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大多數時候,薛錚都對桑柘格外在意。謝子麟隱隱感覺出了異樣,卻不知該怎樣想,于是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薛錚和朱思筠唱旋律,串剩下四個人的小段,他們設計了一個簡簡單單的走位,剩下時間都在狂記歌詞。
他們只剩下這一天了,明晚彩排,據說冰紅茶和電視臺的人也來。中午幾人點外賣,薛錚假裝自在到有些不自在地問了桑柘吃什么,想不想喝點什么?謝子麟說自己想喝檸檬水。他們又點了些喝的。
馬博軒在下午四點零二分如期而至。他看過了節目,點了點頭,叫謝子麟報給活動組,然后帶走了薛錚。
謝子麟為桑柘莫名其妙出現準備的解釋全沒用上,馬博軒認識了一下桑柘,自來熟一般加了后者的聯系方式。薛錚在一旁收拾書包,遠遠瞧著。透過馬博軒,她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你們挺厲害的,這么短時間能再換個節目。我以為你們要放棄了。”馬博軒笑道。
薛錚道:“之前的實在改不了,能不能演也不要緊了。嘉木研究過節目單,說這個形式的準過。我們正好認識桑柘,他唱得不錯。”
“怎么認識的?”
薛錚愣了愣,道:“江宇澤。因為他認識的。”
“噢,”馬博軒道,“我待會發你一份名單,你看一下人。今年是嘉鈺,還有你們新聞社一個男孩主持。你和她情況特殊,你倆不在臺上的時候,都互相幫對方盯著點。后臺任務應該也不重,有什么問題,隨時和我說就行。”
薛錚點頭,道:“你那邊怎么樣?”
“我……”馬博軒笑了笑,“還好,稿子剛背熟。江哥厲害,江哥只看一眼,上臺張口就來。”
薛錚笑道:“他不厲害,人人覺得他厲害,是因為他老愛做給其他人看。”
馬博軒笑了笑,壓低了聲音道:“這話咱們可得悄悄說。”
“當然,”薛錚一秒嚴肅,舉起手道,“我堅決維護江哥形象。”
和馬博軒聊天總是愉快的,他謙遜有禮,待人接物都恰到好處。薛錚看到他的時候,會很喜歡他,當薛錚看不到他,或者離他很遠的時候,會有點討厭他。
至少他不會湊熱鬧說別人小話。光憑這一點,薛錚就足夠滿意了,江宇澤變壞了,不見了,薛錚也看不得大家張口就說江宇澤不是好人,然后把他亂棍打死,薛錚希望他們能多想想江宇澤原來是什么樣子的,想想江宇澤的好,想想江宇澤的苦衷,別再刻薄下去。
馬博軒的禮貌正正好好擊中薛錚的痛點需求,她忍不住想和他說更多。
“江哥,江哥他……”薛錚忽道,“你會討厭江宇澤嗎?”
“當然不會!”馬博軒嚴肅道,“江哥算我的人生導師,真的,不騙你。”
很正面,不過有點過頭,薛錚朝他感激一笑,心里莫名皺成了個苦瓜。人生導師,江宇澤,江宇澤?
他們在活動中心的多功能廳忙到很晚,馬博軒見過活動組招來的化妝、場務、后勤等等工作人員,開了大會,薛錚也說了工作安排和注意事項。一切結束已快十點了。
武嘉鈺看著薛錚背起書包,從另一側樓梯跑了下去,叫住了她:“你不回宿舍嗎?”
“我去自習,”薛錚道,“我周一考數據庫,今天不睡了。”
武嘉鈺朝她揮揮手,喊道:“注意身體啊!”
“我知道,謝謝,”薛錚喊道,“我保證!不猝死。”
兩人都笑了。武嘉鈺是一個雷厲風行的漂亮女生。再過幾年,她或許會踩著高跟鞋走在一百層的玻璃大樓里,在至關重要的文件上留下自己的簽名,然后把它們通通砸在廢物下屬的臉上。
薛錚去了一家學校里二十四小時開的咖啡店,點了一杯美式。江宇澤沒有來,卻時不時通過網線和她說幾句話。
快一點半的時候,江宇澤道:“姐姐,天快亮了,咱們回去睡覺覺。”
沒過一會,他道:“你怎么冷淡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又過了一會,他開始威脅:“再不睡就丑了。”
“早就丑了。”
“不丑,”他道,“咱們小薛是最大的大美女。”
空曠明亮的咖啡廳有不少人通宵自習,薛錚視線倏爾從屏幕抽離,好似望見了江宇澤正坐在自己對面。
男生穿著一身柔軟衛衣,埋頭枕在胳膊上,左動右動不安分,目光卻片刻不離自己。
咖啡廳門上的鈴鐺忽然響了一聲,有人進來了,薛錚收回想象,心也軟了幾分:“你早點睡。”
“兩點了,”江宇澤道,“你還回不回?”
薛錚安撫他道:“我已經到存儲過程了,別急。你等我先來他一個建立——”
“@丟了,”江宇澤提醒,“我都說你不清醒了,你還嘴硬。今天忙一天了,昨天幾點睡的?”
“清晨五點半。”薛錚補上@,選中,輕敲執行,“都怪你。”
“都怪我……我?”
“我老是想你和桑柘的事,睡不著,你還記得上次么?上次如果不是林嘉木——現在十五天了——你可能剛從看守所里出來。”
江宇澤沉默片刻,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要我來找你,就有可能撞見人。”
這樣的回答有點出乎薛錚的預料,她以為江宇澤會說:“我不會有事,會有人保下我。”幾天前,他不就是這種口吻嗎?他昨天還說,“多一條人命又有什么關系?”今天他好像全不記得了。
薛錚不想提醒他,也不想吵架,今天江宇澤想先做個好人,薛錚喜歡他做好人。
“所以,”薛錚輸入一串“exec”,通通刪掉,又輸了一遍,“以后我去找你好了。你住在那個東海小區,對不對?周一考完,我就去找你,我請你吃那附近的豬腳飯。”
江宇澤笑了一聲,道:“你看上那家飯店了吧?”
薛錚誠懇道:“你請我吃也行。”
“好啊。”
薛錚道:“不說了,我復習呢。你早點睡。”
做完最后的一個用于修改視圖的替代觸發器,已經到了四點半。她把電腦收進書包里,移開凳子,腳步都有些虛浮。包是單肩挎上去的,大兔子被卡在了桌上的縫隙里,她往前走的時候,兔子把她輕輕往后扯了一下,她重心不穩,差點摔了一跤。
旁邊的店員嚇了一跳,還沒趕過來,薛錚已經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她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走進凌晨的冷冽夜幕之中,終于清醒了幾分。
“不許熬夜了,”江宇澤嚴肅起來,“你熬不動,別學他們。趕緊回去睡覺。”
“我學你,薛錚在路上慢悠悠走著,“你也不睡,你還老和我說話。你陪我說話,我就能熬動了。”
她溫聲說:“桑柘的事情,咱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怎么解決?”
“我很亂,”薛錚閉了閉眼睛,“我現在腦袋不太清楚,你給我點時間。不過,你答應我,你什么都不許做。你保證。”
“可我和他——”
“你不信我嗎?”
江宇澤嘆息一聲:“我信。月底,最遲到月底,不能再遲了。不是我解決他,就是他們解決我。”
“我會想辦法,你放心。”薛錚道,“你有難處,他說不定也有。下周四。下周四,我們演出結束,你過來。”
“好。”
“你不許叫任何人發現,戴帽子戴口罩,不許和任何人對視,那樣過來。”
“我知道。”
薛錚打了個哈欠,流了不少眼淚出來,她按了按眼睛,又道:“我最近有點烏鴉嘴,不知道為什么。我以后再不熬夜了。”
她扶著路燈停下來。旁邊幾個提著酒瓶的留學生經過,拖鞋與地面相碰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白的黑的,齊刷刷往薛錚的方向掃了一眼,說笑聲瞬間隱沒。
恐懼如絲線將薛錚纏繞,她盯著地上拖出的五道長影,被風一吹,渾身打了個激靈。
他們啪嗒啪嗒走遠了,薛錚松開燈桿,往主干道上狂奔而去。
“小江,”薛錚道,“我這幾天屬實熬大了,我有點害怕。”
“哪兒不舒服?”江宇澤聲音驟然嚴肅。
薛錚道:“還好。我就是怕以后不太好。假如,我說假如——我今天要是真的,過去了,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你,”薛錚道,“也不是你。你會怎么辦。”
“我不會怎么辦。”江宇澤脫口而出,“不可能的,你別說了。趕緊回去睡覺。”
薛錚咕噥著笑了一聲,“可你得知道的呀。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江宇澤不說話了,薛錚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再出現。
今天的話題不對,他大概不想聽了。
薛錚回到寢室,悶頭睡到了十一點,起床以后,又是吃飯,盯場,馬不停蹄。下午五點半輪到自己的節目彩排,她把手頭的事情交代給活動組一個小干事,轉頭就朝候場廳奔去,臺前坐著一男兩女三個老師,其中一個是學校合唱團的,另外一個是戲劇社,還有一個她不認識。
他們唱了一遍,幾個老師輪流指導,合唱團老師說到氣息和節奏問題,謝子麟大言不慚:“老師,我們比較生疏,可不可以叫伴奏主動配合一下我們?”
老師愣了一愣,道:“可以嗎?”
謝子麟反問,“不可以嗎?”
結果當然是不可以。不過作為唯二歌曲類節目的其中之一,老師對他們相當關注,一句句教著幾人切入,一教就是一個半小時,比其他三個節目加起來都多。
男老師叫桑柘注意儀態,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背,后者一下子挺得很直,不過五秒又有些弓了回去。
戲劇社郭寧問過他們的服裝,謝子麟就自己一行人換節目的事情簡單解釋了解釋,郭寧點頭,簡單做了指導。
下了場,謝子麟當即上了購物平臺。他快走幾步,湊到薛錚身邊:“郭寧要你穿紅的,你喜歡哪種紅的?盡管挑,貴了咱們社團給你報銷。”
“我——”薛錚不小心瞄到謝子麟手機屏幕里的一團紅色,險些脫口而出一句臟話,她拍了謝子麟一巴掌,“我不是去跳廣場舞的!我rap!我唱rap的,你什么眼光?我有件紅毛衣,套上算了,再配條牛仔褲。”
“就這么草率?”謝子麟緊追不舍,“冰紅茶演出,上電視的,你好歹買件新的吧?什么紅毛衣?你熱不熱,人家舞蹈隊都穿小短裙。”
“就這樣的。”薛錚停下,隨手往自己身上一劃拉,又忽然覺得很煩,“就是件毛衣!毛衣!我大不了再挑一個,你急什么急?我走了,不和你說了。”
“不是——”謝子麟扭頭,看向跟在身后的眾人,控訴道,“她吼我!她什么態度?馬博軒罵她了?”
“她這幾天太忙了。”朱思筠笑道,“過了今天就會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