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錚揉了揉眼睛,撿起了手機,繼續道:“我沒拿穩,電話掉了。”
“對不起。”她道,“你就當我發病吧。”
她開了門鎖,走出臥室,迎面撞進謝子麟的懷里,后者的下巴磕的她腦袋生疼。
她后退一步,捂上額頭,還沒說什么,謝子麟先開始叫喚,“哎呀!”
“你叫什么,你堵門口干嘛?”薛錚推了他一把,“你偷聽我打電話?”
謝子麟往后一踉蹌,“你欺負我。”
薛錚沒理他,轉身下樓,謝子麟很快跟上來,道,“我沒聽你打電話,你半天不出來,我叫叫你,李哥急著吃飯呢。”
煙霧繚繞,幾人坐在草地上,林嘉木在烤串,他沒幾分鐘出點吃的,被熱氣熏得滿頭大汗,其他幾個人吃著倒瀟灑自在。來關越家做客的小妹妹鬧著跟了過來,謝子麟用草葉給她編了一個皇冠。
他打開手機相機,要拍妹妹,小姑娘只往他背后躲,謝子麟道:“那咱倆拍一張?”
小姑娘點點頭,抱著他的脖子,整個人縮到了他背后,時不時會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從他肩膀上露出來。謝子麟道:“三、二、一……好,拍完了。”
她撐著謝子麟的肩膀探出來,謝子麟眼疾手快,往屏幕上一點,“哎呀,這回真的拍完了!哪個帥?”
他把手機拿近了,伸手往屏幕里自己的臉上一指,“這個帥吧?”
小姑娘笑得羞澀,輕輕點頭,又輕輕搖頭。
“不帥?那你說哪個帥?這個嗎?”謝子麟指了指照片里的大樹。
小女孩又搖了搖頭。
“那我想想啊……”他假意沉思。
小女孩伸出一根手指,往屏幕里指了指,輕輕提醒。
謝子麟把手機拿得更近,“哪個呀?”
“這個。”小女孩伸手往屏幕里自己的臉上一戳,咕嚕嚕笑著,整個人又往下躲,謝子麟抓著她的手,沒叫她蹲下去。
她戳偏了地方,鏡頭轉成后置,模糊一下又瞬間清晰,里面薛錚吃完了雞翅,放了簽子,拿起一串烤生菜。
謝子麟笑了,他喜歡看薛錚吃東西,如果刨根究底問他怎樣心動的,現在就算其中之一了。
薛錚咬住菜葉子,臉頰瘦下去,再鼓起來,睫毛低低斂著,眉頭時不時一皺,她吃的很認真,很細致,像只吃草的大白兔,他拿著小女孩的手,對著薛錚拍了一張。
“吃生菜的姐姐漂亮不漂亮?”他問。
“姐姐吃的是青菜。”小女孩糾正他。
“吃……青菜的姐姐好不好看?”謝子麟絕不承認那綠綠的大葉子是青菜,不過還是順著她說了下去,重點不在這里,青菜就青菜。
“漂亮。”她爆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漂亮的姐姐扭過了頭,一大一小兩個人正對著她笑,竊竊私語。小女孩頭上插了不少草葉子,雞冠花一樣。薛錚擦了擦手,朝這邊走了過來。
謝子麟不知道和小姑娘說了什么,她看了薛錚一眼,撒腿跑到了自己哥哥那里。
“坐。”謝子麟斜倚在草地上,拍了拍自己身前一塊地方,懶洋洋地笑著說,“我給大公主也做頂皇冠。”
“快算了吧!”薛錚笑了笑,在他身邊坐下。
謝子麟道:“你還是過那邊坐去吧。你腿上好多包,七八個大活人,蚊子逮著你一個咬。”
薛錚伸手去抓腳踝,“我噴了藥了。”
他們這邊放了一個泡沫箱,朱思筠將大桌子上的肉和菜分過來了一些,關越道:“東西還多,時間也還早,要不再叫點人?我想叫我哥。”
“你哥不忙著呢嗎?”
“不是他,”關越朝薛錚使了個眼色,“我說桑柘,行不行?”
關越在薛錚那里追平了她和桑柘兩人關系的進展,滿意之余,也有點失望,狗血劇情還沒怎么痛痛快快地開始就結束了,他還什么都沒參與過,沒過幾天,他的秘密基地又被桑柘拱手租了出去。
“你又不是沒地方住,”桑柘不耐煩道,“你開個房就好了,還有空調。”
“我不要空調。”關越很失望。
“好啊,”聽了關越打算,薛錚一笑,“他不一定來的。這樣,你叫他叫上我哥,你給他留點任務。”
“嘉木哥!”謝子麟翻身起來,“你歇會,吃個雞翅,我給你烤。”
崔昌睿正吃東西,這時輕輕叫了一聲,“李哥。”
“什么?”李鶴翀猛地轉頭。
大家忽然有些詭異的客氣,小女孩從草地上跑過去,被拉出來的電線絆倒,摔了一跤,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哥哥!”
關越匆匆跑過去,把她從地上提起來。哄來哄去,沒哄好,交給謝子麟也不管用,還是送回了家。
天快黑的時候,何卓韜和桑柘來了,謝子麟被煙熏得不住咳嗽,朱思筠站起來,“我來吧!”
“不用……”謝子麟擺擺手,“不用。”
何卓韜在薛錚身邊坐下,低聲問道,“小江又說話了?”
薛錚點點頭。
“沒事,”何卓韜安慰道,“正常的。你告訴我,我很開心。”
他的話總是能讓人安心。
精神分裂癥復發可能性不小,康復過程中的幻聽幻視也是正常現象。
薛錚有時候——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聽見亂七八糟的人聲,她已經學著去不在意。這么長時間過去,她對自己的病生出一種模糊的認知,好像聽不到江宇澤,她就是好的,聽到江宇澤,她就壞了。
剛剛的,是江宇澤的聲音。她百分之百確定。
百分百里,她又有百分之八十確定自己是病了,還有百分之二十,從始至終覺得是真正的江宇澤來看她。
她摸不清現在自己對江宇澤幻影的感情,卻知道恐懼大過期待,她第一次怕了他。
“我一直以為我想見他,”薛錚道,“我從三月想到六月。他終于對我說了一句話,然后我發現我不想見他。”
“他和你的病有關系。生病不太好,你害怕很正常,這不是你的問題。”
他何卓韜起身,接過謝子麟遞來的一盤魚豆腐,放在了桌上。他給薛錚拿了一串,薛錚擺擺手。他自己吃了,高度評價了一番謝子麟的火候。
薛錚望著白色大燈下謝子麟模糊晃動的影子,眼睛很快被繚繞霧氣刺痛,她低聲道:“我會喜歡上其他男生嗎?”
何卓韜還沒說話,她先道:“可是江宇澤喜歡了我一輩子。”
“不能這樣比的,”何卓韜一笑,“你一定要你的喜歡和他旗鼓相當啊?有些事,沒法比的,你們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至少活的時間不一樣長。”
“可是他死的時候,還喜歡我,那我死的時候,我……”薛錚泄氣般地一笑,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腿上。白皙大腿上瞬間顯出一小灘血跡。
“精神病也最好不要隨便禍害人。”薛錚抽出一張濕紙巾,擦去了自己腿上的蚊子血。
她沒頭沒腦地總結了一句,“江宇澤很好。我這樣下去也不虧。”
說完這句又覺得不對,“他不只是很好,他是我心里最好的,我沒有……”
“他……”薛錚艱難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是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江宇澤這個人了。”
說到這里,她發現自己再一次把費盡心思搭好的所有城防毀的稀碎,自暴自棄般補充完了最后一句,“我還是喜歡他。”
她極輕微地抽噎了一下,又努力把所有情緒咽了回去,“對不起。”
“我知道,”何卓韜道,“你現在很難過,你可以哭一哭。走吧?”
薛錚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沒打招呼,進了屋子,何卓韜跟著她進去。
草坪上的人面面相覷。
崔昌睿悄聲道:“薛錚姐怎么了?”
李鶴翀做了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謝子麟拿毛巾擦了擦手追著走了幾步,被林嘉木一口叫住,“謝!人家是專業的。你就別去了。”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謝子麟坐在薛錚的空位上,喝了一口不太冰了的西瓜汁,他直勾勾盯著發白的窗戶,以及屋子里,沙發上,極親密地坐在一起的兩個人影。薛錚趴在沙發上,像是哭了,那個人拍她的背。
朱思筠忽道:“喜歡她會很累嗎?”
謝子麟笑了一聲,“她不想讓我累。”
李鶴翀和崔昌睿在打音游,自成一個世界,桑柘悶不做聲喝完了一罐啤酒,和關越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色,林嘉木動作飛快地在手機上打字。
朱思筠知道這外邊想為她累的人不少。
雞翅太辣了,辣得她咳嗽起來,辣得她咳出了淚花。草地一旁的音響設備放著情歌,太吵了,吵死了。
薛錚總是能制造出這樣的時候,這種時候,再沒人會注意她。
謝子麟忽道:“那哥有沒有女朋友?桑柘,你和他住一起的吧?”
桑柘搖搖頭,“不清楚。”
過了一會,桑柘道:“薛錚包上,原來掛著一個大兔子。”
“紫的。”謝子麟伸手比劃了一下,“這么大。后來她換成小的,后來沒了。都是江哥送的。”
桑柘沒話了。謝子麟只好出聲催促,“怎么了?”
“大的在韜哥那里。”
謝子麟自嘲般笑了一聲,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瓶,林嘉木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子麟氣薛錚躲他,不見他,也氣薛錚離他太近,勾引他,回過頭來,到底是他自己態度沒放端正。他十分真誠地想薛錚好起來,也十分真誠地喜歡她,上次薛錚朝他吼:“我非得和你談戀愛啊?”
是啊!謝子麟心底有一頭野獸咆哮,可咆哮的再厲害也出不了這層肚皮,他說出的話在空氣中克制文雅:“你當然不用和我談戀愛。我喜歡你,關你屁事。”
話音還沒落下,謝子麟承認自己是狗。他修改自己的自由意志,一切根據薛錚。
之前在社聯,林嘉木道:“你是自愿的,我真欠了錢。”
欠錢的豁免了,自愿的,趕都趕不走。他自愿喜歡薛錚,薛錚自愿不喜歡他,他自愿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謝子麟忽道:“她會不會看不起我。”
“不會。”林嘉木不假思索,“當然不會。玩這么久了,你相信薛錚人品。”
“她就是看不起我。”謝子麟的眼神飛快地暗淡下去。
何卓韜拉上了淡綠窗簾,重新回到沙發上。
“喝不喝水?”
“喝。”薛錚道。
何卓韜給她倒了水。這次他很嚴肅,很正經,像江宇澤轉身走的那天一樣認真,他很少說什么唬人的鬼話,這次他告訴薛錚,江宇澤確確實實是離開了。
薛錚盯著杯壁上密密麻麻的小水珠,想到江宇澤的目光,想江宇澤正在看她,想江宇澤會想看她做些什么,又想,她想叫江宇澤看到什么,最后說:“他什么都看不到,因為他死了。”
“看不到,”何卓韜道,“這很讓人難受,不過小江看不到,也不會回答。他沒有了。”
“沒什么意義。”薛錚喝了一口水,“也沒意思,沒有用。我也不喜歡。”
她抓過何卓韜的胳膊,把袖子捋起,精壯白皙的手臂上現出一圈淡淡的牙印,近旁還有三四道成了疤的抓痕。她感覺到一陣急迫。
僅剩的一絲重見江宇澤的愿望徹底死掉,好容易走到這里,現在的她很好,她周圍的一切都很好,她不會再回去了。
薛錚拿起沙發上的抱枕,像抱孩子一樣,把它抱在懷里,下巴抵在上面,綢緞質感冰涼,像遙遠記憶里,鬼魂江宇澤的皮膚。
“我以后把他當成個東西來喜歡好了。”
“這樣啊,”何卓韜一笑,“換一種方式想,那他完全在你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