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著瀝瀝小雨。
薛錚一眼看見了拉著大行李箱從機場出來的何卓韜,后者穿著黑外套,灰褲子,個子很高,透出一種淡淡溫和,不刺人的精英氣質,薛錚的大兔子在他背包上一蕩一蕩的,叫他看起來很親切。
薛錚跑過去,肩膀瞬間被他伸手攬上,“最近不是考試嗎?”
“剛考完就來了,你人生地不熟,我怕你迷路。走吧,我幫你推箱子。”
薛錚伸手要接何卓韜手里的箱子,何卓韜把箱子往后一帶,笑道:“不用你。”
兩人坐上了計程車,何卓韜在副駕。
“和桑柘不打架了?”
“他夠難受了,我沒必要。他人也還行。”
“還行就好。我還挺想和他住。現在感覺好不好?吃藥怎么樣?”
“現在只吃魯拉西酮。”
“食欲呢?”何卓韜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不怎么運動,我以為這次見你會胖一點。”
薛錚笑了笑,“也還好啦。”
“他喜歡我去和他一起住么?”何卓韜道,“他到底什么意愿?我看不出來。”
“我不知道。”
沉默半晌,薛錚開口:“不過他會聽我的。”
“他會聽你的?”
“他愿意和你一起住。”薛錚又道。
這次她相當肯定。
下了車,薛錚領著他往東海小區走,熟門熟路。
“……就是舊了點。”她點評道,“看外表你會覺得這樓不行,但是它不錯的,墻很厚,冬暖夏涼。客廳不小,沒有電視,其他家具很齊全,除了洗衣機和空調,都是十幾年前的老東西了。沙發有點破。你那間是主臥,桑柘是次臥。他超級安靜,他基本上不說話。”
薛錚按響了門鈴,很快門開了。薛錚帶著何卓韜上樓。
“你好,”何卓韜朝開門的桑柘笑了笑,“我是何卓韜,薛錚介紹過的。”
屋子比上次來整潔了些,客廳里基本不見了桑柘的東西。桑柘帶何卓韜看了房間,簡單介紹了燃氣灶冰箱電熱水器。何卓韜很健談,也很敏感,認識了新家,問過廢棄空調外機上的鳥窩,打算放過他。
桑柘要走了,薛錚忽然感覺自己需要盡一點招待的義務,于是問何卓韜:“你渴不渴?我去給你買礦泉水。”
桑柘腳步一頓,“不用。冰箱里有。我去拿。”
最終他沒走。
三個人在沙發上坐定。
何卓韜問桑柘:“你九月就回去上學了嗎?”
“對,”桑柘放下手中的礦泉水,“學校不遠,我還是住這里。”
“我醫院離你們學校也不遠,”何卓韜笑道,“聽說華南附近有條小吃街是嗎?據說那里面簡直……amazing,什么都有,能辦證刻章,還能買小兔子。”
“對,”桑柘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很出名。能刻章。”
何卓韜夸贊薛錚買的水果很甜,桑柘目光在桌上草草擺好的果盤上一落。薛錚看到了,嘗試著加他進來,“吃蘋果嗎?”
桑柘道:“……吃。”
薛錚下意識看了何卓韜一眼。她做過一些不太對勁的事,腦袋里想得歪歪的。
桑柘嘴上答應著,只伸手拿了一個小橘子,剝開皮,吃著卻很酸,他幾乎是囫圇吞了下去。好酸。
薛錚要回學校了,何卓韜回屋放了東西,又送她出來。
“你和他怎么說話的?”何卓韜十分好奇。
薛錚道:“我說他聽。”
怎樣和桑柘握手言和,她沒有細講。何卓韜也不打算刨根究底去問,畢竟結果很好。
“等我收拾好了,請你倆吃飯。”何卓韜拍了拍薛錚的肩膀,“上班前,我能領一大筆錢。回去注意安全。”
薛錚下了臺階,往院子里走了兩步,忽然回頭。
“哥,”她道,“我在學校做些什么比較……沖動的事情,有一些后果,你會幫我和我媽解釋吧?”
何卓韜微微揚眉,“我會幫你的,只要可能。”
“你最多能接受到哪里?我參考一下。”
“worst-case啊!”他一笑,“你得再說清楚一點。”
薛錚則十分嚴肅:“我要行使我在壓力環境下合理的發瘋權利。”
六月二十八日晚,薛錚在社聯大群里發了緊急通知。
【我們有幸請到知名校友,山岳集團董事——關朝(zhao)蒞臨指導,屆時校領導也會出席,請大家注意】
【各社團座位安排調整如下:】
【建議提前十五分鐘到場】
看到通知的謝子麟,差點把手機砸在臉上,“這就……完了。”
林嘉木道:“完了吧。”
之前的事好像從不曾發生過,之后的事得重新想想,想了十分鐘,謝子麟下了床,給手機重新充上了電。
表彰大會要見外人,也變得重要了一些,流程微調,原來的男生被換下去,徐丹陽親自主持。新一屆主席到底怎么選還沒消息,舊的先一步解散。馬博軒還沒回來。
謝子麟在列表里翻到那個熟悉的人:【不夠一天了,你和我說句話吧】
過了一會,薛錚:【明天來不來?】
謝子麟:【來】
謝子麟:【我當然得來】
那邊薛錚正在輸入中,輸入了好久卻沒有發出來一句話。
薛錚:【來吧】
第二天下午,薛錚兩點半到了活動中心,武嘉鈺和侯令然已經在辦公室等著了,武嘉鈺化了妝,卷發紅唇,漂亮精致。
薛錚剛踏進門,武嘉鈺就問:“謝子麟來不來?”
“不來。”
“你把他攔回去了!”她抱著薛錚,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太好了!”
薛錚眉梢一挑:“我沒攔啊!他大作業出了點問題,被老師叫走了,估計來不了。”
侯令然喝了口水也松了一口氣,“他不來就行。”
會場已經基本布置完畢,公關組負責頒獎和迎賓,三點十分校友到了,接到電話,侯令然飛快跑了出去。
沒兩分鐘,徐丹陽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領導都到了嗎?嘉鈺,去看看人,薛錚,你怎么穿成這個樣子?快回去換了。”她派了拍薛錚的肩膀,“最后一次了,用點心啊!你在社聯三年了,也給自己留點美好的回憶。”
她說這話無心,說著說著也走了,換衣服當然是來不及的,薛錚卻被一個鉤子狠狠一拽,扯進了江宇澤的幻境里。
前年今天,辦公室燈壞了。辦公室是半地下的,只有一面墻頂端開著兩扇長方形的小窗,光線隱秘模糊。
女生坐在靠墻堆著的大箱子上,男生倚在一旁,借著光看手里的發言稿。發言稿的紙很溫暖,散發著新鮮的油墨香氣。
“你去隔壁坐著看吧!”薛錚提議,“這邊我幫你盯著,一有人來我就叫你。你這樣特別不進腦子。你聽我的,臨陣磨槍,我巨有經驗。”
“我就是參考參考,”江宇澤隨手翻過一頁,“我不進腦子。”
光透下來,打在白紙黑字上,男生輪廓也亮。他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又認真。額間垂下幾簇微卷的黑發,霧蒙蒙的,一半臉暗淡有暗淡的俊朗,另一半明亮得誘人,白襯衫,運動褲——
“你怎么穿運動褲。”
薛錚伸手進他的襯衫下擺,去抓他褲繩,被他一把攥起。
“光天化日呢。”他朝頭頂的窗戶揚了揚眉,故作嚴肅,“你等天黑再摸我。”
“你明天幾點的車?”
“六點半。”江宇澤道,“你先去,我收拾了行李,直接過去。”
薛錚搖搖頭,“不要,我等你。”
沒過多久,外面大廳里,同學們的聲音越來越嘈雜,薛錚要往箱子下跳,被江宇澤按了回去,“沒到時間,再和我待一會。”
他站在箱子正前,薛錚趴在他的肩膀上。江宇澤抱著她,把發言稿從頭翻到了尾,又翻回到第二頁。
“你怎么穿運動褲,”薛錚湊在他耳邊,又問,“嗯?徐姐不說你?”
“她說我什么?我剛剛打印,還碰到她了。”
薛錚長長的哼了一聲,手指在他發間不停轉圈圈,江宇澤側頭過來,親了親她的臉。流光肆意,灰塵輕浮。
今年燈泡狀態良好。這屆主席團致辭,薛錚是最后一個。
“你不再看一眼嗎?”武嘉鈺問,“這次場面大,時間又這么緊張。你看猴哥。”
武嘉鈺朝侯令然的方向一使眼色,男生蹲在門邊,閉著眼小聲背誦,語速飛快。
薛錚一笑,“猴哥念緊箍咒呢。”
武嘉鈺戲謔道:“他沒用,你知道吧?這不是靠背的。馬哥說,你腦子里得列出來一個提綱。”
薛錚微微笑道:“江哥說,你干脆別用腦子。”
“可他倆有腦子啊!”武嘉鈺感嘆,“咱們仨沒有。我看看你的。”
她們交換著看了看稿子,武嘉鈺低聲道:“回頭讓馬博軒請咱們吃飯。他憑什么不來。”
兩人玩笑的功夫,侯令然緊緊張張地出去了。很快是武嘉鈺,每個人時間不長,薛錚等在主席臺一側的陰影里。
幾分鐘后,徐丹陽口中吐出薛錚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了出去,走向演講臺,走到了,繞過去,繼續走。在同學們驚異目光追隨之下,她徑直走到主席臺邊緣。
她坐在主席臺邊,晃蕩著兩條腿,一如兩年前坐在箱子上。箱子很小,主席臺很大,大得冷冷清清,空曠寂寥。
“你做很好了。”
江宇澤的聲音輕輕拂過耳邊,又一下子消散。薛錚左手小指尖猛地一抖。
她舉起話筒,湊近嘴邊:“大家下午好,我是薛錚。”
話一出,全場寂靜,鴉雀無聲。
只有音箱發出啪嗒啪嗒的爆裂聲。
徐丹陽站在一旁,驚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她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主席臺后的PPT一下子被切換了,光影閃爍間,橙色背景變成社聯logo的深藍。
“作為即將退休的社聯副主席,我想開誠布公地,和大家討論一下臨安大學社團聯合會未來的發展。”
薛錚一手舉著話筒,一手撐在臺上,懶散放松,無比自適,睫毛驟然掀起,下面是一雙凜冽澄清的眼睛,平和,冷靜。
她打了個響指,PPT跳了一張。
“……第三,外部公司與學生工作過度關聯。清河咨詢——”
“薛錚,”徐丹陽冷冷打斷,“時間到了。快下去吧,別耽誤大家時間。”
聲音一下子沒了,薛錚拍了拍話筒,把話筒放在了一旁的主席臺上,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去把她叫回來。”徐丹陽和身邊的武嘉鈺說,“……像什么樣子!”
她快氣瘋了,下面領導的臉色也一個比一個難看。她沒想到薛錚還有同伙。辦公室的門被人從里面鎖上了,還用箱子堵著。
武嘉鈺上了主席臺,伸手去拉薛錚,又不敢太用力,主席臺距離地面有些高度。
她不情愿來,卻沒什么主意,只低聲道:“別在這里說了,都看著呢。下面都是——”
周圍光線驀地一亮,武嘉鈺猛一扭頭,身后的PPT又切了一張,這次是白底,上面有五個加粗的黑體大字:【請聽她說】
臺下盡是議論私語之聲,蜜蜂似的嗡嗡叫著,一點一點大起來。
【因為】
投影設備已經癲狂。緊接著,PPT又切了一張。
【這是我們的社聯】
七個大字,兩色對沖,劇烈閃爍。
有人大聲鼓起了掌,拍了兩三下,發現冷冷清清,稀稀落落,他一轉頭,不少同學們開始跟著鼓掌,一人大喊道:“社聯!”
“社聯牛逼!”遙遠的角落里,有人吹了一聲口哨。
一時間,掌聲響徹偌大報告廳。
“現在社聯比當年有朝氣多了啊。”坐在第一排的校友關朝拍著手,對著身旁一人,低頭笑道。
“……是啊,”那人愣了愣,調整了坐姿,“是啊。挺有想法,挺有想法。”
武嘉鈺從主席臺前退了回來,林嘉木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喊:“麻煩介紹一下我們具體的工作職責!”
“好!”慪薛錚看向他,燦爛一笑。
她每說一個字,都有不間斷的掌聲,這掌聲化作一股力量,自她身上肆意生長,那是叫她沖向玻璃窗的力量,奔向江宇澤的力量,嘶吼的力量也是生命的力量,她是永不滿足的,她是生機勃勃的,她無比興奮,她清楚地看見了未來,會場之外的太陽光明燦爛。
“下面是管理部工作這三年的分類總結。具體可分為社團活動管理,社團服務提供,社團學校對接……以及其他無法分類項。”
后面的PPT瘋狂切換,最后停在了一張做工精美的數據頁。
“上面的堆積圖,可以看出之前介紹過的,新制度下,三年來社團工作大類占比情況,以及變化,下面是一個粗略的占用時間統計!大家可以看出,其他無法分類事務占比在第三學年陡然上升,到了一個高峰,百分之七十五!這些事情,占用同學們大量的時間精力,無意義、空泛、瑣碎,或是為了形式主義,或是有人徇私舞弊,或是有企業從中牟利,或是有人胡亂指揮!以下是具體原因分析!”
話音剛落,屏幕黑了。她微一瞇眼,看到了從報告廳入口進來的保安,徐丹陽清了清嗓子,聲音透過廣播傳到人人耳中:“薛錚,發泄情緒請注意場合,這么多老師同學,不是來聽你發牢騷的。你說的事情老師們已經在研究了,這些天會有一個滿意的答復,好嗎?同學們辛苦一年了,今天是給他們成果的嘉獎。請你尊重同學們的付出,尊重公共秩序,自覺維護社聯榮譽,也維護學校榮譽。”
保安走過來,薛錚把腿一縮,毫不畏懼:“我破壞什么了嗎?”
她盤腿坐在主席臺邊,頭頂是橙黃明亮的光,剛喊過的聲音略顯嘶啞,人人屏著呼吸,只為了能清楚地聽到她說話。
“在場的,”她朝關朝淡淡掃去目光,又倏爾轉移,“都是自己人。”
謝子麟從老師辦公室里出來,第一時間摸到了手機。屏幕上源源不斷地彈出消息,他隨手點開了一條。
【哥你在哪】
【我靠】
【薛錚姐太強了】
他剛能走,這時候著急忙慌往活動中心報告廳趕,差點崴第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