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也,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去時,陽光美景令人心醉,如今歸來,若雨之悲雪紛飛,難尋景中人。
清水鎮(zhèn)街上,熙熙攘攘,平靜安逸如初,最熱鬧的仍是石先生說書處,幾十年已過,老先生蒼顏白發(fā),形容已漸枯槁,但說書的內(nèi)容仍是全大荒最新最快發(fā)生的,“高辛大王姬和青丘二公子和離”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
這兩日,石先生總從神農(nóng)軍覆滅講起,小夭著布衣荊釵,臨席就座,滔滔說書內(nèi)容聲聲入耳,聽得出神了,便端起一杯濁酒一飲而盡,濁酒入口濁渣,后勁更是醇厚辛辣,胸腹之中如烈火灼燒,小夭不覺眼淚直流。
就是這樣的烈酒,常人啜一口,也要面紅耳赤,可小夭記得,相柳常常就這樣一飲而盡,面如平湖不起一絲波瀾。
記得一次,她被帶到軍營,幫著將士們煮藥材,早飯時分,一位約莫十五歲尚有稚氣的男兒,湊來坐下,和她天南海北地聊,臨行前還狡黠地說晚間歸來,要找她喝酒解悶。可直到第二天晚上,小夭也沒有等到前來赴約的身影。她沒有敢問相柳,一張面孔,早晨還在你的眼前咧嘴大笑,下午生命便戛然而止,對她這種一面之交,尚且難以接受;那么,那些年,面對日日相伴的袍澤,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一次平常的揮手,下次便可能是永別,相柳身為軍師統(tǒng)帥,除了難過是否還有自責。他的一個指令、一則消息、一項決策決定著一眾人的性命,所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過久了,才會對一個戲謔玩笑、一個不準確的表達,動輒暴跳如雷吧,應(yīng)是那時起,她對相柳總有一種恨不起的容忍和遷就。
小夭回過神來,已是傍晚日暮,石先生的說書內(nèi)容講完了,周圍聽者早已作鳥獸散去,小夭上前作揖,表明來意:
“石老先生,您是大荒消息最靈通的人,這大荒之中有沒有死而復(fù)生之法?”
“姑娘,人死如燈熄,人死是不可以復(fù)生的?!笔壬鷶[手,沒有想要多聊的意思,收拾行囊準備回家。
人一旦抱有希望,就總期待聽到希望,哪怕很渺茫,小夭對這么干脆的回答一時沒有準備,只能找點事情做,于是幫著石先生收拾行囊,等一切收拾好了,便道了一聲“您慢走!”
就這樣,小夭每天會付了銀兩坐在桌前聽書、飲酒。
尋不到有他的將來,能聽聽關(guān)于他的過去,也是好的。
這樣過了多久,小夭已經(jīng)記不清了,直到一天,傍晚說書內(nèi)容完畢,聽客散了,石先生叫住了她:
“姑娘,你天天來我這聽書,已經(jīng)廿日有余,這每日所講的,可都是同一出戲,旁人一般十日一旬一聽,您這天天來聽同一出戲,我老翁雖然需要謀生計,也不想天天賺您這便宜?!?/p>
“石先生,近來您講的這出書戲,我愛聽,戲里有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故人?姑娘說的故人,可是老夫書中所講的神農(nóng)軍將領(lǐng)九命相柳?”
“對,正是。”
“相柳將軍雖出身寒微,但對我們清水鎮(zhèn)恩重如山,過去多國交戰(zhàn),他時常率部將幫鎮(zhèn)上百姓屯田種糧,以緩解賦稅之苦,老朽也承將軍恩惠,添置過些許布匹。只可惜將軍英年早逝、戰(zhàn)死沙場,令人惋惜,近來這出書戲,我破例講了又講,正也是有一份私心?!?/p>
“是的,戰(zhàn)死沙場,令人惋惜,他已經(jīng)走了?!苯舆^石先生的話,小夭似是回答,又似喃喃自語道,“所以怎么可能死而復(fù)生呢?”
“姑娘前次問我,死而復(fù)生之法,可是為相柳將軍?”石先生突然想起來二十天之前小夭的唐突提問,“人死不能復(fù)生,但神、妖和人也許不同。”
人終究是有感情的生物,置身事外,誰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但若是與自己休戚相關(guān)的人,就總不愿放掉任何星星點點的希望,石先生也是如此。
“先生請講,我洗耳恭聽!”小夭急切又小心翼翼地詢問,好像干旱之地行走,突然看到遠處有梅林,不管那是海市蜃樓也好,村莊民居也罷,望梅止渴總好過束手無策。
“老朽很早聽聞一個傳說,西岐山上有位醫(yī)神,人稱岐伯,能曉天地之化育,通鬼神之道,治萬物生靈之夭亡,百年前,連黃帝都曾拜謁求教過他四時養(yǎng)生之道。只是此人性格孤傲,神農(nóng)覆滅后,遁世隱居多年,是生,是死,是寸,是亡,已無人知曉。況且,傳說終究是傳說,老朽也未曾見到過,姑娘若是有心,可以隨心探尋一番,也算替老朽帶上一份希望。”石先生將近十日小夭所付銀兩悉數(shù)奉還,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聽罷,小夭迫不及待地準備遠赴岐山,不過臨去之前,她想帶上毛球,畢竟如果岐山之伯尚在,恐怕也耋耄已過年近百歲,既然還有一絲希望,終究是越快越好。
清水鎮(zhèn)的這些日子,小夭看過桑甜他們,幾十年過去,他們安然無恙地過著平凡的生活,只是都垂垂老矣,他們認不出眼前的妙齡姑娘是當年的小六,小六也并未打擾他們。
再次來到極北之地,天地仍是白茫茫一片,小夭卻沒有上次那般凄寒之感。見到毛球,小夭按耐不住心中的急切,抓緊毛球的手道:
“毛球,相柳有救了!”
“你做夢呢?……快說快說!”嘴上冷冷地,毛球心里還是不免想聽到些什么。
“岐山上的岐伯,可治天地萬物之夭亡,你快帶我去吧?”
“好,我可以帶你去!”毛球答得干脆,卻還是潑了一盆冷水,“但岐伯的故事,傳了近百年,可誰也沒見過這樣的神醫(yī),此人是否還在世上,都存疑,況且即使見到,這種逆轉(zhuǎn)造化之事,必然有天大的代價,他憑什么幫你?”
“即使再渺茫,有一絲希望,我都想去試試!”
見小夭眼里的堅定無法動搖,毛球欣慰一笑?!昂?,只是希望,你不要錯把傳說當轉(zhuǎn)機,高興得太早,到頭來空歡喜一場!我們走吧!”
毛球回得冰冷克制,這一點,隨了誰呢?可他分明又答應(yīng)了,那眼底的笑,好像在說“刀山火海,萬丈深淵,我舍命陪君子,瘋一次。”這一點,又隨了誰呢?
想到這,小夭不免喜上心頭,拖著長腔回復(fù)道:
“知道了!”
毛球載著小夭御風而行,眼前,山川草木一一退后,波濤云海層層散開。
“毛球,人說大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里,和你比,誰更厲害?”小夭對毛球的御風速度很滿意,照這樣算,太陽落山之前,就能到岐山。
“都沒你厲害?!泵蚵唤?jīng)心地回。
“你說,如果是相柳,他怎么回答,他會說‘你再說那么多廢話,我就把你嘴封上’,還是‘姑奶奶饒了我吧,那就是個傳說’?”
“不知道?!泵蚩闯鲂∝驳脑掗_始多了,不敢和她一起瘋,繼續(xù)逐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