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小夭婚后第二年冬月一日早晨，一位來自西岐的老醫者拜別涂山璟府邸，涂山璟匆匆作揖還禮，便趕緊返回內室。

“尊夫人的頭昏心痛，精神恍惚，乃是思慮過度，行氣郁結所致，我有一方可暫緩癥急之用，但若要根治，此癥宜疏不宜堵，唯有找到心結，才能解鈴，醫者只能醫身，無法治心，言盡于此，老夫告辭！”

西岐原是神農生息之地，百草叢生，有許多名醫聚居，今日請來的醫者，是醫圣岐伯的弟子，聽說神醫蒞臨，涂山璟只愿能解了小夭日漸形銷之苦，不想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念及于此，進門不禁長嘆。

“璟，扶我起來，我想去尋一樣物件。”內室床邊，小夭掙扎著要倚坐起來。

“要找什么，我幫你。”璟隨手掏出絹絲帕子幫小夭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又從床頭案幾倒一杯水，遞到小夭手上。

兩年來，小夭時常夜里驚醒，囈語不斷，白天雖然強裝一副食欲尚可的樣子，但每每看到她失神又恍惚地發呆，都好像是病在深處、疼痛入骨。涂山璟能做的，除了這些倒水拭汗一類的瑣事，似乎所剩無幾了。

“那日，我摔掉的猩猩鏡…”小夭不知從何處說起，大婚那日聽聞屬下大敗敵軍，敵軍首領相柳粉身碎骨而亡，她不敢相信，掏出猩猩鏡確認，才發現相柳抹去了猩猩鏡里，她所記錄的有關他的所有回憶，于是憤怒之下摔了猩猩鏡，如今再次提起，小夭并不敢確定，鏡子是否還在。

“在，我去幫你取。”涂山璟知道鏡子一直是小夭貼身攜帶之物，那人走得太徹底、太突然，猩猩鏡成了小夭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她摔了它，隨后再也不肯提起，可以說，是恨之入骨；也可以說，是不愿面對。涂山璟知道終有一天，小夭會再找鏡子，便默默收藏起來。

“我想要看過去……關于九命相柳的一切。”接過鏡子，小夭一字一頓說出口，便緊盯鏡子察看，涂山璟就在身旁，她已顧不得道謝。

清水鎮初相遇，兩人棋逢對手你來我往不相上下；海底種情蠱他欣然接受；小夭梅林殞命后舍兩命救小夭再救涂山璟；再以一命誘殺蠱蟲，保她一世無虞，也切斷兩人牽絆；最后還要讓毛球獙君應承了他的君子美意，送出木雕大肚娃娃，把所有恩情撇得干凈，徒留一命慨然赴死…

看著鏡中一幕幕所顯現，小夭心頭一緊。就像一曲唱辭未完，忽而一聲，弦崩絲斷，五音殘，琴聲亂，隨即一計膩耳脆響，琉璃碎地，手上陣陣刺痛，心間山崩地裂。

“璟，我的眼前，出現幻象了嗎？你可看到鏡中景象？”

“我也看到了，小夭。只是這猩猩鏡的記憶，早已被抹去，今日怎又出現這些景象？”璟盡力用理智去壓抑震驚。

“那些過去并非我所記。”小夭咽下喉嚨處的脹痛，才勉強屏息道，“父王曾說過，用猩猩精魂鍛造的鏡子，可以＇隨主人心意窺視過往＇。昨日夢中恍惚想到，今日便想試試究竟……”

“所以這些景象，并非你所記，而是猩猩鏡記錄的發生在主人身邊的過往？”璟看著小夭本就少暈彩的臉，越發白了。

“我要……找毛球……找獙君問清楚！”小夭一字一頓，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止住眼里強烈的酸澀，好像再多說一字，喉嚨里的疼痛就要化作嚎啕，噴涌而出。

“小夭，我陪你一起去！”璟說著便趕緊去收拾行李，此時，便是一刻也不能耽誤。

極北之地，四面冰山環合，霜雪連天，北風呼嘯過境，令人凄神寒骨。

如此凜冽悄愴之境，純粹得找不到任何熱鬧的顏色，只有白，漫天狂舞的雪白，白得干凈、透徹，不染纖塵，相稱著那人的清冷決絕，卻越發透著蕭索寂寞。

很快，在一方不起眼的衣冠冢前，小夭和涂山璟見到了毛球，不再有相柳在側，毛球越發成熟，也修得七尺人形。

小夭的到來，毛球并未感到驚訝，他似乎知道她的來意，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替他的主人說上點兒什么。

“毛球，猩猩鏡里所顯現的過往，是真的嗎？”小夭已經顧不上寒暄匆匆掏出鏡子塞給毛球看。看著鏡中所現，毛球臉上幾乎沒有詫異，更多的是不甘、無奈和委屈。

小夭在等著他的答復，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道：

“是的，都是真的！”毛球如釋重負，仿佛祈盼了好久，這悲從中來的片刻喜悅，“我的承諾終于要食言了，答了你，我替主人高興，盡管他不在了。”

小夭胸口好像一塊巨石越壓越緊，她攥緊雙手，指甲掐進肉里，想要獲得一點兒身體上的疼痛，來緩解腦中的刺脹轟鳴。

“相柳，我恨你，你憑什么要我欠了你四條命，還能安心地和別人過得一世無憂！決絕地把我推開，封鎖所有消息，你的高明，對我公平嗎？我連個知情也不配嗎？”

小夭終于忍不住跌坐在雪里，多年郁結心頭的不解、悲傷、難過與不甘，此刻終于傾瀉而下，化作陣陣嚎啕。

哀嚎聲，和著風雪蕭蕭聲，在這寂寂無人之境，越發凄愴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