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與十二月的時間實際上要比想象中過得快很多,在金色的梧桐葉還沒有完完全全從枝丫上掉下來之前,十二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一便在善君敏成天焦心焦慮地與學生們的“明爭暗斗”中到來了。
期待已久的日子臨近,她倒是變得不再那么焦躁和迫不及待了。
佟昭雅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買好了他們的機票——在那段時間里反而成了她最焦躁的幾天,她成天都在幻想著見到李維忠之后的各種可能的畫面:她會沖過去給他一個擁抱嗎?還是聲淚俱下地傾訴她心里的感謝和內疚?或者他們都保持著十分平靜的態度?還是他們彼此都不知道應該說點什么而使得場面變得十分尷尬?
“那些也許都已經不重要了,”善君敏心想,“如果見到了李老師,她會盡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他,這樣才是對他最好的安慰。”
善君敏給佟昭雅打電話聊得最多的,還是關于李維忠的一切,盡管在此之前她已經把這些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而佟昭雅當然也十分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去達布塔時所見到的關于李維忠的一切信息細細地講給她聽。
很多時候男人們對于女人們喋喋不休地詢問總是難免會感到不耐煩,當一個問題在短時間內被不斷重復上幾十遍,絕大多數人都會被問得脾氣暴躁起來。
但佟昭雅卻沒有,他每一次對善君敏的問題都給出十分詳細的介紹和解答,就像他之前從來沒有回答過這些問題一樣。他在善君敏面前從來都沒有脾氣,而且他也明白這是因為善君敏對將要見到李維忠感到焦慮。
“所以我們當天晚上的酒店已經訂好了是嗎?”
善君敏趁著學生們在做題的空檔給佟昭雅發消息詢問。
“嗯,第二天一早的車我也已經定好了,還有向導——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藏族小伙子,勒賴赤,我也已經跟他聯系好了,等我們到了那邊直接去他家的商店接上他。”
佟昭雅又再一次十分詳細地向她介紹這次出行計劃。
善君敏呆呆地看著手機屏幕上她與佟昭雅的聊天記錄發呆,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在心里構想著見到李維忠時的畫面。
從佟昭雅一遍又一遍耐心的描述中,她已經大概能夠在腦海里勾勒出關于李維忠所在的那所小學校的情景,一面大老遠便能看到的鮮艷的五星紅旗,一大一小兩棟低矮的二層小樓,旁邊還有一間不大的一層小屋。掩映在蒼翠的群山中。
不過這個時候那里應該能夠見到雪了,佟昭雅說過那里的氣溫要比家鄉低很多,這個時候過去應該是可以見到雪的。
善君敏想象著,她與佟昭雅經過一段不算艱難的跋涉,走過一段不知道有多少階的白石臺階,便和站在國旗桿下已顯蒼老的李維忠相見了……
下課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善君敏還沒來得及在腦海中勾勒出從佟昭雅那里聽到的關于李維忠的容貌輪廓,就被學生們下課時活氛地吵鬧給打斷了。
“善老師,您最近身體不舒服嗎?”
細心的班長見善君敏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關切地上前來詢問。
“哦?”
善君敏愣了一下,意識還沒有從自己腦海中出來,但隨即立即反應過來,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對眼前這個跟很多年前的自己頗有幾分相似的小姑娘說道:“沒有,沒有,老師沒事,謝謝你的關心。”
得到善君敏的答復,女生便也不再多問,將信將疑地轉身離開了。
望著班長轉身離開的背影,善君敏的思緒又被帶到了很多年前,這一幕和曾經的那一幕是那樣的相似,那個女孩兒仿佛就像是曾經的自己,而此時此刻在善君敏眼中的畫面,也正好就是當時李維忠看自己時的景象。
原來那一種撫慰心靈的安慰是如此地讓人感到暖心。此時此刻,善君敏終于能夠體會到李維忠當時的心情了!
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了起來,盡管這十二月末的寒風仍舊透過善君敏厚厚的大衣試圖侵襲她的皮膚,但她依舊覺得心里那份溫暖已經足夠抵擋所有寒冷的氣候了。
在等待計劃前往達布塔這一過程中,善君敏終究還是給李維忠打了幾個電話,先是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和歉意,不過李維忠倒覺得當年的孩子們沒有什么對不起自己的地方,對于善君敏所說的抱歉,他十分欣慰地表示那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讓善君敏不要多慮。而后師生兩人便交流了在這許多年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那些關于善君敏在大學里所發生的事以及她決定繼承母親的意志做一名老師的決定,還有她的父親從單位辭職之后選擇經商的決定……
仿佛在放一部紀錄片,往事歷歷在目,善君敏不斷極力地回想著關于那些事情的細節,好讓李維忠能夠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變化,總的來說是往好的方面改變的。
當然,李維忠也毫無保留地向善君敏坦白了他從五中離開之后所發生的一切變故,其中就有他與妻子離婚這件事。
但對于此時的善君敏來說,她也十分地理解那位她曾經無比愛戴的師娘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件事對于李維忠和她來說都沒有對錯,只不過大家彼此追求的東西不同,所謂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李老師,您那邊有什么需要的東西嗎?我跟昭雅可以幫您買,我們已經定了行程了,如果您那里有什么欠缺的,我一定幫您買到。”
在最后一次通話中,善君敏關切地詢問關于達布塔小學的情況,如果那里的孩子們有什么需要?或者老師們有什么需要的話?她一定會想辦法滿足他們的需求。
“沒事,君敏,老師這邊一切都很好,什么都不需要,你們能千里迢迢來看我,我就已經非常滿足了,其他的東西……這里什么都不缺,你不用擔心。”
可是盡管如此,善君敏還是向佟昭雅提出了要給那里的老師和孩子買一些東西去的想法。
“現在天氣已經進入冬天了,我想他們最缺的就是御寒物品,昭雅,你覺得我給他們買一些衣服或者被褥之類的合適嗎?”
“嗯……”佟昭雅在電話那頭細細地琢磨著,“我覺得班長你的這個提議很好,我也是這么想的,另外我還想等到了那邊再給孩子們買一些書,之前我去那邊的時候意識到那里的孩子們對外界的認識實在是有很多不足,只有書籍才是最能夠拓寬他們認知的有效渠道。”
“那就我們兩個去的話,會不會搬不走那么多東西?”善君敏在心里盤算著自己要給那里的每個老師買一套衣服、一套被褥,還要給那些孩子們買一套文具……
“不用擔心,班長,我們到了那邊可以把買的這些東西都裝到車上,然后我們去接上我們的那位向導,他很熱情,也很熱心,他可以幫我們忙。”
“嗯。”
善君敏在得到佟昭雅肯定的答復之后,也放下了心里的顧慮。
當然,她決定跟佟昭雅一起去達布塔這件事自然也在第一時間告訴了他的父親。父親還表示需不需要自己陪同?畢竟當年李維忠老師與他之間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不過善君敏卻表示這一次不用,等自己先去看看實際情況之后,以后有機會再陪同父親一起去。
面對女兒的決定,身為父親的善存浩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提醒她自己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
他對女兒善君敏和那個叫佟昭雅的小伙子一起外出遠行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這事兒絲毫不擔心,因為在此之前善君敏已經十分詳細地把現在關于佟昭雅的一切都跟他做了一個闡述,從女兒的口中了解到,這個佟昭雅是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他相信善君敏的眼光,因此自然也相信佟昭雅。
12月31日那天,佟昭雅沒有去公司,因為在頭幾天他就已經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妥當了,因此他一整天的時間都在準備著這次的出行,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跟一個女孩兒一起單獨出遠門,并且這個女孩兒還是他喜歡了很多年的人,這事放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都會感到興奮和緊張,所以他才從一大早開始便不斷認真仔細地檢查著所用的細節,包括兩地的天氣情況,到了云南下了飛機之后到酒店的線路安排,餐飲、酒店情況、氣溫等等。忙碌得活脫脫像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十七八歲的少年。
而善君敏則一反常態地表現得十分平靜。
下午放學的時間是五點一刻,佟昭雅早早地就在學校門口等著她了,善君敏的行李在早上去學校之前就已經放在了他的車里。
由于計劃中的時間不多,再加上達布塔小學的條件有限,所以善君敏只是帶了一身衣服以及日常用品,除此之外便什么多的東西都沒帶,因此一個小小的行李箱便足夠了。
在匆匆交代完元旦假期的相關事宜之后,善君敏便和脫了韁的野馬似的孩子們一起出了學校,在學生們意味深長的眼光和笑容中坐上了佟昭雅的車,兩個人便馬不停蹄地往機場趕過去。
所有的時間安排都計算得非常緊湊和準確,從善君敏的學校到機場開車大約30分鐘的時間,除了等紅綠燈,佟昭雅一刻也沒有多耽誤。然后兩人便火急火燎地踩著時間點登機了。
善君敏決定去達布塔見李維忠這件事,起初她是想告訴同學們的,但是佟昭雅卻阻止了她這么做,原因還是跟之前一樣,不希望同學們去打擾李維忠現在的生活。所以知道她跟佟昭雅一起去達布塔這件事的,除了她的父親,還有一個人便是她還在五中時候的另外一個閨蜜——劉小倩。
從起飛到降落,善君敏跟佟昭雅之間的交流都不多,兩個人都有著各自的心事。佟昭雅對此次能夠跟善君敏一起出行感到激動和緊張,而善君敏對此也有一半的原因,不過更多的是她還在準備著在見到李維忠之后的表現。
云南的氣候實際上與家鄉差別并不是很大,甚至要比家鄉還要溫暖一些,善君敏這也是第一次往祖國的西部跑,對這座西部的小城充滿了好奇與新鮮感。盡管時間已經是晚上的九點鐘了,并且她還上了一天的課,但她還是提出去酒店把東西放好之后想去逛一逛。
佟昭雅自然是答應的,不過他盤算著要去把計劃中給達布塔的老師和學生們買的東西給采購一些,以免第二天早上起來忙不過來。
于是兩人便踩著商場關門的時間點,去買了一大堆小玩意兒。
第二天一早,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BJ時間七點半過一點,佟昭雅便給住在隔壁房間的善君敏打電話叫她起床,隨后兩個人便各自收拾好,八點鐘一到,便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租車公司而去。
天氣倒也還不錯,雖然沒有出太陽,但也沒有下雨。佟昭雅拿到車以后便將在頭天晚上已經買好的東西全都塞到了后備箱,而后便開著車載著善君敏去采購大物件的東西。
上午十點半,兩個人費了好大勁才把那臺租來的SUV歸置好,以便于在后面的旅途中接到勒賴赤之后有他坐的位置。
佟昭雅一路上都在給善君敏講他之前去達布塔時經過的那些奇妙的地方,盡管那些美景他也差不多都拍給善君敏看過,但他還是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導游一樣細細地跟她講在哪一段路會出現的什么樣的景色和風光。他一向記憶力都十分了得,所以總是能提前提醒善君敏掏出手機準備好相機,以便于在最恰當的時候拍到最美的照片。
這趟再見李維忠的旅程,也算作是他們倆的第一次旅行約會,至少佟昭雅是這樣認為的。
勒賴赤上午便接到了佟昭雅的電話,所以早早地就在家門口翹首以待了,下午三點半,佟昭雅的車終于開到了他們家開的那個小商店門口,佟昭雅互相介紹了善君敏與勒賴赤,并且從車上給他的家人拿了些禮物。
這一舉動讓勒賴赤憨厚樸實的家人有點不知所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過好在機敏的善君敏很懂得如何處理這種尷尬,她急急忙忙地把佟昭雅手里的東西奪過來放在桌子上之后便拉著兩人以“趕時間”為理由爬上了車。
這一趟旅程所花掉的時間遠比佟昭雅第一次前往達布塔時所花掉的時間少很多,一來是因為佟昭雅做足了準備,二來是因為已經走過一次的路,佟昭雅能夠記得很清楚。
抵達達布塔小學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并且還下起了小雨,達布塔小學所有的老師都在村口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善君敏在終于見到李維忠的那一刻終究是沒有把持住自己的情感,她一個箭步便沖到李維忠的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眼淚橫流地說道:“李老師,我終于見到您了!”
而李維忠也是眼含熱淚,對這位自己曾經最喜愛的學生跋涉兩千多公里趕來見自己感到十分的感動。連忙跨上去把善君敏扶起來。
兩位彼此都有著深情厚誼的師生終于在杳無音信很多年之后再次相見,那一份感動使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由于放假,學校的孩子們都回家了,只留下了老師們還留在學校。那是因為善君敏在告訴李維忠自己給學校帶了很多禮物之后,李維忠向所有的老師征求意見,想要在學校多留一晚的老師都可以留下來。
然后所有的老師都選擇了留下來見一見這兩位曾經被無數次提到過的優秀學子。當然,佟昭雅在此之前大家都已經見過了。
遠道而來的客人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與佟昭雅第一次來時不一樣,善君敏的到來受到了村里的接待。村長和支書從整個村子里收羅了很多食材,怕善君敏吃不慣地方菜,李維忠還親自給她做了幾道家鄉菜。
晚餐就在村辦公室進行了,而后佟昭雅與勒賴赤以及學校的幾位男老師和村里的書記一起把車里按得嚴嚴實實的捐給學校的禮物依次拿了出來。
每一位老師都有一件御寒的大衣,一床被褥。以及孩子們的各種書籍——佟昭雅在上午買完被褥之后去最近的書店精挑細選地挑了整整100冊各類圖書。當然,還有給孩子們準備的各種小零食和嶄新的文具用品。
善君敏看著大家高興的樣子,心里也有了一種在之前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她對大家說道:
“這次準備得匆忙,沒有給大家準備什么豐富的禮物,下次我一定多準備一些。”
“哎呀!善老師,你太客氣了!你跟佟先生都已經裝了一大車來了,帶了這么多東西,我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你們了!”
陳裕老師眼中閃著淚花,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向善君敏說道。
“哪里,哪里,”善君敏在腦海中回想了一下吃飯的時候李維忠向她介紹在場的所有人,但一時半會卻沒有想起來。不過聰明的佟昭雅看出了她的心思,找了個機會走到她面前,小聲地提醒了她。
“陳老師你們是最偉大的人,這點小小的東西不足以表達我們的一份心意。”
善君敏略顯尷尬地說道。
陳裕老師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原本一輩子到此為止都還沒出過遠門,憨厚淳樸的她鼓起勇氣與這位大城市來的高材生說話就讓她有一些羞怯,但心里止不住的高興卻還是讓她想跟善君敏表示一下感謝。
“君敏,你明天有什么打算嗎?”
李維忠突然問道。
“我明天沒什么安排。”
善君敏此時的心情也十分不錯,笑得像是三月的花兒一般,她意識到李維忠可能有什么事需要她幫忙,于是轉身問道:“李老師您有什么吩咐嗎?”
李維忠皺了一下眉頭,然后輕輕示意善君敏到旁邊說話,懂事的善君敏便跟著李維忠走到一旁。
“雖然現在學校的條件得到了一些改善,但與外面相比仍然還是很艱苦,你今天晚上見到的老師都是附近村子的人,他們受到過一些教育,但是并不多。而且……”
李維忠壓低著聲音,話講到這里開始顯得有些為難起來。
盡管他們現在所站的位置僅僅只有微弱的燈光,但敏銳地善君敏還是從李維忠臉上察覺到了他細微的心理變化。
“李老師,您學校是不是有什么困難?如果有的話,您盡管說。”
善解人意的善君敏主動把這個問題亮了出來。
“君敏,老師不是這個意思,學校目前沒有什么困難,昭雅來之前,村里出資給到學校的那條小山路鋪了石臺階,”李維忠說著望向身后學校的方向,他想指給善君敏看,不過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只好無奈地道:“明天你可以去看看。”
“嗯。”
善君敏認真地點了點頭。
“老師想跟你說的是,目前學校的這幾位老師,他們的家庭條件也都不怎么好,而且住的地方離學校也很遠,他們也有家人,他們都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李維忠說到這里,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不過在這昏暗的燈光下,善君敏并未察覺到。而后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我想如果明天你跟昭雅沒有其他安排的話,老師想拜托你們挨個送他們回家。”
“李老師,”善君敏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傷感,“您想說的就是這件事嗎?”
盡管女孩兒的語氣并不強烈,但李維忠還是聽出了她語氣里的情感,不過他并不清楚這是因為善君敏聯想到了他自己的家人,他的妻子和孩子。
“嗯。”
稍作猶豫之后,李維忠重重地給出了答復。
“我……”善君敏還在想著李維忠的妻子和孩子,不過她又立即反應過來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我會跟昭雅說的。明天我會和他一起去送幾位老師回家。”
“那老師就謝謝你了。”
李維忠滄桑的臉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想握一下這位曾經最喜愛的學生的手,感謝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但動了一下手臂之后,還是沒有這么做。
“老師,您不可以跟我說謝謝。”
善君敏心中又再一次翻起一股暖意,“當年如果不是您帶著同學們來看我,給我打氣,讓我重新站起來,那今天的善君敏也許也不會站在您面前了。”
“君敏,你真的長大了。”
李維忠只感覺眼里一酸,這么多年來,那些曾經交好的同事、曾經自己視如己出的學生,那些表示自己會一輩子感念他師德的其他人,都沒有一個再次出現過。他明白這是為什么?也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因為造成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不能去怪他們無情,因為這是人之常情。
但終究還是有人會記得他的,并且還不止一個,此時此刻他感到很欣慰,很感動,因為佟昭雅和善君敏還記得他。還記得很多年前一位叫李維忠的老師教過他們知識,教會他們感恩,教他們做一個真正的人。
“李老師,這都是因為您,如果不是您,那也不會有后來的我。”
善君敏十分嚴肅認真地說道。
已經四十有半的李維忠被一句話徹底擊潰了心里的堅強,他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后的這很多年里,所遭受到的一切苦難與折磨都在這一刻化作了一份收獲的喜悅。而這一份喜悅卻是他在五中任教時候遠遠不能比擬的。
看著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孩子,在有所成就之后還能感念昔日他對他們的教導,這是一種中華民族傳承了千年的情意,而這一份情意卻早已日益淡化,不再有多少人還記得昔日的師恩,更不要提在老師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了。
“好好,好……”
李維忠終于還是沒忍住眼淚,他的委屈和屈辱,那些不理解和嫌棄都到了終點,他一生都把教育出德才兼備的新一代作為自己的理想與目標,只是那些孩子們在走出去之后,還記得他的又還剩多少?他不會知道,也永遠得不到回應。他身為老師,始終把育德放在教育的第一位,他希望他的學生們將來不管是否能有大作為,都不要忘記感恩和為人的高尚品德。
但世俗的條條款款卻始終阻礙著他的愿景,更多的老師們都只選擇把教育當成一種考核,而不是一種責任,他們認為把學生的學習成績提上去,在學校與家長之間保持良好的關系就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很少有老師會真的去為每一個學生的未來和人生考慮,因為那將會面對一個龐大無比的基數,而要去盡到這一份責任,需要難以估量的時間和精力。老師也是人,他們本著原則把本職工作做好,對于很多老師來說都已經是一件相對困難的事了。
那些在原則義務之外的事,他們更不會去考慮。
但李維忠一直以來都在嘗試著去把那一個龐大的基數處理好,盡到自己身為靈魂工程師的責任和義務。
所以他與那些世俗顯得格格不入。
唯一支撐他堅持做下去的,是每一屆他班上的孩子都要比其他班上的孩子團結,盡管或許他們的成績并不是那么的優秀,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李老師班上的每一個孩子都很團結。他們懂得互敬互愛,互相幫助。在李維忠班上,從來不會出現同學之間摩擦出巨大的矛盾,甚至互相之間打架斗毆的事情。
這一點是讓所有班主任老師都羨慕不已的成就。
不過令人唏噓的是,除了李維忠自己,其他班主任老師雖然羨慕歸羨慕,但卻并不會效仿。
“那李老師,您明天不跟著一起去嗎?”
善君敏關切地詢問。
李維忠搖了搖頭,說道:“我明天還要去幾個孩子家里幫忙做些農活,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沒有多余的勞動力,我得去給他們做些事,以此來緩解勞動壓力。”
善君敏聽完,內心受到了震撼。她是第一次認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原來還有這么大公無私的一面,讓其他老師回家和家人團聚,他自己卻選擇去學生家里做農活。
“那……”善君敏眼里閃起淚光,“那我明天也不去了,讓佟昭雅自己去送那幾位老師,我陪您一起去那些孩子們家里幫忙,我別的事兒不會做,但我可以做飯,可以打雜。”
聽到這句話,李維忠愣了一下沒有說話,默許了善君敏的決定。
自從跟妻子離婚之后,李維忠都是獨自一人承受著所有的苦難,相比于身體上的苦,心里的苦才是真正折磨著他的根源。外人——甚至包括家人的不理解與不支持,認為他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認為他身為男子漢大丈夫,不為妻子兒女和家里老人謀生存,卻異想天開跑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去追求理想,認為他不成熟,幼稚,缺乏一個作為成年人應有的擔當和冷靜……除了要忍受這些噬心的言語之外,李維忠還備受思念煎熬,妻子的離去也帶走了他們的兒子,至今為止他都不曾再聽到過兒子的聲音。
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了這一生到最后就葬在這片土地上的準備,他已經對外面的世界不再有期待和希望。
直到兩個月前佟昭雅的突然造訪,他早已塵封的心靈又被再一次喚起,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與外面世界的聯系并沒有斷掉。他只是自以為是地選擇了逃避,用一種自我封閉的方式對抗著世俗的不平衡。
但如今,佟昭雅帶著善君敏再一次到來。他把僅存的對外面世界的一絲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這兩個他曾經最得意的學生身上,并且由于長久以來思念兒子的情感得不到緩解,他已經在心里把這兩個學生當成了自己的子女了。
雖然在佟昭雅第一次來到達布塔時,他因為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這位年少有成的青年而表現得不冷不熱,但實際上他的內心卻翻涌著波濤,他的希望從來都沒有因為世俗的百般阻撓而熄滅,盡管他選擇避世,選擇了將這份希望深埋在心底。
李維忠已經好多年沒有哭過了,善君敏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旁。她能夠理解,但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連從來都很善解人意的善君敏都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說出一些什么樣的話去安慰李維忠了。
自從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完字之后哭了整個一個晚上,至今為止他已經有六七年不曾掉過一滴眼淚了。哪怕是在最艱難和最難熬的時候,他都不曾像今天這樣痛哭流涕過。
已經搬完東西的眾人這才發現了站在大老遠處昏暗不明燈光里的李維忠和善君敏,大家都走上前來。李維忠見狀趕緊擦干眼淚,但眾人還是察覺得到他剛才哭過。
不過大家都十分知趣地沒有說任何話,因為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事,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去提起一些有失他面子和自尊的話題,因為他們都愛戴這位拋棄了大城市優渥條件和更多發展機會,孑然一身一頭扎到這個中國最落后地區支援教育事業的好老師。
達布塔夜晚的山風寒冷刺骨,凜冽非常,吹動著村辦公室外鮮艷的五星紅旗獵獵作響。
大家都簇擁著李維忠進到屋子里,一邊說著讓他放寬心的話,一邊夸他教育出了兩個如此優秀的學生,這是很多老師都達不到的成就。
李維忠也在大家送來的關懷和安慰中逐漸露出了笑臉。
而后,村長和支書便各自安排了佟昭雅、勒賴赤和善君敏到自己家就寢,而老師們則還是回學校。
臨別時,李維忠把佟昭雅單獨叫到一邊,把他跟善君敏說的事又再跟他復述了一遍。
“昭雅,這可能會花上半天的時間。而且山路難走……”李維忠還想再說點什么客套話,但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了,最后他只得交代道:“你自己小心,慢點開車。”
宛如一位父親在給自己即將獨自遠行的兒子囑咐一般,李維忠伸出雙手重重地捏了捏佟昭雅的雙臂。
“我跟君敏等你回來吃午飯。”
“嗯,你放心吧。我知道的,我一定會把老師們安全送到家,然后再平安回來吃你做的午飯的。”
佟昭雅信心滿滿地一口答應道。
隨后大家便各自到對應的地方休息了。
在回學校的路上,老師們都還十分開心地夸贊著李維忠能教出像佟昭雅和善君敏這樣難能可貴的青年才俊。他們哈哈大笑的聲音從半山腰上傳來,聽得佟昭雅和善君敏心里一陣自豪。
第二天一早,天依舊下著蒙蒙細雨,佟昭雅的車早早地就在村里公路盡頭等著了,李維忠親自送幾位老師從學校下來,然后給他們開車門,送他們上車。
老師們一一跟他們的校長李維忠道別,就像是要分開很長一段時間一樣。但他們只不過是分開三天,不過這樣也能由此能看得出幾位老師跟李維忠之間深厚的情誼。
而后佟昭雅便踏著晨曦天邊亮起的光出發了。
原本李維忠想讓善君敏也跟著一起去,一來是想讓她代表自己去慰問一下老師們的家人,二來是方便給老師的家人們帶些禮品,不過這樣一來佟昭雅的車就得跑兩次,那會大大地增加他的時間和油耗,要知道在這樣偏遠的地方,最近的加油站也在好幾十公里之外。
不過善君敏自己主動提出要留下來陪他,倒也不是不可以。
李維忠之所以想讓佟昭雅開車送老師們回家,是因為學校里這幾位老師當中,離家最近的一位如果步行回家的話,也得走上三個小時,而離得最遠的那一位,往返一趟學校甚至需要將近一天的時間。
學校里有兩輛摩托車,但其作用微乎其微。
李維忠明白那種久久不能見到家人的思念之苦,老師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了,在這樣通訊條件如此艱難的地區,他們甚至都不能跟家人說上一句話。
而佟昭雅的到來,正好可以大大縮短老師們對家人思念的距離,所以他才想嘗試讓佟昭雅開車送他們回家,以便盡快見到日思夜想的家人。
他原本對此難以啟齒,所以他選擇先將這件事告訴善君敏。
不過李維忠有一點小看了他的這兩個學生,那就是他們都是懂事且懂得感恩的人。這一點倒是讓他感到十分欣喜。
只不過他并不知道的是,佟昭雅和善君敏私下悄悄地感慨過:他如此關心著他人的家人和家庭,但是他自己的家人呢?
目送佟昭雅的車子遠去,李維忠便領著善君敏和另一位不準備回家的老師一起往學校走去。
“君敏啊,聽昭雅說你現在還沒有給他一個答復是嗎?”
李維忠的心情十分不錯,于是便開始關心起兩個人的感情問題來。
善君敏聽到李維忠這么一問,臉“唰”地就紅了,心里嘀咕著:“這個佟昭雅,怎么什么事兒都跟李老師說?”
不過她嘴上還是得回答李維忠的提問:“啊!那個……我知道啊,但是他又沒有正式地向我表示過他自己的心意。”
她想用敷衍趕快結束這個話題。
李維忠很輕而易舉地就看出了她的心思,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然后說道:“我可知道,這小子從讀書的時候就喜歡你哦。”
善君敏當然也知道佟昭雅還在五中的時候就喜歡自己,她一直都有感覺到,但在過去的時間里,她卻對他不太來電,不過現在嘛……其實她自己也拿不準。
李維忠見善君敏不說話,大概已經知道了答案。于是又補充說道:“我能收住這個小子,還得感謝你啊,君敏。”
“啊?什么?”善君敏聽完這句話,腦袋里一團霧水,不知道為什么李維忠會這么說。
“哈哈哈……”李維忠看到她的反應哈哈大笑起來,“如果不是因為他有軟肋落在我手里,當年我還真不一定收得住這小子呢。”
“李老師,您在說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明白啊?”
善君敏聽完李維忠這句不算解釋的解釋,腦袋里更蒙了。
不過李維忠卻似乎不想再給出更多的細節,他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然后轉過頭微笑著對善君敏說道:“有些感情是天注定的,你可要不要錯過機會啊,君敏。”
這是善君敏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位老師談起自己的感情,竟然覺得有些渾身不自在,總感覺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也許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老師是她讀高中時不提倡早戀的班主任?
善君敏心里琢磨著,但李維忠和另一位老師可不管她在后面自己一個人糾結,兩人談著假期的安排便往學校走去。等善君敏反應過來的時候,李維忠和那位老師已經在快到學校前的水泥平臺上招呼她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