”視為了敵人,他總是拿自己跟洛書征作比較,不管是在成績上還是外貌上又或者是才華上。但無論他怎樣努力,都感覺自己無法像洛書征一樣得到善君敏的青睞。盡管偶爾有一段時間他與善君敏的關系其實還算不錯,但那跟洛書征比起來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
稍后的時間,善君敏帶洛書征依次見過了自己的家長和長輩,這種感覺頗有小情侶見家長的韻味,善君敏心情還算不錯地跟父親和爺爺奶奶介紹著洛書征,“這是我的初中和高中好朋友,我們一起從初中到高中,關系很好的……”而后長輩們,包括善君敏媽媽生前的同事和好友都對洛同學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和贊揚。
但這一切看在佟昭雅眼里無疑是火上澆油的,他原本就對洛書征的到來感到十分的不滿,就像偶遇了一個有著什么深仇大恨的仇人一般。
現在善君敏的舉動似乎已經是赤裸裸地在宣布洛書征就是她的準男朋友了。這讓初嘗愛情的少年心里產生了強烈的嫉妒感,這種嫉妒又使得他憋了一肚子火,連呼吸聲都明顯的加重了。
不過好在班主任李維忠在這時候帶著同學們趕來了。善君敏才將洛書征丟在長輩堆里前去迎接他們。佟昭雅也趁著這個機會湊上前去。
“班長,你沒事吧?”
大家伙擁到善君敏身邊,關切地詢問到。
女孩兒將悲傷的情緒暫時收藏起來,一一回復著大家的關心。班主任李維忠則和幾位男生來到善君敏父親的身邊,打算將班里同學們的一點心意交到他手中。
“這個錢我是不能收的,李老師,感謝您和同學們的心意,這份心意我們父女兩個收下了,但是這個錢我們是絕對不能收的,麻煩你收回去吧。”
善存浩一邊將裝錢的信封推回到李維忠手里,一邊后退躲閃。
“善君敏爸爸,請您一定要收下,善君敏這孩子在我所教過的學生當中能夠算得上是最優秀的,她不僅是一位好學生、好同學,還是一位好助手,好班長,我作為班主任,有時候很多班里的工作忙不過來都是讓善君敏幫忙去完成的,而且每次她都能完成得很好。同學們都很喜歡她,一聽說班長出事了,都自發地組織起來想來看望,這點點心意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她的同學們的心意,所以這些孩子們的這份情,請您務必要收下。”
李維忠一邊說著,一邊嘗試著將善存浩的手擋開,另一只手好將信封塞進他的衣服口袋里。
與他一起的幾個男同學也在極力地勸說著這是同學們的一點心意,要善君敏爸爸一定要收下。
迫于無奈,善存浩最終還是沒能抵得過李維忠和同學們的強硬手段,那封裝著全班同學心意的信封被塞進了他的衣服口袋里。
彼此之間片刻的沉默,似乎大家都又回到了這場聚會原本存在的原因當中,善存浩將兜里的信封拿出來,心情復雜地看著,而后眼中泛起淚花,情緒激動地伸出雙手握住了李維忠的手,此時任何言語都不能表達他心中的情感,他原本就是一個不善于表達自己情感的人,但他心里十分的清楚,自己和張君穎女士的女兒能有這樣的老師和同學陪在身邊,將會是她人生中一筆巨大的財富。他感謝李維忠,也感謝善君敏班上的每一位同學。
兩個男人之間的情感透過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向對方傳達出來,同樣是身為父親的他們對自己子女深厚的愛意也在身為人父的兩個男人之間交換著,而站著身旁的男生們雖然暫時還看不懂班主任和善君敏父親兩個人之間復雜的表情,但早晚有一天他們也會明白的。
追悼會進行得很快,不善于表達情感的善存浩作為一家之主,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面對這么多人發言。
前來吊唁的人遠比預先通知的人多了三倍,整個大廳都被擠滿了,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十分沉重,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前來送別這位受人尊敬的女士,大家都很安靜地聽完了善存浩的悼詞和發言。所有人都對善君敏給予了希望和鼓勵,而后大家便永遠地送別了那位受到學生們愛戴,受到愛人珍愛,受到女兒敬愛,受到好友信賴,受到街坊鄰里喜愛的老師、妻子、母親、閨蜜、鄰居。
人的一生可以有多短暫?我們永遠不能通過一個人所活過的年歲進行評價,有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但他的一生連一兩件像樣的事情都做不好,哪怕他活到一百歲離開人世,也不會有人記得他曾經來過這個世界上;而有的人哪怕在人生半程離開,他的存在也會被這個世界所深深地記住。
如何去評價一個人的一生是否有意義?我們不能從他生前所獲得的財富或者榮譽去判斷,但我們完全可以從出現在他靈堂上的人數得到答案。
追悼會結束之后,善君敏和父親都被大家的鼓勵和安慰感動到,這是善君敏人生中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同時在乎,她明白這種在乎的力量全都是來自于母親生前為她所打下的基礎,如果不是因為母親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那她的離開也許也會像是秋風摘掉黃葉一般,沒有人會在意,也不會有人會在乎。更不要說他們還會對她的女兒給予關心和在乎了。
但事實上,善君敏從母親身上繼承來的優良品質絕對不止一些,她身上所具備的人格和品性也成為了她能夠得到全班同學和老師關心的重要因素,當然,這一切都離不開她的媽媽從小到大對她的教育。
“爸爸,你準備好了嗎?”
善君敏在和父親彼此沉默地花掉一天時間將母親的遺物整理完之后,對借著燈光仔細端詳妻子照片的父親說道。
“準備什么?”
善存浩頭也沒抬,他聽到了女兒的問話,但是他的心依然沉浸在思念愛人的回憶中。
“爸爸,我們從今以后就要開始過一種沒有媽媽的生活了。”
善君敏繼續說道。
男人聽到女兒的話,輕撫著照片的手突然僵住,連帶著他的心也一并僵住。
善君敏抿了一下嘴巴,環視了一下經過一整天整理之后空蕩了許多的屋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后繼續說道:“我們都能照顧好自己,對不對?媽媽以前總說你不愛喝水,我不記得吃早餐,但是現在媽媽不在了,爸爸,你要記得多喝水,我也會記得每天的早餐一定要吃,我們不能把媽媽的叮囑忘了,對不對?”
善存浩聽到了女兒的話,抬起頭來看向眼前這個不知不覺已經長大了的小姑娘,心中泛起一絲愧疚。這許多年來,他總是沉浸在自己不作為的自責中,但卻從來沒有為此做出過任何改變,雖然他很愛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但卻并沒有給到她們實際的行動,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他也只是做到了滿足溫飽。雖然妻子從來都不會主動向他提出要給自己買什么東西,但是他知道她喜歡出去旅游,她是一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女人,她渴望美麗的山川和河流,她也為美麗的大自然寫詩和文章,但她卻不能親身去那些地方看看。
對于女兒善君敏,張君穎曾說起過想讓女兒去學一門藝術,但好的藝術培養需要很大的開銷,最終這個計劃一直到她離開人世都沒能落實。
而今,妻子已經不在了,卻還要女兒提出來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身為父親,身為丈夫,身為男人,善存浩突然之間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既沒有給妻子想要的詩意生活,也沒有給女兒更好的受教育環境和條件,他總是在自責,但卻從來沒有邁出過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往前的腳步也可以。但他終究還是只存在于想當中,而做卻似乎離他很遠。
“爸爸,我跟李老師說了,我想在家陪你幾天再回學校。”
善君敏說。
“為什么?”
剛問出這句話,善存浩就意識到自己像是一個大白癡,女兒向老師提出這個想法的目的肯定是想在家陪自己度過一段沒有妻子的時光,但自己卻問她為什么?這難道不是對自己女兒的懷疑和不信任嗎?
“因為媽媽突然不在了,我肯定是沒有心思在學校的,你也需要一個人照顧,之前從來都是媽媽在照顧你,但現在……”
善君敏低下頭看著地板,這幾天的時間,善君敏能夠清楚地感受到父親身上隱藏起來的巨大的悲傷,她從來都能夠感受到父親對母親的愛,這種愛是她從父親身上永遠也不會得到的,那是愛情的愛,就像她所憧憬的和洛書征之間的那種愛是以父母的愛情為藍本的一樣,這種愛的突然失去會給人帶來巨大的影響——她雖然尚未了解何為愛情?但是她已經能夠十分明顯地感受到父親身上的微妙變化,如果自己不陪在父親身邊,那父親也許也會出問題的。
“現在媽媽不在了,媽媽曾經說過,如果她不在家,就要由我來照顧你,因為你是家里的頂梁柱,我們一定要把你照顧好,所以……”
“敏敏,”善存浩打斷了女兒的話,“爸爸雖然很欣慰,但是你現在的學習是不能耽誤的,你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就高考了,爸爸……”
善存浩突然之間覺得自己這樣對女兒不好,雖然他確實很在乎女兒的學習和高考,但是現在女兒主動在這個時候提出來想要在家陪自己,自己卻用這樣的方式去拒絕,實在是有失一位父親的慈愛。他看了一眼手中妻子的照片,話鋒一轉,說道:“那李老師同意了嗎?”
“他同意了的,他答應給我放幾天假,等我狀態恢復了再回學校。”
善君敏小聲地說道。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做一個決定,在面對父親的質疑時仍然缺乏勇氣。
“如果李老師同意了,那你就在家再休息幾天吧,”善存浩看著女兒,臉上換上了一副高興的表情,“我們父女倆都好好地休息一下,再陪陪你媽媽。”
“好!”善君敏從凳子上蹦下來,跳到父親背上,“我們就再陪陪媽媽。”
在深夜淡黃的燈光中,父女兩人將一家人的合照取下來放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上,那個位置可以在開門的第一眼就看到。
經過了好幾天的睡眠不足,善君敏一覺睡到了中午十二點,她慌忙地爬起來穿衣服,但目光落到自己的書桌,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在學校而是在家里。坐在床上自嘲地哼了一聲之后,她才緩慢地拉過衣服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媽~你怎么不叫我啊?”
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股強烈的悲傷情緒瞬間爬上心頭,她突然反應過來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媽媽。”
善君敏喃喃地喊了一聲,掉下幾滴眼淚,然后干脆利索地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到陽臺上給母親生前種的花草澆水,再到父親的房間前輕輕地叩響房門。
“爸爸。”
善君敏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輕聲地喊道。
父親已經因為母親的事情有好幾天沒有合過眼了,她想,如果父親還沒醒,那她就做好飯再叫父親起床吃飯。
房間內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善君敏小心翼翼地擰開門把手,輕輕地推開房門,父親小聲地呼嚕聲傳來,她這才退出到門外,再輕輕地把門關上。
這是母親離開之后的第一天正式的生活,父親也給單位請了霸王假,理由跟善君敏請假的理由除了對象之外毫無差異,他給的理由是需要在家陪女兒幾天。
善君敏來到廚房,熟悉的灶臺已經好多天沒有煙火了,她仿佛看到母親在這里依然忙碌的身影,看到那個女人從小到大為她做過的所有的飯菜。她開始逐漸明白了“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這句話的意思。
“開始吧,善君敏,你能行的。”
女孩兒在心里給自己打著氣,然后開始照著母親生前做飯的模樣動手搗鼓起廚房的那一堆東西。
學校里,佟昭雅在追悼會結束之后就和全班同學一起回到了學校。只不過對于他們的班主任李維忠來講,卻必須要為自己這一并不后悔的舉動買個單。
當然,這件事情對于學校來說并不是一件可以隨便就過去的事情,在中國的教育觀念里,尤其是高三的學習當中,任何事情都不一定比得過復習和考試。而身為畢業班班主任的李維忠竟然知法犯法,在沒有向學校報備的前提下膽敢私自帶著幾乎全班的孩子離開學校去參加追悼會,這簡直就是觸犯了教育體系的逆鱗。
且不說身為班主任私自帶著這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離開學校會承擔多大的風險,單從“畢業班”這三個字來講,李維忠這一舉動就已經觸犯了眾怒了。所以,當他帶著孩子們回到學校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校領導都陰沉著一張臉在校門口等著他。
盡管學校方面對李維忠的處理毫不留情,但還是同意了他陪著孩子們走完最后的時光這一請求。
當然,這些事情李維忠班上的孩子們自然是不知道的。
盡管那段時間他們依然能看到他們敬愛的班主任跟他們談笑風生,但不會有人知道,他其實已經不再屬于那所學校了。他們依然能見到他,只不過是因為學校給他留下的最后一點尊嚴罷了。
佟昭雅發現班長并沒有回到學校上課,于是便給善君敏打電話詢問緣由。
當然,決定重新開始的善君敏也很坦誠地向他說明了情況,她表示自己現在的狀態回學校去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一個作用,并且自己的父親也需要人陪伴,所以她暫時不會回學校,等過幾天,她與父親的狀況都得到改善之后再回去。
聽完善君敏的一席話,讓佟昭雅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少年雖然不是很清楚應該怎樣安慰人,但他也還不至于笨到聽不出善君敏語氣中的落寞。有時候對一個人好不一定非得要做什么,在某些情況下,能有一個人陪在身邊,便已經比任何行動都要具體得多了。
于是,在當天夜里,下了晚自習之后,佟昭雅便背上書包,寫了一張態度強硬但模棱兩可的請假條扔給門衛之后便趁機偷偷溜出了學校。
這件事情直到第二天,李維忠發現佟昭雅不在教室也不在寢室的時候才得知了這小子已經在夜里跑到善君敏家去了。
母親離開之后正式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天,善君敏和父親都沉默著用了一個白天的時間去嘗試習慣這樣的生活。情感豐富但是卻不懂得如何表達的善存浩幾次看到妻子的遺物時掉下眼淚,體貼的善君敏一邊感慨著父親對母親那深沉而強烈的愛意,一邊想盡辦法去安慰情緒低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