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又看見“它們”了。”
“別害怕,孩子。那不是“它們”,那只是影子???,和我們身后的影子一樣。一點也不嚇人?!?/p>
“不,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媽媽,影子是黑乎乎的,除了一團黑,什么也沒有。但是“它們”……”女孩轉過身,指著墻上歲月久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說:““它們”像這樣,有臉,卻總也看不清?!?/p>
……
她小時候,和別的孩子無甚兩樣。
六十年代的小鎮居民區,一條街上的居民共用一個銀灰色的長頸水籠頭,無論早晚黃昏,水龍頭旁總是擠滿了人。水籠頭并不是固定死的,可以靈活地轉來轉去,更有些大膽的男人為求方便,將直直的水管扳成四十五度朝向自己。下午的時候,通常是婦人們聚在這兒洗衣洗菜,嘰嘰喳喳說著話。
一切的改變都要從那次意外說起。
那年她十五歲,下課之余已經要幫襯著家里做事。就在這個時間,她端著一盆衣服去水籠頭邊洗。那兒已經有幾個婦人在,見她來了,便挪了個位置給她。她們憐惜她小,把籠頭旁最好的位置讓給她。她靦腆地笑笑,親熱地和大家打招呼,在那個最好的位置坐了下來。
就在一盆衣服要洗完的時候,突然不遠處走來了個男人。他似乎是做翻沙工類的粗魯工作,臉被曬得通紅,赤裸著上身,脖上掛著一條已被擦成灰色的毛巾。他很熱,徑直向籠頭走來,想絞絞毛巾擦個臉涼快涼快。她不好意思地側過身讓了讓,繼續搓著手中的衣服。
男人走上前來,低頭一看旁邊坐著一個少女在洗衣服,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訕訕地沒有擠進女人堆里,只是一把將籠頭彎過來沖洗。少晌,對面遠處有個人在高聲喊他,他一邊忙不迭地應著,一邊松開了籠頭?;\頭掙脫了力,竟然呼的一下反彈了回去,引得周圍婦女一片驚叫。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只是感覺右側的腦袋被什么堅硬的東西給撞了一下!頭馬上就脹痛起來,眼睛像被針刺了一下,視線也變得模糊了。似乎有什么濕熱的液體從痛處流出來,她用手一抹,紅紅的全是血。
四周的婦女馬上亂了起來,有喊“傷人的別跑!”的,有跑回家拿金創藥的,也有跑她家去喊大人的,總之亂成一團。她只感覺耳朵嗡嗡作響,身體一軟,向后倒了下去……
她再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家的床上。頭上纏著白紗布,用手一觸,還是有點痛。母親坐在床邊,說幸好是不幸中的大幸,醫生說除破皮外沒有什么大事,也不會腦震蕩,但血出了不少,這次真把家里人嚇死了。
她不想聽母親再說下去,重新閉上眼。但微妙的感覺告訴她,好像有點和以前不一樣。比如,以前閉上眼就是漆黑一片,而現在,她明明閉上了,卻感覺眼睛依然睜著。她又睜開眼,沒有什么異常,又閉上,那種感覺太強烈了!似乎哪兒還有一只眼睛沒有閉上,還在睜著!
她太累了,感覺眼睛酸痛,又沉沉睡了過去。殊不知,從此生活即將改變成另一番模樣。
第一次看見,她記得很清楚,是在一年后的夏天,隔壁鄰居的家里。母親們在灶間說著話,孩子們無聊,她和妹妹來到鄰居哥哥的房間里坐坐。兩個女孩坐在沙發里,鄰居哥哥站靠在離她們不遠處的窗欞上,窗外是他家的菜園,沒有人路過,很安靜。年輕人的話題很活潑,三人常常爆發出一陣大笑,鄰居哥哥說有點熱,隨手就打開了窗戶,夏夜的涼風緩緩吹進來,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仿若銀盤。
說了太多話,她有些渴,便去灶間喝了水?;貋頃r,眼睛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下意識用手揉揉,并沒有什么事。很快就到房間了,已經聽見妹妹和鄰居哥哥的交談聲,正要抬腳跨進去,她突然瞥見鄰居哥哥的身后有一個黑影!她皺皺眉,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再定睛仔細一看,他身后的黑影并沒有五官,只看見長長的發絲隨風飄蕩著,看不出男女,一身白衣站在窗外。也就是說,他和“它”只隔著一道墻。
她忍不住尖叫起來。
屋里兩個人被嚇了一跳,看見門口嚇得臉色煞白的她。她大睜著眼,捂著嘴,驚恐萬分,顫抖著說:“我……看見一個……就在窗外。”她指指窗外,可是現在,那兒又什么都沒有了。
三人都有點兒嚇著了,鄰居哥哥起身想去把窗戶關了,剛一伸手,突然卷進一陣又怪又陰的風,把窗戶吹得一陣嘩啦啦的響,她和妹妹又嚇得大叫起來。可男人到底膽子大,一下就把窗子關嚴實了。
之后,她聽說鄰居家的菜園擴大面積松土,竟在刨地時挖出一副朽爛的棺木,里面白骨森森仍在,卻早已不知是何時何家何人了。
那時,陪母親看病也是個苦差事。
特殊年代,父親下班后回家吃完飯要接著晚上學習,常常半夜才回家。母親的身體不好,常常發作頭風,說來也奇怪,她的頭風病經常在半夜發作,一發作就不可收拾,非得馬上看醫生吃止疼藥才行,偏偏醫生家又住的遠,每次出門得從山上一條小路蜿蜒上下,過一個小崗才到。母親走夜路一個人害怕,于是每次都扯上她壯膽。
她最怕過那個小崗,每次經過那兒,總有許多“人”在長得一人高的茅草叢中看她,而且這些“人”也很奇怪,五官雖然和舊相片一般的模糊,但只有頭,沒有身體。常常是幾十個頭擠在一起向她眨巴著眼睛,似笑,又非笑。她從不敢正眼看“他們”,只顧低著頭,緊挽著母親疾走。只要走過這個小崗,就太平了。
“媽,草叢中有人。”她總是很害怕。
“別怕,那是小偷藏在草叢里。我們別看就沒事,你怕他,他還怕你呢!”母親拉著她,走得更快了。
就這樣走啊走啊,在人生的旅途中。她從少女變成了母親,父母也漸漸老邁,不過所幸身體都還康健。但父親八十五歲那年,仍是流年不利不慎滑了一跤把股骨摔壞了,作為長女的她每天幾乎陪在醫院里。
夏天的晚上,醫院房間的空調開得很冷,她幫睡著的父親掖好了被子,帶上門走到廊上透透氣。她看了看鐘,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半,但卻了無睡意。每個房間都住了人,卻沒有了白天來來往往的熱鬧,每扇門都關的緊緊的。廊燈也開得不甚明亮,昏昏暗暗的光是慘白色的。遠處的護士站似乎有人在輕輕地交談,帶來了一線生的氣息,但也終究漸漸地輕了下去。
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她馬上閉上眼,轉身想回房間。突然,空蕩蕩的走廊上傳來一聲孩子的笑:“嘿嘿嘿……”這個點的醫院怎么會有孩子?她悚然抬眼,看見護士站的方向飄來一個小小的白影子。
像五六歲孩子般的身高,一蹦一跳地半隱匿在夜色中。說是人,又完全看不清五官的位置。她假裝看風景,實則心情一刻也沒有放松。那小小的白影跳啊跳,極像孩子在撒歡,離她還有二三十米的樣子。
她想看看這到底是個孩子還是“那個”,隨著越來越近,她感覺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但她仍然背對著“他”沒動。
三十米,二十五米,二十米……
越來越近。
心一橫,猛然回頭!
眼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前方正是普通病房和產婦病房的交叉口,她急步向前往產婦病房那頭望去,正好看見那道小小的白影閃入一道門內。
雖然到最后也沒看清是什么,但她迂了一口氣,抹抹頭上的汗,正打算回房間。忽然,產婦病房一陣騷動,似乎發生了什么要緊的事。她又走回去,幾乎和一個急匆匆跑出的男人撞個滿懷!那男人像護士站方向跑去,一邊大喊:“護士小姐,我的太太要生了!”
那個像小孩子的白影,難不成是來……她不敢想下去,夏夜的身上冷汗涔涔,反而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說到容易看見的地方,第一個是醫院,第二個是學校,第三個……當屬于特別公共的場合,像電影院,公交車。
她已經不止第一次在公交車上看見“那些”,最近一次就在幾天前。
她上車的時候,人很少,公交上的空調開得很冷,令人愜意。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夏日午后。
她坐在位置上。那是個離司機很近的座位,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司機在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車頭上有一面圓鏡,是俯視司機的正面角度。她的目光轉呀轉,正好轉到這里。
“這是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眨巴了一下,緊閉上輕搖了搖頭,重新睜開,再次望向那面鏡子。
司機的背后,出現著了一張臉。
她甚至可以看出這是一張女性的臉,頭發齊耳,微側著頭,就在司機的左耳旁。她不敢一直盯著看,趕緊垂下眼,然后又飛快地掃了一次。
看不清這個臉的五官,但能清楚地感應到“她”在那兒,是一個女性,可只能看清大概的輪廓,“她”正伏在司機的肩上。
她立起身,向司機方向走了幾步。她想看清“她”的樣子,然后她也想告訴司機,希望他開車小心。然而,只是走了三兩步,她看見司機肩上的“她”慢慢轉將過來,冰涼地盯住她。
她瞬間停住了。
“您要下車嗎?”司機問到。
她轉過身,點點頭,艱難地說了聲:“是?!比缓罂觳较蚝箝T走去。門開了,根本不是她想下車的站。
她下了。
有些事是注定要發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果報。人也是,因果循環,業障在身。切莫因一時地善念改變天意,否則打擾的惡果就是:你替他承擔了所應付出的代價。所有的一切,天在看,無人可逃。
想到這里,突然傳來刺耳的猛剎車聲和激烈的撞擊聲!接著,便是一片鬧哄哄的人聲。她沒有回頭,一切都是注定會發生的。
如影隨形,伴隨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