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避重就輕，”薛一宏道，“你還喜歡他，誠實說就好了。爸爸媽媽生氣的不是這一點。”
薛錚反問：“那是哪一點？”
她也冷著臉，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旁的泡泡尾巴低垂，母女倆隔空對峙。
郭嵐厲聲道：“你對我們說話是什么態度？誰教你這么不尊重人？”
薛錚道：“你也不尊重人！”
“誰說我們沒尊重你？”薛一宏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薄薄的白色藥片，扔在了薛錚身前的地上，打中了泡泡尾巴，后者被嚇到，扭頭聞了聞，被郭嵐一聲喝開。
“你糊弄你自己，糊弄我們，可別把你自己糊弄進去了！藥是你自己吃的，身體是你自己的，你在這里撒謊給誰看？你是給我們吃藥嗎？你這么做有什么意思？”
“暑假去硯水，和男朋友旅游去了啊？”郭嵐冷笑一聲，“錢哪來的？不會全是花人家的吧？還說什么學校組織的社會實踐！”
薛錚垂下眼眸：“我自己攢的。我攢了一年。也是社會實踐，我和江宇澤兩個人組的隊。實踐學分拿了的。”
郭嵐扶著腰，已然氣急。薛錚打小就是這個樣子。小學獨自在家玩火燒了抽屜，為了掩蓋燒痕，她自作主張在抽屜里貼了六面白紙，半年后大掃除才發現，初中丟了家門鑰匙，她偷她爸爸的去配了一把，掛在脖子上糊弄了自己三個月，直到隔壁女孩意外撿到，認出她的小熊掛件，給送了回來，高中越發有她爸爸和她同謀，一個暑假語文試卷一個字沒寫，她爸爸每天就裝樣子在群里簽字打卡。
語文多考幾分，她說不定就不會被調劑到現在這個專業。
郭嵐不解道：“我不明白，你不吃藥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干什么？你覺得你自己好了，人家醫生沒說啊！他要你吃藥，你就不能吃藥嗎？這點小事，每天晚上吃飯時候，總共一分鐘不到的小事，難著你了嗎？你自己懶得記，爸爸提醒你了呀，你裝著吃進去，再吐出來，你什么意思？”
薛錚道：“我吃那藥犯惡心，我月經不調。”
薛一宏道：“你不舒服你就說。”
“還有什么？”郭嵐從包里拿出手機，“我打電話，你自己和羅阿姨說，你不是也認識她么？”
郭嵐翻出號碼，把手機遞給薛錚，電話接通了，對面傳來嘈雜的電視背景音和一聲溫和的問候，薛錚感覺到自己手在發抖。
“羅阿姨。”她一張口，發現自己已經帶了點哭腔。
“薛錚嗎？怎么了？最近身體怎么樣？”
“羅阿姨，我，我——”
她掛了電話，把手機丟在了桌子上。
她動作緩慢地開始解自己身上的圍巾，然后脫掉大衣。
“泡泡。”她蹲下來，伸手碰狗。
“它吃東西的時候你別動它！”郭嵐喝了一聲，薛錚當即停下。
“薛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你逼我的！”薛錚大吼一聲，“我不想吵架，不想掛電話，不想吃藥，你逼我的！”
薛一宏道：“我們逼你什么了？你自己去看病，自己拿回來的藥，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知道嗎？”
“你以為我愿意管你！”郭嵐接著道，“你要干什么啊？你就要精神分裂是吧？你很喜歡當精神病嗎？江宇澤拉著你去殺人放火，你樂意是吧？你跟蹤尾隨那男孩，是正常人干出來的事嗎？”
“我沒跟蹤他！是江宇澤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住那兒。”
“江宇澤！”郭嵐一下子推倒了門邊的衣架，木頭衣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嚇了泡泡一跳。
“江宇澤是個什么呀！一天天的，就江宇澤，江宇澤！”
“你不尊重人。”薛錚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抹了一把眼淚，道，“你們都不尊重人。你見都沒見過他，張口就說他是假的。我請你尊重我，還有江宇澤。吃不吃藥是我自己的事，江宇澤活了死了，也和你們沒關系，和你們沒有一點關系。”
她朝自己的臥室沖了過去，想要鎖上門卻被薛一宏一把推開。
“你想說什么，你繼續說。”
“我不想說什么！”薛錚眼淚已經流得再也停不下來，“我就是想請你們給江宇澤一條活路！”
“什么活路？他已經死了！”
“他沒死！”
“你這么想他活著，”郭嵐道，“他真活下來，成了植物人，你——”
“我養他！”
“什么你養他！一個月十萬，你現在花的誰的錢？”
薛錚回答不上來，只一個勁地在哭。哭哭哭，就知道哭！郭嵐瞪了薛一宏一眼，怨他把薛錚慣壞了，薛一宏那邊已經提前她預料一步地開始說好話：“你別跟孩子發這么大火！錚，錚錚……別哭了……”
“讓她哭！”郭嵐厲聲打斷，“她不是要養江宇澤嗎？”
“我就，是得，做點什么，”她斷斷續續道，“他沒要，我養，但我……”
“薛錚，你故意的吧？”郭嵐道，“你男朋友死了才叫我們知道你有這么個男朋友，你沒見到他，你沒去醫院嗎？這不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嗎？這個學期你打電話和我們哭訴好幾回，一句一句‘江宇澤死了’，都是你逗我們玩的嗎？”
“你到底要我怎么向你證明！”薛錚哭道，“把他叫出來嚇唬你嗎？我怎么證明！我從小到大，一直在證明！我沒做什么，我清白呀！”
“你不清白，”薛一宏放緩和了聲音，言辭卻依舊嚴厲，“你只是害怕認錯。這次也是，你生病了，錚錚，好好吃藥，會沒事的。爸爸抱抱。”
“我不要！”薛錚擋開他的手，流淚道：“我要江宇澤。”
“我上哪去給你找來一個江宇澤？”
“你不用找，他在，他就在。你只要，別動他！你叫他在行不行？他都死了，你就讓他活著吧！之前都是誤會，我給桑柘道過歉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一直抓著我不放。江宇澤在，江宇澤也喜歡我，他會陪我說話。他在。”
“他在哪兒？”
薛錚猛地轉頭，望向窗口：“小江，你過來。”
她哭著道：“小江，你別走，你見見我爸爸。”
“江宇澤，我求你做點什么！”
窗前是一張簡約的白色書桌，淡綠窗簾被風吹得輕輕飄起，拂過桌面。臥室里沒開燈，只有從客廳和窗外傳來的光亮。
薛錚站在屋子正當中，薛一宏和郭嵐一前一后，把門口擋了個嚴實。
“錚錚，”薛一宏道，“那里沒有人。”
“你看不見，怎么能這么輕易說沒有人？”薛錚往前走了幾步，朝窗戶邊伸手。郭嵐看著這樣的女兒，心里一陣陣發痛，她擠開薛一宏，往前走了一步，道：“錚錚，有，有。咱們——”
薛錚爬上了桌子，下一秒，她握上了窗子把手，薛一宏大喊一聲：“你干什么！”
他幾步沖了上去，把女兒從窗前摟了回來。薛錚伏在他的懷里痛哭，雙肩不住地顫抖，她斷斷續續道：“江宇澤……他……他怕媽媽！”
第二天，所有事情都被推了。
薛錚得償所愿不用看小孩學數學，坐在后座，她按下車窗玻璃想要吹風，不過一秒鐘，玻璃被前面的薛一宏升了上去。薛錚不得不承認自己此刻更想看小孩學數學。
“暈車了？”
“不暈。”
郭嵐提前聯系了羅錦，羅醫生大年初一和別人換了班。
“卓韜和他妹妹卓韞也過來，”郭嵐道，“卓韜在國外讀書，將來也是精神科醫生，好幾年才回來一次。你們好久沒見了吧？”
“好久沒見了。”薛錚同意，“可他們今天來干什么？看我發瘋嗎？”
“別亂說話。”郭嵐道，“你不瘋。”
第二次去醫院，薛錚的狀況不可避免地加重了。她靠在椅背上，這次負責講述病情的是母親。薛錚和何卓韜兄妹淡淡打了個招呼，再沒理會過二人。
實在沒有事做，她干脆出了門，何卓韜和他妹妹不依不饒地跟了出來。何卓韜對薛錚很好奇，問了薛錚不少事情，問她和江宇澤的起因經過發展結果，江宇澤的意識形態思想行為，薛錚簡單回答了他。坐在長椅上，不間斷地回答問題，叫她感覺自己像個犯人。
何卓韞在一邊聽著，像在聽一個離奇的故事。她畢竟剛成年。
何卓韜問：“他會對你說一些類似命令的話嗎？比如，薛錚，你今天穿紅色的衣服。薛錚，你往前走。”
“沒有。”薛錚果斷搖頭，想了想，又道，“有一次。”
“那一次我和一個大一弟弟吃飯。江宇澤生病了——”
何卓韞忍不住笑了一聲，薛錚眉頭一皺，何卓韜道，“什么病？”
“我沒法診斷。”薛錚煩躁道，“我又不是醫生。”
“我是。”何卓韜道，“你把癥狀說說，我或許能給他看出來。”
“你又不是正經醫生……你治腦子的。”
“我怎么不是，”何卓韜無奈一笑，“我都學過的，你說就好了。”
薛錚正描述江宇澤的發熱癥狀，薛一宏忽然推門出來：“薛錚，羅阿姨叫你。”
“走了。”薛錚從椅子上起身。
“過來。”郭嵐朝薛錚招了招手，薛錚走過去，她把薛錚攬在了懷里，薛錚想掙脫卻沒掙脫開。
薛錚十二歲起開始厭惡親密接觸，不過這不妨礙她和江宇澤在一起第一天就接吻。
郭嵐道：“羅阿姨說你最好住院。”
薛錚脫口而出：“我不。”
“聽話，”郭嵐拍了拍薛錚的肩膀，“昨天不是答應的好好的么？我不懂，你也不懂，咱們最好聽醫生的安排。”
“住幾天？”
羅錦道：“這個目前還沒辦法確定。得看你的情況，一步一步來。”
“可我得上學啊。”薛錚看了郭嵐一眼，提醒她道，“我得上學。”
郭嵐向來最計較她的學習。
郭嵐道：“現在離上學還早。快上學的時候，你肯定就沒事了。我去接你出來。”
“接我出來？”薛錚一下子警惕。
“羅阿姨說最好不要叫你有什么刺激了，”郭嵐面色沉著，看不出情緒，“包括我。咱們住單間。這里病人不多，羅阿姨也會盡量讓你舒服，不會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人，你好好休息休息。”
“我吃藥行嗎？”郭嵐轉頭要走，薛錚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吃藥。”
“對不起，”郭嵐沒有回頭，她的聲音消沉、無力，“我管不了你，我也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