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外婆的時候，她正倚靠在床頭板上。床其實并不大，但和外婆干枯瘦小的身體相比較下，她仿佛躺在船里。媽媽斜坐在她的身邊，正端著一碗薄薄的稀粥喂她，但她緊閉著眼，緊閉著嘴，像鑄了鐵似的，那么薄的粥怎么也塞不進，眼看就要油盡燈枯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有至少一個月的時間了。民間有俗話：“人老就怕三六九，閻王殿前跑不走。”意思是指，老人極容易在年齡尾數逢三，六，九時夭折。而外婆今年正好89周歲。媽媽怕外婆這些日子會駕鶴西去，所以讓我不忙的話從外地趕回老家，也好見最后一面。
我接過媽媽手里的碗，讓她去休息一下。這時外婆意外地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說了聲：“羅先生來啦！”我聽了一頭霧水，轉頭問媽媽：“羅先生是誰？”媽媽搖搖頭，說：“她不認得人了，看見誰都是羅先生。”說罷，像演示給我看似的，探身向前問道：“媽，我是誰？”外婆眼睛微動了一下，嘴里吐出三個字：“羅先生。”“你看吧，就是這樣，”媽媽苦笑道：“看見我也是羅先生，看見老妹也是羅先生，看見爸也是羅先生。這個羅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變成她現在唯一記得的一個人。”
“羅先生是她中學時的老師。那時的老師，都叫先生。”外公坐在客廳中，沉著聲和我們說話。這天是陰天，下午四點若不開燈顯得四壁都有些黑黢黢的，非常暗。“讓她睡會兒吧！我和你們說說羅先生。”
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剛適學齡的外婆被父親告知她將和自己的弟弟一起去上學。外婆的上面有兩個姐姐，都沒有上過學，目不識丁。母親也是，針線活細巧，持家有度，就是大字不識。所以外婆還是有些欣喜和她們不一樣，盡管她也明白父親的真意并不是新時代新風男女都一樣要受教育，她的首要任務是在學堂時看好弟弟，而不是成為女秀才。這個弟弟可是全家的心頭寶，捧高不得，摔低不得，上學堂沒人看著更加使不得。
就這樣陪讀的生涯，時間過的飛快。從國小，到國中，然后羅先生就來了。
外婆第一次在學堂看見羅先生的時候，驚訝怎么會有那么年輕的先生。他看起來至多20歲出頭，頭發用發油梳得紋絲不亂，帶著一副圓黑邊眼鏡，穿著洗的有些發白的淺色長衫。羅先生教國語，不止教外婆一個班，而是好幾個班，所以下課從不回答學生的問題，總是急匆匆地回教務室備課。外婆小學的時候好玩，沒怎么用心讀書，上下學一顆心又全用在照看弟弟的身上，所以不僅沒學進什么東西，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蝌蚪一般。
而在外婆的記憶中，自己與羅先生的第一次交談也是因為她那狗爬一樣的字，她甚至以為要挨他戒尺的打。誰知道他只是淺淺地笑，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支筆，讓她慢慢寫，好好寫，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外婆的名字中有個“弟”字，是父母取名時求下一胎是兒子的彩頭，但是外婆每每不喜歡這個“弟”字，故意在旁邊再加個“女”字的偏旁，變成了“娣”字。羅先生看出她的心意，含笑問外婆：“這是你的名，不喜歡沒關系，還可以用你的字。”外婆訕訕地回答：“我從小就只用這一個名，沒別的了。”羅先生笑道：“我送你一個，“蓮”字如何？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性情雅致，細品知味。我看就“品蓮”最好，我寫給你看！”說著，他起身端扶著外婆的藕手，一筆一畫地寫下這兩個字。年少的外婆沒敢好意思瞧羅先生近在咫尺的臉，眼角余光掃到，只覺得面皮白白凈凈，圓圓的眼鏡后是笑瞇瞇的眼，嘴唇粉著，雪白的右齒中有一顆小虎牙。
外婆和他弟弟的學生生涯在國中畢業后嘎然而止。那時的外婆對數學依然一竅不通，但已寫得一手好字，蠅頭小楷又雋秀又規整，連她的父親也大為贊賞，遇著重要的函件都讓外婆代勞。外婆總覺得羅先生是喜歡她的，就像她喜歡他一樣，雖然他們從未向彼此表達過心意，也從未通過信。但她相信羅先生的溫柔，對她的好，是專屬于她一個人的，只有她讓他才有如此耐心，笑意常在，其他的學生不管男女，都沒有她這份待遇。
外婆國中畢業后過了兩個月，就滿了十六周歲。她的父親給她定了一門親，男方就是我現在的外公，當時在上海做生意，比外婆大兩歲。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外婆家，外公好好打扮了一番，把大上海流行的派頭發揮得淋漓盡致，不僅西服吊帶褲全登場，還在胸前掛了個亮閃閃的照相機。外婆的父親母親自然對外公很滿意，外公對外婆的容貌和嫁妝也很滿意，就在雙方即將一拍即合定下的時候，外婆在一旁鐵青著臉，說：“我要想一想。”她想著羅先生，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天，她飛也似的跑去學堂。學堂剛開學，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又是學生，又是老師。外婆性格又害羞又執拗，她跑得面色通紅，滿頭是汗，到了校門口被門房攔下，問她找誰干什么？她又不好意思開口，只是退到一旁，兩眼急急地在人群中尋找那熟悉的身影。今天是開學，所有的老師都會來學校，羅先生肯定不例外。就這樣，她焦急地，熱切地，幾乎在校門口站了一上午也沒看見羅先生的身影。倒是后來門房看不下去了，又出來問她找誰？外婆還是緊抿著嘴不搭理他。門房不耐煩了，說走走走，一邊推搡著她一邊說：“別以為我不是先生就不把我當個人，你們羅先生如果在我也不用費力氣攆你！”外婆一驚，說：“羅先生不在了？”“世道不安定，家里出事了，新學期不來了。”外婆聽了如同五雷轟頂，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抹著眼淚回去了。
回家后第二天，她同意嫁了。
外婆自從會寫字后，就開始有日記的習慣。一些重要的物件也會夾雜在本子里。這一段往事在日記中拼拼湊湊，時斷時續。婚后的外公在尋找物件時無意打開她的日記，發現這段往事的線索，他也不敢引起她注意，只有在她不在的時間里小心翻看，才大致了解了梗概。
其實，羅先生后來與外婆還有過一次見面。
那是在多年后的上海，我的母親和阿姨均已出生，外公在單位做會計工作。而外婆，婚后一直沒有工作，專心照顧家庭。她的確沒有工作的理由，外公一個月將近八十塊錢的工資，養四個人足足有余。每天在家洗洗弄弄的外婆，有一天提出要陪一個鄉下來的朋友逛逛十里洋場，第二天再回家。
那天，我媽和我姨被托付在隔壁王媽家，外婆的打扮也和平常沒什么不同，干干凈凈的衣服，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經過外公身邊時，他皺了皺眉頭，什么也沒說。一股花露水的清香，隨外婆向門外走去。
外公表面上照常上班，實際上偷偷跟了去。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讓外婆扯了謊。
外婆一路上兜兜轉轉，最終在鬧市區里弄的一家小旅店前住了腳。她很熟練地向里走，到了前臺，和老板說了些什么。老板點點頭，彎身從柜臺里掏出一封信交給她。外婆轉身在旁邊的沙發里坐了下來，拆開信看。許久，才抬起頭，從口袋里拿出帕子揩了揩紅紅的眼角。她又轉頭向老板說了幾句什么，老板點點頭，拿出一盒火柴遞給她。她把信點燃，燒了，黑色的紙灰旋轉落下，然后粉碎。外婆起身，打開錢包抽出一張票子給老板，轉身走了。
這一切，都看在不遠處的外公眼里。等她出了門，他后腳就進了小旅店，問老板：“剛才那封信是誰轉交的？”老板一邊搖頭說：“不知道，”一邊用余光不斷地覦著外公。外公會意，抽出兩張票子塞到他手里，說：“您再想想？”老板接住票子，立馬笑吟吟地說：“別的內容我也不知道，信上也沒寫地址什么的，就只記住了面上的寄信人。”“姓什么？”“寫著羅先生。”
羅先生？他從哪兒來的上海？他們怎么聯系上的？這是第幾回碰面？有沒有不倫之事？還有……他是不是住在這兒？
老板似乎看穿了外公的心思，嘿嘿一笑，：“人早已經走啦！看上去身體不怎么好，總是咳。他們每次見面都在這旁邊的沙發上說話，倒從沒去過房間，只是說一會兒就走。您是……”
外公嗯嗯呀呀地答應著他，卻沒再聽清他說什么。
回家后的外婆，又和往常一樣，家里操持家務，帶著孩子。但又和往常不一樣，她不再寫日記了。以前的日記本她全部搜羅了起來，堆成一堆，成了每天早上灶頭里的引火紙。
一晃眼，幾十年就流水般過去了。直到今天，大家統統成了她口中的“羅先生”，才知道有這么個緣由。
外婆還是每天怏怏地靠在床上，不發一言。她沒有病，但就是不吃東西。早期的時候，還能進些米食，然后就是稀粥，現在則是吃口糜爛的香蕉都沒有力氣。媽媽怕這樣下去營養跟不上，硬是開了鮮奶給她喝，但她仿佛連吸的力氣都失去了。唯一證明她活著的，就是偶爾睜開眼，喚我們一聲：“羅先生！”然后，自顧自地耷拉下頭，睡了過去。
有一天，外婆睡了很久，白天一直沒有醒來。大家很擔心，時不時會去探探她的鼻息，害怕她無聲無息就悄悄地走了。結果到了晚上掌燈的時候，她居然自己醒了過來。看見我們圍在她床前，居然很高興地對我們說：“羅先生來看我啦！還教我寫字呢。他以前家里不好，現在好了，有了大房子，還邀請我去坐坐呢。”我們聽了都有幾分驚恐，面面相覷，外公說她腦筋不清楚了，整天胡說，大家別放在心上。
也是那一次后，我第一次顫抖著手，去百度搜索了“老人即將去世有何表現”的詞條。
她解了一次大手，排出幾乎和牛屎般巨大的排泄物，似乎清空了肚子。
她側躺在床上，望著窗戶嘻嘻地笑。我問她笑什么，她說羅先生在窗外站著，他身邊有許多彩色的蝴蝶在飛著，好好看呀！我聽了后，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因為我們住在二樓，窗外怎么可能有人呢？
她臨走的當晚，精神氣似乎特別好。自己一個人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想從床榻上爬起來。外公在旁邊問：“你做什么？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外婆說：“剛才很多人，我看見很多人從我的床頭跑過去了，羅先生也跑過去了，他要我也跟著去！”我們急急把她按下來，說她躺糊涂了，不早了，快繼續睡，別胡思亂想。
第二天清晨，外婆走了。她應該是凌晨的時候走的，我含淚摸她的被子，里面還很暖。外公說，大約凌晨三點多的時候，她似乎在夢囈，因為他又聽見了“羅先生”的名字。
外婆離去后，她留下的肉身面相很平和，甚至仔細看，還帶著一絲笑意。我忍住淚眼，心想在最后一刻，是否真的是羅先生來接她而去呢？我想一定是的吧，否則外婆怎會微笑離開？
我沒有經歷過死亡，但有聽說過這樣的傳聞：“人之將沒，若有情憾，鬼使必化其貌，亡魂受引，竟不費吹灰之力便被它勾去。”
看文客官，你們有想過那時是誰來接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