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師。”何卓韜忽然開口，伸手去接薛錚手里的電話，薛錚手一抖，掛斷了。

薛錚警惕地望向他：“你想干嘛？”

“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何卓韜道，“你男朋友不能和你媽說話嗎？”

薛錚越發警惕，拿著手機的手卻松了不少，那邊電話又打了過來，何卓韜趁機順走她手里的電話：“郭老師，還是我。我是卓韜。”

何卓韜想都沒想就決定插手這件事。他新醫生上任，救死扶傷，解決疑難雜癥愿望爆棚，他也不忍心見到自己身邊的人活在泥沼里，他是一個內求的豐盈的存在，他試著拉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出來。

何卓韜點了外放，里面郭嵐道：“薛錚呢？你去看她了嗎？叫她接電話。”

“媽媽，”薛錚在旁邊接話，“對不起，我沒在宿舍。”

郭嵐沉默片刻，道：“就知道你。”

薛錚賠笑：“媽媽對不起。”

她軟了，郭嵐就硬，郭嵐沒理她，開門見山地道：“卓韜哥哥也不是外人，我就問你實習怎么結束的。”

“到時間了。”

“你給我發過合同，你記得吧？”郭嵐道，“上面寫的是三個月，你當我是傻子嗎？這么大人了，咱們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進了社會，不順心時候多了去了，這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你不能堅持一下嗎？”

“他和我——”

何卓韜道：“說實話。”

“我被開了。”

郭嵐一驚，“為什么？”

“我們交流不太好。”薛錚面無表情地道，“我也不想干了。”

薛錚態度不差，卻遠遠算不上好。她自知理虧，被揭穿后一般不急著跳腳，大多數時候還能嘻嘻笑兩聲，郭嵐很不喜歡她這樣子。郭嵐覺得她這樣，永遠沒法受到教育，也永遠沒辦法有長進。

郭嵐做母親的，深知這些年來，如果不是自己追在薛錚屁股后面鞭策她，激勵她，她早早地就會墮落，她會早戀，會逃課，會上網吧，會抽煙，會跟著一幫男生去打架，她會考不上高中，會變成社會混子，接著下滑下滑，最后把自己徹底毀掉。

郭嵐不知道自己怎樣生出一個這樣的孩子，可這確實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前一個月剛剛對著她大喊：“你得允許我把自己毀掉！”

郭嵐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她不能生氣，她不能對薛錚生氣——雖然薛錚叫人不得不生氣——她追問：“具體什么原因？怎么不好交流？你出去，也拿那種在家對我們說話的態度嗎？沒人慣著你的，薛錚，你在外面，沒人能這么忍你。”

“和她說清楚，就這一次。你說不下去，就把電話給我。”

驟然在電話里聽到何卓韜的聲音，郭嵐很不悅，對面薛錚準備好了和她打仗，她的新對象是她請來的外援。她說自己喜歡江宇澤，成日里哭天喊地的，學習學習放下了，生活也亂七八糟，男朋友倒這么快又迎來一位。

“你怎么？”郭嵐冷冷道。

“我離職的原因有兩點，”薛錚專心揪起一塊左手拇指上的皮，回想起郭嵐要求的模板，“我沒好好干，他們公司也有點養蠱。”

很快她忘了，一大波吐槽蜂擁而來，“他們組人數不多，招了六個實習生，年中大項目忙完了，我們當然該滾蛋的滾蛋，六個人里留一個，有長期實習機會，正好不是我。”

“為什么不好好干？你是找工作的，你首先得端正態度。他們不好是他們的事，你自己呢？”

“我不合適，”薛錚繼續道，“我給他們帶不去什么，他們沒意愿留下我，也不能給我帶來什么，我什么都沒學會，我每天都很累。所以我就走了。”

她扯下一塊皮，血珠一下子冒了出來，她把拇指放在嘴邊，吮去了血，另一只手把手機朝何卓韜的方向推了過去。

這邊換人無聲無息，那邊郭嵐一點不知情。

“你別累不累的，”她道，“我和你爸爸，誰不是這樣走過來的？你長大了，得有點責任意識了，我們不需要你養，你起碼對自己負起責任來啊？你遲早要到社會里的，你不能一點心里承受能力都沒有，你十點下班，我不也是十點下班嗎？我回去還得打發你睡覺，你爸還得給你熱個奶。你得腳踏實地的，薛錚，你得一步步來，你不能盡耍些小聰明，以后會害了自己的。你什么都不會，你當然得去學啊！你主動去學，你向人家請教，以后慢慢的，自然什么都會了。你首先得改變心態，你已經是大人了，你得為自己負責，你不能干什么都指望著別人，人家愿意給你這個機會，你就抓住了，指出你的問題，你就虛心去聽，你遲點，人家都早點，人家都早早的有經驗了，你還什么都不會，你更比不過人家了，你以后怎么辦？咱們自身有很多不足，就一點一點改正，這有什么難的？”

“不難。我改，”薛錚還是忍不住答了話，“我都改。”

“你和我保證有什么用？你打算怎么改？”

何卓韜終于接過話茬：“郭老師。”

郭嵐在何卓韜面前向來勢弱幾分，沒準是因為薛錚的病。何卓韜給薛錚說話，說她很好，說她很累，郭嵐再不認同，也會認同。

薛錚還想聽何卓韜給自己說話，何卓韜卻不讓薛錚聽了，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朝薛錚打了一個手勢，回了臥室。

桑柘房里咚地響了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薛錚伸手把何卓韜書包上面的兔子取下來。

過了一會，何卓韜從臥室里出來，拿著電話，道：“她睡著了。”

郭嵐一驚：“你和她在哪？”

“她來我租的房子里找我，”何卓韜道，“現在在沙發上睡著了。”

“真是麻煩你了，”郭嵐道，“每次都很辛苦你。我姑娘她……哎……”

“沒關系，”何卓韜道，“您也幫了我很多。”

兩人寒暄幾句，郭嵐掛了電話。薛錚抱著兔子，陡然睜眼：“所以你承認了？”

“承認什么？”

“你是我男朋友，”薛錚眨眨眼睛，“我媽要開心死了。”

“我感覺她也沒那么開心，你開心嗎？”何卓韜放下手機，“你媽喜歡什么，你不喜歡什么，我都摸清了。”

薛錚咕噥道：“這次不一定。”

“小姑娘不談戀愛了？”何卓韜拍了拍她的頭，搶過她手里的兔子，“二十歲就想將就一下，糊弄你爸媽高興？”

“我的愛已經死了！”薛錚仰面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但我還在。”

“嗯，”何卓韜同意，“你還在。”

“我還在所以，”她一下子翻身坐起來，看向何卓韜，“——我說了算。我想要一個男人，我會去愛他。我想要你。”

桑柘靠門坐著，聽到這里，差點干嗆了一口。

何卓韜笑了笑，道：“你很小，現在說這些還太早。郭老師剛剛是要和你道歉的，她明白你也很辛苦，她知道你做的選擇不一定是錯誤的選擇，你裝睡了。”

“她說不出口的，算了，我也聽不了，承受不起。她當著你的面，說點好話，說完心里膈應好幾年，我也難受，別了。”

“你倆就算過去了？”

“過去了。”薛錚聳聳肩，“謝謝你啊。我明天回家。”

何卓韜道：“之前不敢回，就擔心實習的事么？你原本打算怎么和她說？”

“假合同啊，”薛錚撓了撓眉毛，“簽三個月，實際上一個月，我有證據。實習協議最后一頁寫了一千塊違約金，我沒給，人家也沒要。實話和你說了吧，我在那地方真待不下去，八點鐘下班算最輕松的，他們正式工要熬更晚。我手頭沒多少活了，ddl前做完絕對沒問題，我想請假，leader不準，他說我要把他們組工作氛圍搞破壞了，聽完他說話，我就想走了，和我一起實習的人也說過想走，事到臨頭，卻沒一個敢跟。”

“他們都太慫——”罵了一半，薛錚忽然覺得自己把江宇澤罵進去了，急忙收口。

“你不用在你媽媽面前表現優秀，”何卓韜道，“你是怎樣的，她心里清楚，只是接受不了。你給她機會，慢慢來，她會認識你的。你越這樣，她離你越遠。”

薛錚道：“知道了。”

她沒知道。何卓韜一聽就清楚，她一點沒知道，郭嵐在自己引導下大徹大悟好幾回，不出一個星期，也會回去的。意識到這一點，何卓韜通常想再多講幾句。

“你可以先試著對她誠實起來嗎？”

薛錚秒答：“我可以啊？我當然可以。”

“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她坐正了些，道，“算你的挨打和加班補貼。想吃什么都可以，我有工資。”

“我吃牛肉火鍋。”何卓韜點菜，順便把兔子掛了回去，他拍了拍薛錚，往桑柘的房門那里指，悄沒聲地做了個暗示。

“好啊，那你叫他。”薛錚忽然壓低了聲音。

“好。”何卓韜敲了敲桑柘的門，卻沒敲開，“他可能正睡著。”

兩人走出小區，何卓韜道：“你和他又吵架了么？”

“沒有。哥，我很認真，你怎么考慮的？”

“你什么很認真？”

“重新開始。我活我的，他死了。”

“你打算從找個新男朋友開始？”

“沒錯。”薛錚道，“旗幟鮮明，也……體面一點，重新開始——你同意了啊？”

何卓韜拍了拍她的頭，剛要說話，薛錚道：“你不同意我就哭給你看。”

何卓韜假裝震驚地看了她一眼，薛錚又道：“我開玩笑的。你不同意，我追你好了。”

何卓韜回到家是晚上十點，桑柘房門依舊緊閉，客廳卻有他活動過的痕跡。爐灶干干凈凈，也沒有外賣垃圾，何卓韜估計著他很快要出來覓食，先敲響了他的門，“在不在？剛剛抽獎，給你抽了一個自熱鍋回來。放餐廳桌子上了。”

里面還是沒有動靜。

同居一個月，何卓韜很想和桑柘說說話，奈何桑柘只在他待在房間里，而且關著門的時候才會出來活動。

今天，何卓韜一不做二不休，決定把桑柘蹲守出來，他快快洗漱，重重關上自己的房間門。關了燈的客廳一片漆黑，他靜悄悄躺在沙發上，半夜十二點，灰姑娘終于擰開了門把手。

他很禮貌。何卓韜一時之間還有些感動，為了不打擾自己睡覺，他這么小心。

極輕微的，一點一點，壓下去，彈起來，吧唧一聲，一條白光將何卓韜的臉分成兩半。

“哎呀呀！”何卓韜捶捶腦袋，“我怎么在這兒睡著了。”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還沒吃飯么？你把那個火鍋吃了吧，別麻煩了。”

桑柘看著他有點疑惑，不過還是煮了火鍋，客廳燈重又亮起。等待的空隙，他見到何卓韜在客廳里東西南北亂走一氣，一點沒有回去睡覺的想法，覺得尷尬，也不好意思自己吃獨食，于是道：“哥……你也再吃點？”

何卓韜拿了筷子，在他對面坐下，清清嗓子，道：“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薛錚和我講了不少江宇澤的事，有一個還挺奇怪的，她說了開頭，卻沒說后來怎么樣。”

“她也和我說過不少。”桑柘道。

哦？

何卓韜繼續道：“她說，江宇澤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可能正和別人搞曖昧。”

還冒著熱氣的藕片被一口咬斷，囫圇吞了下去，男生瞳孔一震，呆滯的間隙，他給燙得齜牙咧嘴：“真的？”

何卓韜神神秘秘道：“江宇澤死了，那個女生想他，還給他打錢。”

“江——宇澤，花別人的錢，給——給薛錚？”他脫口而出道。

他被薛錚熏陶得久了，從始至終相信兩人之間有偉大愛情，這時候腦海里冒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情節清新到略有些超凡脫俗的故事。江宇澤的形象瞬間悲壯起來。

何卓韜做足鋪墊，詳詳細細講了江宇澤死后電話卡上好端端多出一千塊錢的事，最后道：“薛錚還有謝子麟他們，不可避免把江宇澤捧得很高，遇到這種事情——”

“不是什么女生。”桑柘插話。

何卓韜沒料到會被他打斷，下一句“她喜歡江宇澤，生你的氣，抬高江宇澤的同時難免會貶低你。不過這樣是有問題的，很多人都不完美，但一樣珍貴”就此吞在了肚子里，桑柘云淡風輕，繼續道：“我充的。”

“你？”何卓韜大吃一驚。

桑柘磕磕絆絆沒說出什么所以然，只說自己那時候一下子拿到了很多錢，又有點鬼迷心竅。何卓韜勉強接受了他的解釋。

冥冥之中可能有什么預感在，薛錚沒在這件事上多吃醋糾結，她大大方方把這件事重新講給何卓韜，后來也允許何卓韜講給桑柘，像是要展現出她對江宇澤的包容，借此要求江宇澤對她的包容，她該是做了或者打算做一件自認為對不起江宇澤的事。

“不管怎么說，”何卓韜繼續道，“我很佩服你。薛錚能好起來，你有百分之八十的功勞。”

桑柘從來不信這些話，礙于禮貌，他悶頭開始吃飯，不然他想問問何卓韜這個數字能精確到小數點后幾位。

“你很厲害。”

何卓韜的語氣無比誠懇。

桑柘不得不投了點注意力過來。他抬眼去看，年輕的醫生認真地望過來，“無論哪一方面。你是強大的，不用懷疑自己，也不需要藏起來。你有不叫她暴力得逞的能力，但你選擇包容她，幫助她，你比她強很多。”

桑柘脫口道：“可我會變成什么？”

“你會變得更強大，”何卓韜哈哈一笑，“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從來沒有怕過她。”

薛錚話說得坦然，躺在床上猶豫半天，還是沒訂下回家的票，何卓韜作用有限。

宿舍里空蕩蕩的，只有薛錚一個人，暴雨噼里啪啦砸在窗上，打出裂紋。薛錚坐起來，推開陽臺的門，窩進了陽臺上的沙發椅。

“你好嗎？”她看著窗戶，輕輕道。

四周只有雨聲，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薛錚的腦袋里浮出兩個交疊的身影，她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趕跑所有的念頭。

閃電刺破夜幕，雨水透過窗紗飛濺進來，濺到她胳膊上。

“你……”

一聲爆響，有雷在近旁炸裂，薛錚嚇了一跳，尖叫一聲，一下子捂住了耳朵。

宿舍門反鎖了，狂風撞著，門鎖發出咯噔咯噔的呻吟。

今晚她很消沉，卻久違地沒聽到任何令人不快的聲音，她將今晚當做江宇澤的懲罰，蜷縮起來好半天，卻什么也沒等來。

懲罰什么？薛錚又想，這一切明明與江宇澤無關。去年九月三十號，江宇澤把什么都帶走了，他先不商量的，也是他不講道理，更沒在意什么值不值得，公不公平。

薛錚的愛從那一天起變成她自己的事。

最后她無聲地道：“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