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靠運氣等不是辦法,薛錚很想見江宇澤,打算親自去找他。
她在校門口的面包店里買了不少半價的牛角面包,騎車去了上次和江宇澤見面的小區。
小區名叫“東海”,源頭能溯到福如東海,地產公司許愿在這里住的人有福氣,薛錚也許這個愿望。
如果江宇澤不在這里住,她許愿在這里出現過的人都有福氣。
剛下過雨,小區路面坑坑洼洼,薛錚跳過巨大的幾灘水,在一棟四層小樓前停下腳步。
是這里,沒錯了。
和上次不同的是,原本大開著的樓道門此刻緊緊關上了,暗綠單元門上的小廣告也少了許多。她上次的突然闖入沒準叫小區物業重新注意起了安保問題。
她試著拉了一下門把手,門響了一聲,卻沒被拉開。
她又加大了力,身后忽地傳來一聲:“薛錚!”
她一下子松了手。那是男生的聲音,大喘著氣,很耳熟,不過不是江宇澤。
“你來這兒干嘛?”謝子麟幾步朝她走過來。
“我來找個熟人。”薛錚解釋了一句,想起此刻最需要解釋的不該是自己,反問道,“你又來這兒做什么?你跟著我來的?”
“我——我也有熟人住這兒,”謝子麟頓了一下,“我找他說說話。”
“……真巧,”他道,“我遠遠看這大兔子就眼熟,沒想到真是你。”
薛錚書包上有一只碩大的紫色兔子。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深綠防盜門上的門禁,謝子麟說:“你朋友住幾樓?我幫你按了。”
“算了,我不找了。”薛錚放棄。
謝子麟笑了,看上去正要乘勝追擊,薛錚反將一軍:“你找誰來著?你按吧。”
“我按了?”謝子麟意外地沒有退縮,越過薛錚,伸手按上了呼叫機上的撥號鍵,“我……真按了?”
修長手指覆在數字鍵盤上,停頓時間好像過于長了些,終于終于,機械女聲冷冰冰地報出三個數字:【3-0-1】
沒過一會,對講機里傳來女聲:“喂?”
“老師,是我。”謝子麟看了薛錚一眼,對里面說,“我是前幾天那個堵門罵人的。對,是我。”
對面還沒動靜,謝子麟繼續道:“我特別沒素質,對,我很對不起,我今天來跟您道個歉。”
里面是個女人,這時一下子發作:“你還想干什么!你給我看你多厲害是嗎,你還敢威脅我?現在的學生都是什么樣子!辛辛苦苦把你們培養出來,是叫你們危害社會的?我告訴你,我兒子是警察,剛回來在家吃飯呢,你等著,我叫他下去——”
“不是,我沒威脅,我也不厲害,我就是專程——”
嘟嘟兩聲,對面掛斷了。薛錚還沒搞清楚情況,謝子麟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喊道:“跑!”
他拉著薛錚狂奔起來,出了小區,跑過路燈明亮的水泥大道,又猛地拐彎,穿過空蕩蕩的斑馬線,還嚇到一只悠悠在路邊閑逛的黃貓,薛錚喘著氣,“慢點!我跑不動了!”
謝子麟停下腳步,松開了她的手。
薛錚口干舌燥,看到旁邊有一家快要打烊的小賣部,道:“我去買瓶水。”
“我有,喝我的吧。”
謝子麟拉開了書包拉鏈,從里面拿出一瓶包裝完好的果汁。薛錚認出了封口處熟悉的面包店標志。
他就是跟著自己來的,還說不是!薛錚心中不滿,他們半小時前逛了同一家商店,現在又在一個破爛小區里再次碰面,世上若有這么巧合的事,那江宇澤好端端的去做臥底,也不是什么大大問題。
可是他跟著自己來做什么?薛錚不解,也沒有任何證據,謝子麟也有他要找的人,今晚明明就是個巧合。
思想無果,薛錚平復心情,問道:“我買了牛角面包,你吃不吃?”
“吃,”謝子麟道,“干嘛不吃。”
附近有個幾乎報廢掉的籃球場,兩人在籃球場邊的長椅上坐下,薛錚拿出自己給江宇澤買的面包零食。
“你惹到誰了?”薛錚好奇。
“就那個老奶奶啊!”謝子麟邊吃面包邊說,“她不聽我道歉,你說吧,我怎么辦?我一去,她叫她兒子抓我。”
薛錚笑了一聲:“那你就離她遠點。”
“對,沒錯……有道理啊!”謝子麟拍了拍大腿,好似大徹大悟。
他撕開第二個牛角包包裝,“特有道理……我以后就離她遠點。你怎么不找人了?”
“不想找了。”薛錚垂眸,盯著地面,“我等他來找我吧。”
“哦。”謝子麟道,“那是什么?”
為了方便謝子麟取食,薛錚把書包放在腿邊的一塊干燥處,謝子麟眼尖,看見書包底下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薛錚還沒說話,他已經把那個東西拿了出來。
銀灰色殼子反射著冰冷月光。謝子麟拇指一推,嘎拉拉幾聲響過,鋒利薄刃自塑料殼一端滑了出來。
這是一把刀。
“你到底喜不喜歡江宇澤。”
盯著那把刀,謝子麟問題忽然跳脫。
“喜歡啊!”薛錚嘆道,“我當然喜歡。”
她快速跟上謝子麟的思緒。
困擾謝子麟多日的問題在這一句話里分明,他卻并不感到輕松,他的心像浸了水的海綿,一下子變得無比沉重。
沉吟半天,他有了結論,“他還是你男朋友。”
薛錚點了點頭:“他是,不管他怎樣,他都是我男朋友。”
“你……”謝子麟道,“哎……”
他長嘆一聲,佝僂下去。
薛錚無知無覺地吃面包,看著地上一只爬蟲發呆,絲毫沒注意身旁男生心中的暗潮洶涌。
是她。謝子麟心道,是她沒錯了。
是她對林嘉木動的手。
謝子麟想把薛錚那漂亮溫和,又無比冷酷的腦袋拆開,看看里面有關江宇澤的部分到底是怎樣寫進去的,也想大聲質問她,質問她怎樣做的出這樣毫無底線的事——就為了給她的男人報仇?
她一刀捅進了林嘉木的肚子。醫生說了,刀傷的地方很危險,距離一個特別重要的器官近得不能再近,林嘉木嘴上說沒事,實際是從鬼門關撿回這一條命。
然后她跑出來,在距離現場不到十米的地方和人談笑風生。
她熬過了警察的詢問。
她吃早飯的時候遮掩得也很好,她抱著林嘉木必死的信心,裝出一副為林嘉木難過的樣子,找準時機,第一個拍桌子發怒,站上道德的最高點。
她是狼,她是兇手,她是反派,難怪聊天的時候,她的回應從來都不太對勁。
那天一早知道林嘉木沒死,她的表情不是欣慰而是恐懼,她握著筷子的右手動了,大半個包子從上面掉下來……今天她又拿著兇器來到這里。她來找誰?
她來找……那個人。
謝子麟的心亂亂的,他剛開始對眼前的女生生出好感,就要接受她故意殺人未遂的事實,接受不了,他開始找薛錚還有點良心的蛛絲馬跡。
她以為她殺了人,不小心摔倒在排練室的門前,她驚慌失措了。
她叫自己進去查看林嘉木的情況,她還殘留了幾分惻隱之心。
她主動叫救護車。
她在警車上哭了。
她買了打折價288的果籃和199的花,去醫院看望林嘉木順便準備認罪伏法,緊接著,她被林嘉木放過了。
林嘉木都原諒了她……
謝子麟心煩意亂地玩著小刀,薛錚伸手要奪,謝子麟險些割傷她的手。
薛錚批評:“亂玩什么刀子?”
“明明是你亂玩,”謝子麟嘟噥了一句,勾著刀尾的鐵圈在手中一轉,“你亂玩什么刀子?”
薛錚道:“我沒亂玩。咱們今天排練,我拿它裁的紙。”
“噢,噢。”謝子麟忽地想起這么一回事,當時自己和李鶴翀讀臺詞,薛錚和她室友開始準備道具。朱思筠劃不開一個厚瓦楞板,還是林嘉木幫了她。
他心里好受了一點。
“這刀不便宜啊!”他感嘆。
“和別人一起買的。當時打骨折。”薛錚回答。
“什么牌子來著?”
“德國牌子。好多字母,我拼不出。”
“尾巴上有個花,挺好看。”謝子麟伸手摸過刀外殼上的一處粗糙紋路,話題毫無征兆地轉回此時此地,“你來這里找誰?”
“你不認識。”
“萬一我認識呢?你找他干嘛?”
“你在這里審問我呢?”薛錚一把搶過謝子麟手中的小刀,“都說了,你肯定不認識。”
誰說我不認識!謝子麟心中冷笑。
“你把江宇澤忘了吧!”他將手里的面包包裝袋揉成一團,“你還想他,不太好。他已經……那樣了,你又不能一直等他。”
薛錚搖搖頭。
“你。”謝子麟靠在長椅背上,望著月光下沒有網只剩一個框的籃球框,“我實在是理解不了你,你到底想怎么樣?你能不能,別喜歡一個人喜歡得那么扭曲。你平時對人家江哥好點不行嗎?你……”
“什么意思?”
“你夠了。”謝子麟道,“現在這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你什么意思?”薛錚的目光陡然間從松散變得謹慎。
謝子麟道:“你用不著為了他做這些。”
“為誰?”
兩人的話死活說不清楚了,謝子麟依舊不想破題,他看向薛錚,修長脖頸與薛錚手中的刀尖兩點正好成一條直線,他喉結猛地一滾,伏在白皙皮膚下青色血管似也隨之輕輕顫動。
他想起薛錚的一段臺詞:
【朱麗葉(呆滯茫然地)我要用這把刀,劃破你脆弱的喉嚨。親愛的!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放你自由,也請你放過我。到了天堂,你或許才會好好背一背圣經,我為你祈禱。】
“江宇澤,”羅密歐將自己身體最脆弱的部分面向朱麗葉,平靜道,“你為了他,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我都知道了。”
薛錚再張口,聲音變得干澀枯啞:“林嘉木和你說了。”
謝子麟搖頭道:“林不會說的。那天你從警察局出來,我就感覺不對勁。”
“對不起。”薛錚說。謝子麟靜靜地等了一會她的下文,卻什么都沒等來。
她的頭發散在耳邊,看起來無比柔軟,棕色發絲連同人一起在晚風中輕輕晃動。她用小刀輕輕割木頭椅子,一下子用錯了力,刀掉在了地上。
“就這……沒了?”謝子麟有點難以置信,“林后來有沒有找過你?”
“他不是找我演戲么?可能想教育我吧。他找我,也找你了。”
薛錚彎腰撿起了小刀,丟進書包里,將那一袋零食整個拿了出來,“都給你了。”
“給我?”謝子麟更驚,抱過零食,“你買這么多,不吃了?”
“不吃了。”
“你收買我?”謝子麟質疑薛錚的企圖,“你怕我報警,想封我的口?”
“林嘉木都沒說什么。你最好……也別管了,”薛錚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很多人都有苦衷,有些時候,你不一定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你說什么咎由自取,你自己又沒到他那種地步。你處在那種環境下,你被別人硬逼著,說不定會做出更殘忍的事。
薛錚長篇大論,謝子麟沒聽明白,細想了一遍,他發現自己確實一點聽不懂,“我還什么都沒說啊?為什么是你給我講道理?等等——你別走!我也沒想管,我就是覺得你的做法很不對。你直說吧,你懺悔沒?”
“懺悔了。”
“那就行。”謝子麟沒計較她的敷衍,也站起來,“你是你,江宇澤是江宇澤,你以后好好的,就行。”
“我們都會好好的。”薛錚保證。
“那你把面包拿回去吧!”謝子麟道,“我不收禮。”
“我沒賄賂你!”薛錚自顧自往前走了,“我不愛吃這個。江宇澤說過你們宿舍愛吃,你拿回去給他們分了吧。他說……”
“很抱歉。”她低聲道。
兩人走回了學校,談話終于變回正常學生模樣。謝子麟抱怨單片機組隊沒抱得了林嘉木大腿,小組里沒一個人心里有數,全都是些混子。他們期末要做一個避障小車,全組人都靠著謝子麟剽室友的電路設計。
薛錚愛莫能助,兩人共同譴責了一路水隊友,稍稍痛快些地回了宿舍。薛錚回得遲了,還給宿管阿姨簽了個名。她洗漱過,上床睡覺。
第二天七點整鬧鐘響起,薛錚迷迷糊糊睜眼又把鬧鐘按掉。朱思筠下了床,踩上薛錚的椅子,用力推了推她:“薛錚,薛錚!”
意料之中地沒叫起來。雖說薛錚提前給自己打過預防針,朱思筠卻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
薛錚好像不是“擔心自己起不來所以提前告訴朱思筠占位子”,而是“打算自己不起來所以提前告訴朱思筠占位子”。
當薛錚訴說了她的擔心,她下一秒就會把擔心變成現實。
朱思筠在九號樓619教室靠窗第三排的位置坐下,薛錚在上課鈴前一秒鐘踏進了教室。教室不大,眼看最后一排繞不過去,她走上講臺,從已經就坐的老師背后擠過來,沖到了朱思筠旁邊。
朱思筠把包挪開,替她尷尬了一小會,薛錚沒事人一樣坐下,拿出了自己的電腦。
朱思筠問:“吃早飯了沒?”
“沒有。”薛錚道,“下課再吃。”
數據庫老師姓龍,快五十歲,是非同一般慢條斯理的佛系性子,同學期的平行班大多已經講到了游標,薛錚她們還在觸發器徘徊。眼看已經誤了期中考試,龍老師心里著急,教課速度卻只慢不快。
“第三排左邊,穿紫衣服的同學,對,你。”
朱思筠受到什么暗示一般,抬起頭,與龍正宇迎面對視。
“來看一下這條語句哪里錯了。從createtrigger開始。”
朱思筠一臉慌亂,開始看題。薛錚忍住笑,氣聲卻從鼻子里發了出來。
她本靠著椅背,這時也一下子坐正。
時也命也,龍正宇每節課必點朱思筠,可他顯然不認識朱思筠。他進行著自己的隨機過程,或是看著名冊叫“朱思筠”,或是叫“第三排中間,灰帽子同學”,或是叫“那個女生”。臉盲的老師滿意于自己叫了三個人,夠突擊,夠隨意,妥善解決了考勤問題,朱思筠只十分受驚。
臨下課的時候,龍老師忽然說了期中考核安排,共分兩部分,閉卷測驗和數據庫設計,同學們叫苦連天。
數據庫設計需要自由組隊,每組三個人,截止日期給得很寬松,幾乎已經到了期末,測驗則就在眼前。
還沒下課,同學們早早地在群里拉幫結伙,薛錚看了看嘩嘩冒出的群消息,遞給朱思筠一個親近的眼神,后者卻訕笑著躲了躲。
“不好意思呀,我早和人家說好了。”
“沒事。”薛錚道。她從來不是被動的,她做第三個吃螃蟹的人,甩了一個新鮮二維碼在群里,一直到下課,居然沒一個人來加。
下了課,教室里鬧哄哄的還有些人,薛錚大聲道:“有人數據庫還沒組隊的嗎?”
鬧哄哄的聲音瞬間平息下去。
不少人看了她一眼,眼神態度不明,卻沒人回應,很快,嘈雜聲響又大起來。
朱思筠早就走了,薛錚慢吞吞收拾東西,一個“江宇澤”關鍵詞忽然飄進她的耳朵里。
“……江宇澤?”
薛錚加快了收拾書包的速度。
“……不知道,誰知道怎么了……”
“……他女朋友。”
“這都沒抓啊?”
薛錚抓起書包和水杯,奪步出了教室門。
晚上八點整。數據庫課程的微信群里。
龍正宇:【各組把名單報一下吧】
龍正宇:【十個組,那正好】
龍正宇:【不對啊,咱們班選課三十三個人,群里怎么只有三十一個】
薛錚:【老師,我落單了】
龍正宇:【另外兩個人呢?】
龍正宇:【不在群里嗎?】
不在啊。薛錚放下手機,很頭疼。
當晚九點,《朱麗葉》劇組的幾人又見了一面。
時間緊迫,下周四就是他們演出的日子。這次活動外聯組拉來了食品巨頭“冰紅茶”做贊助,學校老師同學都很重視,宣傳組做了推送,轉發集贊五十,就有門票領和免費飲料喝。
“薛錚大氣!”看著薛錚端來一箱十二瓶冰紅茶,謝子麟快走幾步,托起了她手里的黃色紙箱。
薛錚道:“大氣什么啊,是你不去領。咱們五個人把它分了吧!謝子麟,我發現你們社從今年四月開始一次常規活動都沒申請過,你們不辦活動,哪里會有人來?平白交五十塊錢社費養活你啊?”
三個星期前,薛錚正式負責體育類興趣社團。她拿到了上一任的移交資料,其中就有活動記錄表。
“這真不怪我!”謝子麟半跪在地上拆箱,回頭道:“上學期不說了……我們社被一個男的搞的烏煙瘴氣的,你應該也知道。這學期開始,我們社三個人,我哪申請的到什么活動?開學注冊,我們差點達到了注銷標準,你不是正在半年考核我嗎?咱們主席叫馬什么來著?”
李鶴翀提醒:“馬博軒。”
謝子麟信誓旦旦:“他排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