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麟呆了呆，手機差點沒摔到地上。

“靠，我以為你吃了藥就沒事了。”他抓起書包就往教室門外走，拉鏈都來得及拉上，“你現在在哪兒？——她掛了。”

林嘉木道：“怎么了？”

“薛錚說她和江宇澤在一塊。”

李鶴翀一驚：“又來？”

“屁吧，什么又來，江哥就沒走。嘉木，你打電話問問朱思筠。”

林嘉木道：“為什么是我？”

“你和她熟！”謝子麟道，“李哥老不爭氣的。”

驚艷朦朧的世界轉瞬即逝，瑰麗紫紅變成尋常的純正深黑。

晚風中江宇澤的輪廓柔和，不似平日流暢鋒利，眼睛深邃清明，也透著點與他不符的悵然。薛錚揉了揉眼睛，道：“你為什么要死啊？”

江宇澤道：“我不知道啊。”

他低頭，吻上薛錚的額頭，眉毛，然后是眼睛，滑到嘴唇。江宇澤的氣息漸重，冰冷刺骨，薛錚把手伸進了他灰外套里的T恤，涼意透過指間，傳到全身各處的神經末梢。

江宇澤實實在在，早先是暖和的，最近才冷下來。

薛錚怕影響江宇澤發揮，努力沉靜下來，趕跑了腦子里所有的強迫思維。

她不該干涉江宇澤的道路，影響江宇澤的行為，她要江宇澤，不要幻想的江宇澤，幻想中的江宇澤受邏輯拖累，已經冷了，下一秒就會變成半透明的，再下一秒就不見了。空氣中有聲音提醒她，靈魂是半透明的，不過江宇澤不是靈魂，大家告訴她，江宇澤死了，可是江宇澤沒死。

薛錚說話不算數，她生病了，她被定罪了，被制裁了，可是憑什么？她不該這么被動，她做精神病就是因為她太弱小了，她說江宇澤活著，沒人聽她的。她要換種方式思考，她要做神。她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江宇澤還活著的人，她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和江宇澤說話的人。她能和死人說話，她通靈，她通往各種神和上帝，她不需要瓜果供奉，她只求一點安安靜靜能和江宇澤說話的瞬間。

她不能只想著請求。她還是太被動。她是哪邊的？

她要革命，要造反，打倒，打倒，打倒！

“你沒有死，”指尖滑上江宇澤的背骨，薛錚微微喘息，“你就是沒有死。”

打倒一切的理性，摧毀一切邏輯，重估一切價值。掀了這干枯死寂黑色世界，去他媽的。她很快要被一只不知道什么東西操。

從看到江宇澤的第一眼起，薛錚就決定愛他了。帶著失控的冒險精神和原始力量，她奔向那片蔚藍的海，紫紅的天，五光十色的赤誠。

她會做一種登峰造極的意義的祭品，她會放任江宇澤的生長，呵護出江宇澤的命運。

“你說創造我，你還是想控制我。”江宇澤的聲音如流水清泉，“你不相信我嗎？”

薛錚沒在意他的不專心，急切道，“我信你，我會給你一切自由。”

“你只是想我留下。”

“你不想留下嗎？”

“有人來了。”江宇澤松開薛錚，起身穿好了外套。他做人做鬼都很矜持。

薛錚靠墻坐著，縮起雙腿，眼睜睜看著江宇澤拉上拉鏈走遠。

矜持的到底是他還是她自己？

“薛錚！”謝子麟跑上了天臺，不少人跟在后面。他緩緩朝薛錚走了過去，女生抬頭，月光下是一雙泛紅的眼。

“他走了。”

“吃飯。”容不得薛錚拒絕，謝子麟抓起她的手，把她拉了起來，“他走他的，咱們去吃飯。”

薛錚有些恍惚地跟著他們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砂鍋粥店，“不是吃燒烤嗎？”

“不管吃什么，你先把藥吃了。”朱思筠往她面前甩了一版白色藥片，面色沉著。她像個管教小孩的大人。

“可我得見見他。”薛錚聲音輕輕的，是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出現的溫柔腔調。

這一種溫柔轉瞬即逝，“我見他有什么不好嗎？”

“我妨礙到誰了？你們說他不在，不在就不在好了，我說他在，不過是和你們不一樣，我大可以做個精神病。我學習不正常嗎？交朋友不正常嗎？昨天考孟子，老師說我是唯一一個把氣論思想寫上去的，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不妨礙我和你們說話交流。現在我和他在一起，就像之前我和他在一起。”

“你男朋友死了，”薛錚猛地轉向朱思筠，“但他還活著，你還喜歡他，他也喜歡你，他經常來見你，你吃藥就是在殺死他，趕走他，這藥你吃不吃？”

朱思筠沒回答，她又看向謝子麟：“你呢？”

謝子麟呆了一呆，道：“可是江宇澤確實，已經，死了。”

“沒有什么死了，又活著，”他繼續道，“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沒了。你生病了，薛錚。吃了藥就會好的。”

“我沒有病。”薛錚的話沖動出口，已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受到診斷的精神病人的常見錯誤。

“我有病，”她改口道，“但是，從我本人的角度出發，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我能看到江宇澤，我能聽到江宇澤，我能摸到江宇澤，江宇澤今天下午戴了帽子，穿著招新季穿過的那件灰得有點顯黑的外套，里面是白T恤，他有不少那種T恤，長得很像，只有領子微微不同。江宇澤找到我，和我說話，就像你和我說話一模一樣，他如果是假的，你就也是假的。你憑什么是真的？”

“你們的世界沒有江宇澤，很可惜。但是，我請你允許，我的世界有江宇澤。江宇澤還活著，這是基于我一個人的基本事實。”

“我不可以有自己的事實嗎？這種事實，一定是我生了病而不是我的能力？”

“之前的事只是誤會，江宇澤沒有危害社會，我也是守法公民，以后不會了，我保證。他只是和我說話，他只是看一看我，我硬叫他留下，他有時候也不會留下。我們就是談個微不足道的戀愛，不會再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他不受你控制，所以危險，”謝子麟好不容易插進一句話，“你要是可以完全控制他，那什么事沒有，權當你養了個電子寵物。”

“他是一個人，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怎么可以控制他？”薛錚反問道，“他有他的情感、思想、意志、行為，我不能也沒辦法控制他。我真的能控制他，他就不是江宇澤了。他只是一團想法。”

林嘉木道：“他現在就是一團你無意識的想法。”

薛錚道：“他萬一是真的呢？”

林嘉木道：“你都說了，萬一。還有剩下那么多都是假的。極端小概率事件是不可能事件。如果他是你的一團思維產物，你控制不了他，但會影響他。他生在你的腦袋里，你潛移默化地改造他，他會不會已經不是江宇澤了？真正的江宇澤要是看到有這么個贗品天天煩你，會不高興吧？”

薛錚垂下頭，半晌沒有說話，謝子麟撞了撞林嘉木。

牛逼啊！他向林嘉木使了一個眼色，一句話就把薛錚說萎了。

服務員小哥端上三碗滾燙的砂鍋魚片粥，謝子麟推到了薛錚，朱思筠，林嘉木的面前。薛錚在砂鍋里攪了攪，翻出了一塊魚肉。熱氣氤氳，她的臉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我得見見他。”薛錚向那魚片吹了一口氣，“管他是什么，我要見見他。”

一切退回原地。

“姐姐，吃藥。”謝子麟小心地把一版白色藥片推到她面前。

“別學他說話。”薛錚放下勺子，扣出一片，仰脖咽了下去。

“我草，”謝子麟一驚，“江哥這么說話的？”

“他果然變了，”謝子麟總結道，“江哥原來多……高大威武。現在這個就是你想出來的，沒毛病。聽人家醫生的話。你斷幾天了？”

“七天。”

“那也不長。”

“江哥出現頻率怎么樣？”

“燕子湖見過一次，然后就是今晚。”薛錚繼續喝粥，“我說了，他不受我控制。他想來就來。”

“之前不是還聽你安排么？”

“現在不聽了，”薛錚有些苦悶，“知道他死之前，我把他當一個人看，他會在宿舍樓下等我。現在我當他是鬼，他也神出鬼沒，天天穿墻。”

謝子麟和李鶴翀的螃蟹粥上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幾盤小菜，砂鍋粥旁邊就是燒烤，李鶴翀出去叫了不少串。

“他會和你說些不好的話嗎？他會不會——叫你殺人，嗯，這類的。”

“沒有。”薛錚喝粥的動作一停，林嘉木以為她要拿羊肉串，忙把鐵盤往薛錚的方向推了推，薛錚卻沒接。

“我影響他？”她看向林嘉木，眼神無比冷靜，“你是怕他影響我吧。”

林嘉木小心斟酌了一下詞語，“影響是全雙工的，也不排除這個可能。比如，比如江哥不小心走到馬路里，你去追他，比如江哥不小心哪哪被誰傷了一下，你生氣，又或者江哥撞進什么意外事件……就比如我那次。那次你誤會了，以后保不準還有其他誤會。最好——別有其他誤會了。”

“別有誤會了。”朱思筠道。

“江哥不是壞人，”薛錚誠懇道，“我現在相信他了，你們不相信他么？”

幾人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那團“無意識思維產物”確實沒什么值得信服的。謝子麟咬著一只螃蟹腿，林嘉木默默喝粥，李鶴翀遞給朱思筠一串肉。

薛錚把勺子一擱，道：“一天天的，就是你們這些人，污名化精神病人。”

她站了隊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和謝子麟他們劃出一條楚河漢界。

“現在沒有，但未來可能會有，你們害怕未來會有，就提前把人關起來，像捆牲口一樣捆著，打針，電擊。干脆徹底點吧！摘掉大腦前葉就沒有一點社會危害性了，摘了得了。”

謝子麟道：“這是電影劇情吧。”

“我如果堅決不吃藥，會怎么樣？”薛錚的目光忽然變得有點危險，“你會打電話給我爸媽嗎？你會打電話叫醫生警察嗎？他們找到我，我堅決不吃藥，又會怎樣？我會被打暈了綁起來嗎？”

“不不不，”朱思筠有些被嚇到了，她再三確認，眼前確實是她天天呆在一起的舍友，“有點恐怖，不會的。”

“你不是什么精神病，”謝子麟又道，“幻覺，人家醫生只說了幻覺。江哥死了，你不高興，過一段時間就好了。你——”

你再談段戀愛吧。這句話謝子麟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