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似乎要比以往任何時間都過得快,真就像李維忠所說的,他們的生活里不再有社團活動,所有的社團職務都在新一屆高一學生第一學期開學的頭一個月內,交給高二或者高一的學弟學妹們了;也不再有藝術節,所以當學弟學妹們在操場上舉辦畫展、舞蹈和音樂節目的時候,他們只能在教室里用最響亮的讀書聲將外面的喧鬧蓋過去。
善君敏開始明白了在過去的兩年時間里,為什么每每學校有特別有趣的自發組織活動總是看不到高三的學長和學姐們的身影,那時候她覺得他們就像關在籠子里的鳥,而自己則是在天空飛翔的鷹。
但如今,她自己也成了鳥,而那些在外面嘻哈打鬧的學弟學妹們則變成了她曾經口中所說的鷹。
也許在此時此刻,他們看著高三學長學姐們的教室時,也是這樣想的。
高三開始的時候,只有一件事情是讓善君敏十分在意的,那就是她在組織宣傳部的學弟學妹們下一任領導班子選舉的時候又再一次碰到了邢文雯。
自從邢文雯送給洛書征的那件禮物被封藏,以及魏武逸的事件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跟這位“同事”聯系過,雖然彼此仍然都還留在對方的通訊好友里,但也只是通訊錄好友中一個名額罷了。
這一次的見面顯得格外的陌生,在高二一年的時間里,她們都被部長分別安排工作,加之宣傳部的工作本來也不多,所以兩個人能在一起共事的機會實在是很少。
似乎是彼此之間都很久不曾聯系的原因,大家也都對對方的變化感到陌生,兩個女孩兒都比之前成熟得多了,邢文雯也不再像是一只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變得更加沉穩,干練。善君敏對對方的改變感到驚訝,殊不知,邢文雯也對她的改變感到驚訝。但這完全是因為善君敏與洛書征的關系。
如今,這個自己曾經視為軍師的女生已經完全取代了自己曾在洛書征那兒的地位。盡管這讓邢文雯心里十分不愉快,但她也只得接受這個事實,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辦法。
邢文雯一直在等洛書征的一個答復,她也是那種性格要強的人,她已經用自己最熱烈的方式表達了對男孩兒的喜歡,但洛書征卻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給她一個讓她覺得是答案的答復,他說現在只希望彼此能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以后的事情誰也說不準,那份禮物他暫時先收下,他們還是朋友。
而女孩兒并不想接受這樣的答復,她固執地認為洛書征沒有明確說出“不行”就是在敷衍,雖然從洛書征的角度出發這樣的答復并沒有什么不妥。
也許很多人會覺得這樣的答復十分的不負責任,含糊不清,模棱兩可。但諸位可能沒有想過,這樣的答復反而是最負責任的。因為洛書征目前想要的東西絕對不是過早到來的愛情,他有自己的目標和追求,而這個目標和追求絕對要高于邢文雯對他的情感的,他不會決絕地答復邢文雯他未來不會和她在一起,因為這樣也許會真正的傷透女孩兒的心;也不會爽快地答應會跟對方在一起,因為如果在未來他沒能和女孩兒在一起,那也會傷透女孩兒的心。我們不能強迫別人去作出一個沒有經過慎重考慮的問題的答案,也不能強行要求別人作出一個尚未考慮到的問題的答案,因為這樣既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
在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還沒有到應該去思考它結果的時候,千萬不要輕易地作出答復,不然這對別人來講是不負責的,對自己來講,也是不負責的。
因為一直等不到洛書征的答復,邢文雯也不愿意再繼續追問,她有自己的驕傲,盡管她對這個男孩的情感那樣深厚,那樣火熱,但她不會像魏武逸一樣委屈自己去追求別人,這也是她后來在許多事情上能夠得到肯定的一項重要原因,一個人不卑不亢的品質,既是魅力。
但少女此時在乎的可沒那么多,她只想要洛書征的一個答復,肯定或者是否定,在得到這個答復之前,她絕對不會繼續采取下一步的行動,哪怕自己的對手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但她的驕傲也不會讓她放棄自己的尊嚴去追問一個結果。她寧愿等,如果等不到,那她會在最后的時刻頭也不回地轉身走掉。
善君敏與她見面的時候場面一度十分的尷尬,這份尷尬是預料之中的,也在情理之中。兩個女孩兒之間存在的距離和防備使得善君敏第一次感受到了敵意,這種讓她感到窒息的感受困擾了她很長的一段時間。身為女人,她的直覺告訴她邢文雯對她的不滿和嫉妒,但她對此又有什么辦法呢?她既不能把這種感受告訴洛書征,也不能將這件事情告訴母親,更不能告訴班主任李維忠,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只能由她和邢文雯自己去解決。
高三的日子枯燥無聊且乏味,身體和心理上的壓力已經把這群即將從少年轉變為青年的人壓得變了模樣,許多年之后他們回想起來,陡然發現原來自己成長得最快的階段竟然只在那短短的半年或者一年之類,他們會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沒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聊八卦,也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追劇,討論誰和誰的感情,誰又喜歡誰?
很快,按照文藝一點的說法,時間——時間就像織布機上的梭子一般,“唰”地一聲便過去了。
中國學子們有一個傳統,在他們即將乘上真正成年的那班列車之前,會有一個儀式,叫做百日誓師大會,在高考前一百天,學校會專門為高三的學子們舉辦這樣一個儀式,每個班會派一位代表到主席臺帶著全班的同學宣誓,就像戰爭年代的戰士們在做決定性的戰斗之前會做的那樣。
李維忠在佟昭雅和善君敏之間猶豫著,到底讓誰當代表去帶領全班進行宣誓?不過最終他還是選了班長。
善君敏印象非常深刻,那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她站在全年級面前,代表她的家人——她的班級宣誓,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謂的“高光時刻”,那一次經歷也更加堅定了她的目標和信念。
她用了李大釗先生的經典語錄,加上了一些十分勵志的格言,寫成并背誦了她的誓師稿。
“……吾愿吾親愛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生于少年死于少年也。進前而勿顧后,背黑暗而向光明,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同學們,我們的人生漫長又短暫,漫長是因為我們要經歷無數的風雨和磨難,短暫是因為雷鋒曾說過的那句‘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當中去’,生命的意義,貴在堅持與拼搏,奮進不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同學們,我這一生最無悔的事情,就是和你們一起走過這一段時光,去翱翔吧!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對于學子們來講,這一場戰斗似乎也在各自班上代表的誓師中正式打響了,他們都能意識到這是一場決定各自未來命運的戰爭,用“戰爭”來形容高考是再貼切不過了,如果你有去了解過中國著名的高考工廠——毛坦廠中學,你就能夠很清楚地感受到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到底有多可怕。當然,如果你有親身經歷過,那更不需我在此多言。
所有人在過去的所做的一切努力到最終都是為了等這一次的考試,似乎從這以后,一個人的命運便被定死了,難以再有多大的改變,因為這是老師和家長們給學子們灌輸的思想,盡管這從他們的角度出發是好的,但我始終無法接受,因為在我看來,這種思想多多少少有一點不正,還帶有一點欺騙的感覺在里面。
佟昭雅比以往更加地刻苦和努力,他甚至已經到了瘋魔的地步,連午餐和晚餐都是用最快的速度吃完,然后就回到教室扎進書堆里。
許多同學因此而擔心,但卻又無法從這個古怪的人身上找出任何心理存在不當的地方,也許他只是想拼一拼?
讓班主任李維忠感到欣慰的是,在佟昭雅的帶動下,整個班的學習氛圍空前的好,遠遠超過了年級上其他班。
似乎一種精神和力量存在著強大的感染力,讓身處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跟隨,這種積極的力量也是維系我們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紐帶。而在李維忠班上,這條紐帶的中心,就是那個在其他學校被視為怪胎的佟昭雅。
但命運對善君敏似乎并不溫柔,在她受佟昭雅的影響,和其他同學一樣全身心投入到即將到來的戰斗當中的時候,上天卻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三月二十七號,那一天,善君敏的世界真正的坍塌了。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傍晚,距離高考還剩下74天,善君敏跟室友同學們在食堂吃完晚飯,準備回到教室繼續背歷史。她和同學們正在有說有笑地背著自己用英語單詞編成的順口溜走在操場上,手機卻在兜里震動起來,她掏出來一看,是爸爸打來的。善君敏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通電話會成為她噩夢。
在接完父親的電話之后,善君敏竟然就這樣直直地暈倒在了操場上。
父親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敏敏,現在趕緊到醫院來見你媽媽最后一面吧,媽媽已經永遠地離開我們啦,她下班回家準備去買菜,在菜市場被一輛貨車撞倒,車輪碾過她的身體,當場就……”
善君敏在醫務室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她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過度的悲傷已經使她產生了惡心干嘔的現象,強烈的悲傷情緒甚至阻斷了她的思維方式,連控制眼淚的功能都因此而暫時失效,在這樣強烈的悲傷下,她居然暫時一滴淚也沒有流出來。
但在兩分鐘之后,在醫務室老師和兩位同學錯愕的注視下,女孩兒從床上站起來,踉蹌地走了兩步之后,仿佛是在一瞬間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一般癱在了地上,隨之而來的是少女歇斯底里地的哭叫和咆哮。
這突發的一幕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連和善君敏同行的兩位同學都被這突然發生的,有點驚悚的畫面嚇得潛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
醫務室的兩位老師意識到情況不妙,立馬沖上前去試圖將少女挽起來,但她們在觸碰到少女拿原本柔弱的身體的時,卻被女孩兒所爆發出的驚人力量給推倒了。
沒有人敢再上前去,因為此時的善君敏就像是一頭發狂咆哮的惡魔,她的嘴巴和喉嚨已經撐到了極限,撕心裂肺地驚叫從醫務室傳來,似乎整個學校都能聽到。甚至連校園廣播站的廣播也被這聲音給蓋住了,那種凄厲的絕望尖叫仿佛能夠透過耳朵撕裂人的心臟。
那聲音猶如從地獄深處的惡鬼口中傳出,不,那種徹徹底底的絕望要比地獄惡鬼的嘶鳴更加讓人膽顫心懼,因為那是一位在剛剛失去偉大母親的少女所發出的悲鳴。
在場的人全都受到了驚嚇,尤其是那兩位就在剛才還與善君敏一起有說有笑地朝教室走去的同學,她們被這一幕嚇壞了,甚至都忘了要在第一時間通知自己的班主任。所幸醫務室的兩位老師及時的反應過來,讓她們趕緊通知自己的班主任,這才讓她們醒過神來。而兩位老師則再次試圖控制住女孩兒。
李維忠很快便趕到了醫務室。善君敏仍然歇斯底里地哭著,見到這一幕的男人心里十分的難受,在他所過的三十多年時間里,從來不曾見過有人如此這般地哭過。他看向醫務室的兩位老師,她們的臉上盡是無奈和悲切。她們已經十分努力地嘗試想將少女的情緒穩定下來了,但此時此刻善君敏身上似乎有著一種不應該存在于她身上的力量,那種悲傷的力量使得她們無法靠近少女。
李維忠走到善君敏身旁,他也嘗試讓女孩兒的情緒穩定下來??删驮谒氖钟|碰到少女的手臂那一瞬間,女孩兒本能的掙扎甩開他的手,那力量著實讓李維忠嚇了一跳。那似乎并不是一個少女所能擁有的力量,而是一位健身鍛煉多年的中年壯漢才會擁有的力量。但是他還是得繼續嘗試,因為如果任由善君敏這樣哭下去,肯定是會出事的。
一個人如果陷入過度的悲傷不能得到釋放或者被外力及時阻止,那么有可能會因為身體器官超負荷運載而發生猝死。因為我們的情緒也跟體內的各種器官有著密切的聯系,這也是為什么在同等身體素質的情況下,心態樂觀的人要比心態消極的人活得更久的原因。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到底是因為什么?為什么一向開朗樂觀的善君敏會突然之間變成這樣。而要得到答案,只有等少女本人講出緣由,在此之前,必須要先穩定女孩兒的情緒。
善君敏的大腦已經暫時的失去它應該進行的工作了,她的掙扎也只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她現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身邊這些人又是誰,她的眼睛像是一道超過了承受上限的堤壩,隨時都有可能垮塌。而一個人的眼睛如果過度流淚,最壞的可能會導致失明。同樣的,她的嗓子也在承受著過度的尖嘯,此時已經能夠感覺到略微的沙啞了。而少女的心臟也在承受著整個身體帶來的超負荷運轉。
李維忠嘗試跟女孩兒說話,但這絲毫起不了作用,“不能任由這樣子下去了!”他大聲地跟在場的眾人說道,此時的焦急已經十分明顯了,“必須馬上阻止她!”他又大聲喊道。
醫務室的兩位老師和善君敏的兩位同學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反應都有些遲鈍了,好在兩位老師及時反應過來,立馬明白的李維忠的意思,一位老師端起盆就到水龍頭處接水,而另一位老師則配合李維忠嘗試將少女強行控制住。
雖然身為男老師,最不應該的事情就是和女學生之間有肌膚之親,但是眼前的狀況十分危急,李維忠思慮再三,還是蹲下身子從后面將善君敏連同她的兩只手臂一把環抱住,醫務室的女老師則試圖按住少女瘋狂亂踹的腳,另外一個女老師則端起一小盆水潑到女孩兒臉上。
善君敏的兩位同學被這三位老師的這一番操作徹底嚇傻了,睜著大眼睛張著大嘴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雖然這樣的做法十分的荒唐,但是卻非常的有效。
善君敏在被冷水潑了一臉之后似乎恢復了神志,哭聲變小了,身體的控制權也再一次回到了大腦的掌控中。
“媽媽!”
女孩兒終于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
李維忠見狀立馬松開困住少女的雙臂,跨到女孩兒面前蹲下,大聲地說道:“善君敏!善君敏!我是李老師,你看看我,我是李老師?!?/p>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少女終于將眼睛睜開,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焦慮的男人,她的脆弱伴隨著悲傷,話不成句地說道:“媽媽……李老師……我……媽媽……沒有……”
李維忠見此情形,大致已經猜到女孩兒為何會突然之間變得如此了,但他還是不敢確定,于是他焦急地問道:“媽媽怎么了?善君敏,告訴老師,媽媽怎么了?”
說話間,李維忠想起了那個跟自己打過一通很長電話的家長,那位既是家長也是老師的女人。雖然在他的記憶中對善君敏的母親沒有太深的印象,他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曾在家長會上見過這位前輩,但他能從那次的通話中感覺得到善君敏的母親絕對是一位很優秀的女性,她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和思想,并且在教育學生和子女上有著十分不錯的能力。
“我媽媽……李老師,我媽媽她出車禍了……我爸爸給我打電話,說……說我媽媽……”善君敏哭得實在是沒辦法將一句話完整地表達清楚。
“告訴老師,你媽媽在哪個醫院?老師現在就送你過去?!崩罹S忠十分焦急地追問著。
善君敏逐漸清醒了過來,她定住眼神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班主任,思緒回到了剛剛接到父親電話的那個片段。
她似乎并沒有聽清楚父親告訴她的母親在哪所醫院?她在聽到前面的話的時候大腦就已經一片空白了,隨后她就暈倒了,過了幾分鐘再次醒來之后她的思維也因為那個消息帶來的沖擊而停止了。直到剛剛回過神來,她才開始整理思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善君敏拼命地搖著腦袋。
李維忠見此情形,也清楚不應該再多問。
身為班主任,他會將學生家長的電話號碼盡量地存起來,他記得似乎是有存過善君敏父母的電話號碼的,因為他很喜愛自己這個十分優秀的班長,所以也對她的家長很親切。
李維忠從兜里掏出手機,然后站起身來開始找善君敏父親的電話號碼,所幸他確實有存著這個號碼。他看了一眼自己班上的另外兩個學生,她們已經被這一系列的事情給嚇住了。在按下撥通之后,李維忠示意兩個女孩兒回到教室去,并且要求她們對這件事情保密,兩個女孩兒才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便驚慌失措地匆匆離開了醫務室。
李維忠走到室外跟善君敏的父親通話,醫務室的兩位老師這才將癱坐在地上的善君敏扶起來坐到椅子上,并且拿出干毛巾擦去女孩兒臉上的水漬。
通完電話之后,李維忠得知了善君敏的父母所在的醫院,他立即回到醫務室,對女孩兒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領著女孩兒開車前往醫院。
在路上,師生兩個都沒有說話,善君敏一直哭個不停,李維忠也盡量將車開得快些。他已經從善君敏父親口中得知了這件事情的情況,此時他的內心也有一種悲傷。
這種事情放在誰身上都會難免受到觸動,并且李維忠還對善君敏的母親有著一種不算很強的崇敬,不僅是因為他認為她是一位好老師,更是因為他覺得善君敏的母親是一位真正偉大的母親。
到了醫院里,父親已經哭過一場了,此時正失魂落魄地蹲在停尸房門口,旁邊站著幾位警察和護士,正在聊著什么。肇事司機也被控制在醫院門口,警察正在對他進行盤問。
善君敏見到父親,以及父親蹲著的門口,墻上的門牌上赫然寫著“停尸房”。
巨大的悲傷再一次襲來,善君敏只覺得頭重腳輕,跑了兩步,然后一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上。李維忠和身旁的護士連忙打算將善君敏扶起來,但是卻被少女一把推開。父親見到女兒跑過來,然后摔倒了,也猛然站起身來沖到女兒身前,一把將已經差不多和他一樣高的女兒扶起來。
父女二人就這樣蹲坐在地上相擁而泣,號啕聲傳遍整個走廊。
在見到父親蹲在停尸房門口的那一瞬間,善君敏徹底接受了這個事實。
在從學校到醫院的路上,稍微恢復神智的善君敏都一直不肯接受父親在電話里跟她講的事情,她絕對不會相信母親會就這樣拋下她獨自離開這個世界。盡管這個消息是從父親那里得到的,但她仍然對此表示懷疑。
但當她真正見到父親蹲在停尸房門口的時候,她的那一絲僥幸和懷疑被摧毀得蕩然無存了。
“爸爸,告訴我,我媽媽是不是在那里面?”
善君敏抱著父親哭得欲罷不能,直到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仍然不愿意接受父親在電話中跟她說的事情。
“進去看一眼君穎吧,你媽媽就在那里面?!?/p>
男人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君穎是他平時對愛人的稱呼,他從來都不懂得如何委婉地去表達一些應該要委婉表達的事情,就像他在將這個消息告訴給善君敏的時候一樣。
此時他一生中最愛的妻子,他懷中這個女孩兒的母親。那個知性、善良、精致,任勞任怨的老師、愛人、妻子就躺在那象征著生與死界限的門后。
善君敏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不敢走向那扇門,她抽噎著,問父親:“媽媽是睡著了對吧?爸爸,你告訴我,媽媽是睡著了。她只是最近太累了,因為我要高考了,她也在為我努力著,但是她真的太累了,她只是在休息,她會醒來的對不對?爸爸你告訴我媽媽會醒過來的,你的老婆張君穎會醒過來的,她答應過我要送我去參加高考,她會在考場門口等我凱旋,對不對?爸爸你也聽到的,那天媽媽答應我的時候你也聽到的,你就在旁邊,對不對?”
女孩兒悲傷的說著,在場的人都被這強烈的傷感所籠罩著,站在門口的年輕護士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李維忠站在這對父女身旁,此時他的心情也無比沉重。
父親沒有答話,面對女兒的問題,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回答,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懂得如何去表達自己情感的男人,他只會用最笨最簡單的方式去表達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愛,他也許能懂得女兒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也許他可以回答“是的,張君穎會醒過來的”來安慰女兒,但他不會這樣去做,因為他從來不懂得如何撒謊,就像善君敏從小到大也不撒謊一樣,因為她有一個不撒謊的父親,這個男人甚至連一個善意的謊言都不愿意說。
李維忠拍了拍善君敏和她父親的肩膀,以此傳達出自己的安慰。此時任何安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最好的安慰就是保持安靜。
他走到警察面前,和他們握手,表明了自己是逝者女兒的班主任,然后開始向他們了解情況。
善君敏的母親張君穎在離市區不遠的一個鎮上小學教書,她一直都是班主任,善君敏六年的小學生活也是在母親的帶領下過完的,因為自己的媽媽就是班主任的原因,所以她受到的關注要遠遠多于班上的其他孩子。
母親從來不讓她把作業帶回家做,所有的作業都被要求在放學之后立馬到媽媽的辦公室做完,然后再和母親一起回家。這樣做的一個好處就是善君敏從來不會偷懶,并且能夠有充足的時間看她想看的電視節目。所以她從來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擔心家長拿著棍子吆喝著自己去做完作業才能看電視而錯過喜歡的電視節目。
母親從來不會在善君敏看動畫片的時候打斷她,要求她做這做那,她總是會和女兒約定好,她負責做飯,因為這個時間正好是孩子看動畫片的時間。等吃過晚飯,大約在新聞聯播開始的時候,善君敏就收拾桌子和洗碗。
善君敏從上小學一年級開始就被要求要學會洗碗,因為母親曾告訴過她,女孩兒的手只有在洗碗的時候才最好看。小小的善君敏自然是不懂得媽媽說這句話的深層含義,直到她進入社會許多年之后,她才明白母親說那句話的意思。
那時候比灶臺高不了多少的善君敏會端著小凳子,站在上面洗碗、刷鍋、收拾灶臺,然后把小凳子端到碗柜,把碗一個一個地放好,再請爸爸幫忙把鍋、菜板、鍋鏟統統都放回到它們該待的地方去,然后拿抹布把灶臺上的水擦干凈,再把抹布洗干凈掛好。
等做完這一切,這時候新聞聯播差不多也播完了,八點過,母親便會給她講故事,然后安排她復習和預習,最后上床睡覺。
隨著時間的流逝,善君敏逐漸地不再需要小凳子,她也開始學著做飯和做菜,偶爾也會給爸爸媽媽做上一頓豐盛的晚餐,等著他們回家吃飯。
母親的臥室總有很多書,善君敏從小就喜歡翻那些書,雖然那個時候她認識的字并不多,但是她會盡量把自己能認識的字都讀一遍,其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那些有各種插圖的書。母親的藏書里涵蓋了許多領域,她最喜歡在后來稍微大一些之后才知道的生物學的書籍,因為她能在那些書里看到各種奇奇怪怪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生物。
善君敏從小就受到母親的熏陶,她對知識的渴望是從小就被母親培養起來的。在往后的求學生涯中,這一習慣使得她的修養和成績備受老師們喜歡,也成為了孩子們常常從家長們口中所聽到的“別人家的孩子”。
善君敏回想著最近一次和母親通電話,那是在前一天晚上,她下了晚自習回到寢室,告訴母親自己感覺最近壓力很大,母親安慰她說等她放假回家給她做她最愛吃的菜,她十分開心地給母親點了菜單,媽媽在電話那頭開玩笑地問她點那么多吃得完嗎?她還笑著回答母親說,“只要是媽媽做的菜,再多我都吃得下?!?/p>
可如今……可如今也許這頓飯,只有等下一世,自己還給媽媽當女兒的時候才能吃得上了。
父女二人相擁在走廊上哭了許久,直到護士和警察感覺實在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過來安慰,他們才分開。
“進去看一眼媽媽吧,”父親抹了一把眼淚,悲傷已經使他的臉變得有些扭曲了,“你媽媽說這一輩子她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你?!?/p>
善君敏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嘗試強行平復自己的心情,問道父親:“媽媽走的時候美嗎?她那么精致,她不能臟兮兮地就走掉?!?/p>
父親點點頭,忍不住情緒又哭出聲來,“君穎走的時候很美,她一直都很美?!?/p>
善君敏聽到父親這么一說,鼓起了勇氣,她應該去見一眼生命中最愛的人。從她所在的距離到停尸房的門也許只有不到十米的距離,但這一段小小的距離卻仿佛隔著無限遠的長度。這個長度的距離永遠沒辦法追上,因為這是生與死的距離。
女孩兒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到門口,護士為她推開了門。父親和班主任李維忠跟在她的身后。善君敏走進房間內,空蕩蕩的房間只放在一張病床一樣的床,上面躺著的人將慘白的布呈現出人體的輪廓,上滲出鮮紅的血跡。
善君敏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母親了,但是她一點也不害怕,為什么要害怕?那是生養自己的人,可以說自己就是從那個人身上掉下來的肉,所以為什么要害怕?
李維忠站在門口,他不適合進去,只讓善君敏的父親和一位年長一點的護士進到了房間里。
善君敏踱步到母親的尸體面前,這一小段距離是她人生中走過的最長的路。父親緊緊地跟在她的身旁,護士則離父女兩個稍微遠一點的位置。
望著眼前被白布蓋住全身的人,善君敏恍惚之間感覺眼前這個人不是自己的母親,因為媽媽從來不會讓自己的美被遮住。媽媽是一個那樣精致的女人,她連出門買菜都要把自己收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絕對不會讓這慘白的布把自己遮住的。
善君敏“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朝著被白布蓋住的母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父親流著眼淚將她扶起來,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善君敏想伸手去揭開蓋著母親美麗容顏的白布,卻被父親攔住了。她不解地看向父親,但爸爸卻只是對她搖搖頭。
“她是我媽媽,我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我是她的女兒,我有資格和權力再看一眼她的臉,請您不要阻攔我好嗎?爸爸。”善君敏語氣中帶著些許怨恨,她就是想看一眼母親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哪怕是看了之后她會做噩夢,她也要看。而且她看的是自己的媽媽,媽媽是不會讓她晚上做噩夢的。
護士在一旁為難地看向父親,但是男人卻沒有注意到,他思量一下之后,松開了女兒的手。
善君敏將蓋在母親臉上的白布緩緩地拉開,腦海中浮現出母親精致的臉頰和生活,但當她終于見到母親再也不會哭不會笑的臉時,女孩兒再一次失去意識,暈倒了。
這場變故來得太突然了,就像幾乎所有的車禍一樣。
那天放學之后,張君穎女士因為跟女兒約定等她回來要給她做一桌子好吃的,而且眼看再過兩天女兒就要放月假了,于是準備提前到菜市場將食材采購好。
她在心里盤算著要不要給女兒買個什么小禮物當做驚喜,因為她能從善君敏的電話中感受得到女兒最近的壓力,她身為母親,雖然無法幫女兒分擔這種壓力,但她還是想要盡到一個作為母親的責任,她希望能夠減小自己寶貝女兒的壓力。
她開心地計算著女兒歸來的日子,以及女兒距離高考還剩下的日子。她跟菜市場的老熟人們打招呼,大家都夸她教育出了那么優秀的一個女兒,她心里開心極了,但嘴上卻還是笑著說是自家敏敏自己的努力,大家都笑著說張老師謙虛。
張君穎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無論她走到哪里,她能給周圍的人帶來歡樂。她教的孩子們喜歡她,叫她張媽媽,街坊鄰里也喜歡她,親切熱情地叫她張老師,每次她去買菜的時候都能得到不少優惠。在她任教的十多年時間里,菜市場里不少商販的子女都是從她手底下畢業的。
在一片歡樂之后,張君穎差不多買齊了要給女兒做菜的所有食材,她還在琢磨到底應該給女兒買一件什么樣的禮物。心里想著,她便走到了菜市場門口。就在這時,一輛剛給菜市場送貨的貨車從旁邊的一條巷道里倒著開了出來。由于那條巷道的寬度有限,僅能容得下送貨貨車的寬度,所以司機并沒有從后視鏡當中注意到有一個女人剛好要經過這條巷道。
這個巷道原本就是給市場供貨的專用車道,巧的是那天原本該來送貨的貨車師傅因為有事耽誤就沒有來,而是讓另外一個沒有送過貨的司機來送的。又因為沒來過這個市場,這位馬虎的司機不清楚環境,將原本應該倒進巷道的車給開了進去,在工作人員的叫喊中他才知道原來要倒車進去,于是他在沒有確定車后有沒有人的情況下就進行了倒車……
一個偉大的生命就這樣隕落在了一次馬虎和不負責的倒車中。
我們常常唏噓于生命的脆弱,也對那些突然而來的災難感到憤怒和悲傷,但這個世界上的意外永遠比我們能預料到的多太多了。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應該有一個規則,這個規則存在的原因不是為了約束,而是為了降低意外發生的概率。如果不按照規則行事,那因此而帶來的后果常常是讓人難以承受的。
善君敏再次醒來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父親臉上掛著淚痕守在她身旁,班主任李維忠已經回學校去了,警察和護士都站在門外。
這一次女孩兒沒有大哭大鬧,她仿佛一瞬間長大了。她的悲傷此時似乎已經化作了她堅強的力量,就像母親將會化作靈魂守護著她一樣。
見到女兒醒來,父親善存浩關切地詢問善君敏感覺怎么樣?但少女沒有回答父親的問題,她望著天花板發呆,眼睛直直地盯著頂上的燈,仿佛她的母親就在那里看著她,微笑著跟她打招呼一樣。但隨后,善君敏看到母親越走越遠。她沒有悲傷,也沒有流淚,她望著那盞燈,似乎那燈管也在隨著母親慢慢變得模糊的身影而變得越來越暗淡。
女孩只是癡癡呆呆地說了一句:“再見,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