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錚翻了一遍江宇澤通訊錄,把里面有名有姓的記下來,給了馬博軒,余下便沒管了,馬博軒很感謝。他的公司接了一樁大任務,工作量大,時間緊迫,薛錚也去幫了忙,連著標了幾天數據,她眼睛都有點花。
連續一周左右,好多人下了課就跑來這里,或在自己的寢室做標注,工作沒日沒夜,熬得太晚,大家會一起點宵夜,吃燒烤或者披薩,馬博軒從來是最后一個走的。
終于在截止日期前一天,大家把數據整理完了,提交的一瞬間,公司里掌聲雷動,武嘉鈺摟著薛錚肩膀,都快要哭了,這畢竟是他們過新手關打下的第一個boss。馬博軒說他甚至想放鞭炮慶祝。
齊心協力的團結氛圍叫人人沉醉。事后馬博軒找到薛錚,說自己有兩張電影贈票,沒時間看,就給她了。薛錚拿來請了朱思筠。
她們倆看完電影,又一起吃了海底撈。
“……然后就再沒說過話?”
“沒有。”薛錚喝了一大口可樂,“我和謝子麟見面就吵架,其他兩個人也不怎么聯系了。”
朱思筠道,“你沒聯系了,我也沒聯系了。進五月那會,謝子麟還找我問你呢,后來也沒動靜了。我有時候感覺……”
“嗯?”
“我的朋友都是你的朋友。有一天,他們不是你的朋友了,也不是我的了。”
朱思筠有些失落,薛錚道:“哪有!能和你做朋友,他們都很榮幸的,好嗎?”
朱思筠和薛錚一起過完大學三年,未來一年顯而易見地也要繼續過下去,她們是最好的朋友。薛錚去哪兒都喜歡和朱思筠一起,朱思筠通過薛錚進行一系列的外交活動。
朱思筠很忍她,忍她幾次三番為了江宇澤毫不猶豫地把自己丟下,忍她和江宇澤生氣的時候又做戲一樣的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地纏自己,忍她要自己去和江宇澤以及任何一個男生傳話。
朱思筠有時候覺得,薛錚這么頻繁地找她,只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有親密女性朋友的正常女生,不然她一個人成天地和謝子麟他們混在一起,有傷風化。
朱思筠幾次忍不了了,她討厭被利用,全世界都覺得她對薛錚無比忠誠,沒人知道,兩人獨自在一塊的時候,薛錚才是她的騎士,她的仆人。
到那時,薛錚小心翼翼地把她供起來,哄男朋友一樣哄她,朱思筠又會覺得自己過分。她離不開薛錚。
朱思筠抱怨新出的話劇沒票了,薛錚沒了解幾句,就給票務中心打了電話去問,她只是隨手的,對朱思筠來說卻太過方便了,待在薛錚身邊,既貼心又安全。
薛錚想喝奶茶了會問朱思筠,想吃樓下炒河粉了會問朱思筠,十次里有六七次兩人會一起點上,然后薛錚跑腿去拿,沒有薛錚,朱思筠絕不會想喝奶茶。
這學期就是很好的對照。三月份開學至今,薛錚各方面欲望驟減,朱思筠發現自己莫名其妙也多攢了錢。
“他們也沒什么辦法,”薛錚掛了電話,“不過他說,你實在想去,可以到劇院門口看看情況,有黃牛倒票,也有人臨時改主意的。”
“謝謝。”朱思筠道,她抬起頭,一下子望見了李鶴翀和他的女朋友,緊接著道:“薛錚,扭頭,你正后。”
薛錚轉頭,一黑一淺黃兩個身影映入眼簾,“哇哦。”
“不打招呼嗎?”
“不打,等妹妹看見我再說吧,”她吹了吹生菜,又道,“特別好的妹妹,李鶴翀也挺好。李鶴翀也是他們幾個里面最正常的。”
“薛錚!”旁邊又有人喊,薛錚轉頭,朱思筠也跟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見是武嘉鈺。
武嘉鈺叫薛錚,薛錚就走了,走了!薛錚躥到武嘉鈺和她朋友的那桌,坐了好大一會。朱思筠獨自下了粉絲,服務員上來添了湯和飲料。那邊四人座,坐滿了,薛錚擠在武嘉鈺邊上,光禿禿的扎眼,朱思筠想把她摳回來,又氣得想走。
武嘉鈺就更離譜了。那時候薛錚剛剛回來就坐。兩人隔壁桌有人過生日,小推車還有生日快樂的牌牌被推到了路當中,幾個服務員正要送祝福,武嘉鈺忽然走過來。
武嘉鈺說她很想跳過生日的舞。
接著音樂響起,一群服務員圍觀著打節拍,武嘉鈺開始跳舞。
一曲結束,所有人鼓起了掌。
薛錚這段時間生活愉快,期中成績不算太好,也差在了一個均值回歸后的穩定水平,她好久沒找桑柘了,也很少再有突然崩潰的時候。何卓韜說過,終有一天,江宇澤的大波浪打過來,再沒有一點水聲。
薛錚不肯信,只感覺胃里犯惡心。江宇澤在任何人心里可以死,唯獨在她這里不可以,這違反她定義了。何卓韜說一個滑動的人沒有定義,薛錚說不對,她就有。
薛錚:【和我去看江宇澤,四點半,單元門口】
送走朱思筠,薛錚隨手發了一條消息,那人意料之中地沒回。
薛錚按時去了,他果然等著。
桑柘坐在花池邊的牙子上,一支煙抽了一半,薛錚來了。
女生綠衛衣,牛仔褲,很短,不得體也不莊重,她湊近了,身上還有一股火鍋味道,桑柘皺起眉頭。
看到桑柘,薛錚眉頭也一擰。她咳嗽兩聲,直入正題,“走吧。”
桑柘掐滅了煙。
不過兩周,桑柘眉毛已經長回了自己的形狀。他不是江宇澤了,薛錚不留半分情面,也沒有半點溫柔。她快步走在前面,桑柘慢慢跟在后面,和她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坐地鐵的時候不小心跟沒了。
他停下,等下一趟車。
到了換乘車站,他隔著玻璃就望見了女生的墨綠身影。薛錚在等他。
無視周圍匆匆人群,兩人距離越來越近,快到兩米的時候,薛錚又道:“走吧。”她轉頭往前走了,桑柘停了兩步,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抬腿跟上。
江宇澤不在松溪。謝子麟他們參加“海洋資源保護”公益活動的時候在松溪種了一棵樹,在鐵皮上寫了江宇澤的名字,這棵樹從此就變成了“江宇澤的樹”。薛錚遲來一步,也默認了這是江宇澤的樹。
清明節的時候,謝子麟曾經計劃著來這里給江宇澤掃墓,不過最后沒去成。
深究意義,這就像孔子小時候陳俎豆,設禮容,很認真,在一些人眼里看來卻只算一種祭祀游戲。
這是一棵極其普通的龍柏,枝條泛黃,沒什么生氣,它附近的雜草倒長得很旺盛,薛錚每次來都會除一除草,下次來就會發現它附近的雜草長得依舊很旺盛。
薛錚對這棵龍柏有一種母愛,多得快要泛濫出來,或許就與它本身無比微弱的生命力有關。江宇澤本身是凜然有力的,附著在這棵樹上,變成一個可憐的小東西,正如他們的愛情,偉大過,也曾滿懷希望,同時是一個需要識破的,拙劣的伎倆。
風微微涼,天色赤橙,金浪滾滾,灰云低垂,遠遠的,桑柘看著薛錚朝那棵小樹走過去,狂風吹起,發絲驟亂,四散飛揚。
她跪坐一邊,把自己帶的半瓶礦泉水緩緩澆在了龍柏根部。桑柘遠遠看著,看著金粉天際下的一點新鮮墨綠,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
他眨眨眼睛,重新對焦,確保那一點墨綠始終清晰。
“你過來。”那個綠色的小點大喊。
桑柘走過去。
“你來過吧。”
“來過。和謝子麟。”
“他讓你做什么了嗎?”
“沒有。”
桑柘憋回去一句話,一句抱怨,也可以說陳述,“但你會讓我跪下。”
薛錚沒叫他跪下,她捧起一小抷土,在手里輕輕搓了搓,“我快把他忘了。我有點。要忘了。”
桑柘沒回應。
薛錚道:“說話。”
“忘了是好事。”
“對你當然是好事,”薛錚打斷,“我不會忘的。”
“對你也是好事。”他破天荒地接了話。
“我的生活會很好,我周圍的人也會很好,可是他死了……”薛錚驀然轉頭,一雙眼睛亮如星斗,“你干什么!”
桑柘蹲下來,一把抓住不足一握的龍柏樹干,“我拔出來,它就死了。”
薛錚眼神狠厲,“你拔出來,你也死了。”
“可它沒死,”桑柘繼續道,“它從有形,變成無形。一把火燒了,散在空氣里,它是灰塵,它是萬物。它總要是點什么,它不是什么都不是。它沒死沒活,它一直在。”
講到這里,他按理說該把樹拔出來了,看到薛錚殺人般的目光,還是松了手。
萬物美麗渺小,眾生聰明平等,在眼前女生里到底有著微微分別,那個叫江宇澤的男生最重。她鮮活去愛也痛快去恨,她很美。
桑柘站起來,走到了遠處的田埂上,打火機亮了一瞬,火光凝固成顫栗的小小紅點。薛錚在龍柏旁躺下,看著一只黃黑相間的千足蟲緩緩爬過她的手指。
她怕蟲子,某一天起,忽然不怕了。她五指彎曲,做成囚籠,把蟲子圈在一隅,她顫抖著,強忍著,忍著沒把它捏死而聽到足以令人憶起往事骨骼破碎聲。
蟲子腿在她手心,根根分明,癢癢的,像軟刷子。她放了它生路。
薛錚道:“你走吧。”
“走?”桑柘再走過來的時候,就聽到這樣的一句話。
“你走吧。”薛錚重復。
“你夠了?”
“你沒意思了。”
她閉上眼睛,“你從上次開始就沒意思了。”
桑柘忍不住笑了一聲。他的笑里或許帶著勝利意味。他贏了。從他放棄抵抗,繳械投降,他徹底贏了,對抗一個世界很難,對抗一個薛錚還是很簡單的。
認識這么久,薛錚幾乎沒見過他笑。他頭發長了些,下次或許能更好地扮宇澤,不過薛錚不要了。
話說出去,她又有點后悔,單是叫桑柘走,她已經感覺自己放棄了好多,桑柘又笑,她一下子不太服氣,她也有點害怕了。
沒意思盡頭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她差一點就要掉下去。
見女生有些寞寞地垂下頭,桑柘脫口而出:“要我給你找點意思嗎?”
“你剛剛把小江的樹拔出來,就會有意思得多。”
新副本。桑柘把煙一掐,大步走了過來,薛錚匆忙起身,護住了小樹。
“別!”她看向桑柘目光充滿誠懇,“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來就太假!”
兩人坐在江宇澤的樹旁,薛錚和桑柘要了一支煙,卻沒點著,桑柘要她把煙噙在嘴里,伸手替她打著了火,“輕輕吸,吐出來,”他道,“別咽下去。”
“他散開了。”薛錚看著煙霧消散。
“我好想他是一團,”薛錚道,“活著,湊成一團,拼起來,他會說會笑,好像就有了靈魂。”
“我把這棵樹燒了,他會活過來嗎?”
桑柘搖搖頭。
“他真的死了。”
“嗯。”
“沒有奇跡。”
“沒有。”
“不可能有。”
“不可能有。”
“我以為他會可憐可憐我。我這樣子,他也沒有一點可憐我的意思,他本來就是死的。我以為,我把自己變得最可憐,他就會可憐可憐我,可是他沒有,只有我變得越來越可憐。他氣我也行。他氣得……”
“你和我做吧。”薛錚忽道。
“嗯?”
“你還有用。”薛錚扔掉了煙,拍去手上的灰土,一下子把還在發愣的桑柘按在地上。柔軟頭發垂在桑柘的耳廓,她的聲音冷清低迷,“最后一次。”
自顧自發了誓,她閉上眼睛,吻上——撞上了桑柘的嘴唇,桑柘一驚,猛地將她掀在了一邊,薛錚倒進微濕的土壤,舔去嘴角破碎的血珠,淡笑了笑。
“寶貝,”她翻了個身,又笑,笑完了大聲喊,“江宇澤!”
她猛地別過了臉,像是被天上的江宇澤打了一巴掌,又像羞澀,她繼續喊:“江宇澤!”
聲音回蕩在冷寂無人的山谷里,瑟瑟悠揚,幾只黑鳥嘩啦啦飛起,她話沒說完,或許是因為害羞,桑柘知道她要講:“江宇澤,你快看!你看我!”
如果旁邊有第三個人,一定會講:“她瘋了!”,桑柘見怪不怪。他甚至慶幸自己在場,他有能力招架面前的瘋女孩。
“江宇澤!”桑柘低低吼了回來。
他俯身壓下,在這荒郊野外帶來十足的壓迫與威勢,薛錚身體微微一抖。
“他活不過來,只有我。我是誰?”
他很少說話,遠遠看上去冷清莊嚴,靠近了卻讓人感受到絲絲縷縷纏繞上身原始懼意。
薛錚道:“你最能讓他惡心。”
“你不惡心就好,”桑柘道,“還想找點意思?”
薛錚沒說話,只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可以叫江宇澤的名字。”話音剛落,桑柘低頭咬上了她的耳垂。
“對不起!”薛錚耳畔一濕,瞬間清醒,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推,“對不起,對不起。”
桑柘滾下來,倒在薛錚一邊,深深吸了幾口氣,胸膛也不停起伏。
晚風拂過龍柏,枝葉輕輕搖動,傳來一陣芳香。薛錚摘下一小簇鱗葉,放在嘴里嚼了嚼,淡淡的苦味漫上舌尖。
“有農藥。”桑柘多嘴。
“走吧。”他坐起身,薛錚卻沒動靜。
“我想和你說兩件事。”
“嗯。”桑柘垂下視線,夜幕下,女生衛衣皺皺巴巴,沾了不少灰土草葉。她的腿上有不少紅疙瘩,不知道什么蟲子咬的。
薛錚道:“江宇澤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桑柘移開視線,摸口袋卻沒找到煙。他今天抽得十分兇。
“我喜歡他。你知道嗎?”
“我知道。”桑柘回答。
薛錚肯定道:“你知道。”
她是一個考官,桑柘自此測試合格。
“走吧。”薛錚道。
他們緊趕慢趕,坐上了回城的末班地鐵。桑柘把她送到校門口,“走了。再——走了。”
薛錚單肩背著包,這時注意到了上面靜悄悄掛著的兔子掛件,她一按環扣,把兔子取了下來。
“給你。”薛錚遞了出去,桑柘伸手去接,薛錚又收回了手。
“走了。”桑柘又道。他手都不揮一下,只著急扭頭。
“給你給你,”薛錚道,“以后——”
“沒事,別見了,走吧。”她把兔子塞給了桑柘,轉頭就走,“快走吧。”
她刷了卡,跑進學校。桑柘看著她跑著跑著,伸手去撓腿上的包,一個不穩當,摔了一跤。
她爬起來,繼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