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韜晚上六點半下班,換完衣服,打算出門的時候,兩三個小護士正湊在一起,說著恰好能叫他注意到并且專心去聽,并且專心一下就能聽個差不多的悄悄話,于是他卡在科室門口聽了一會。
“妹妹在樓下呢!”
“我看見她拿著花。”
“什么花?”
“向日葵,她今天五點多就來了。”
“五點?這么早嗎?那她等了得有一個多小時了。”
“而且她不坐!她站著等的,等累了,剛剛蹲在繳費機旁邊。”
“為什么啊?”
“來檢查的病人太多了!都在候診。現在的小孩子都禮貌。”
“一口一個小孩子……她和咱們差不多大吧?”
“可她看起來還是學生啊!咱們工作都兩年啦。”
“她和小何醫生到底什么關系?”
“應該不是男女朋友……我也不清楚。這幾天,小何醫生從她旁邊走過去不少回,沒見他打過招呼。”
“下班時候呢?”
“沒見過啊!”
何卓韜笑了笑,鎖門,下了樓。
妹妹等得并不專心,何卓韜走到她身邊了,她還在看手機。一株盛開的向日葵橫在腿上,被胳膊擋了個嚴實。
一下子感覺到了身前的陰影,薛錚抬頭,正撞進何卓韜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她拿起腿上的花:“你下來啦?”
她站起來,把向日葵遞給何卓韜:“工作辛苦!祝你休——”
這一下起的猛了,薛錚差點摔倒,何卓韜一把將她撈起。
“哥!”薛錚抓著他的胳膊,著急道,“我真不是故意和你肢體接觸,我還沒練到那個段位。你這次扶我,下次長記性了也不能不管。”
“體位性低血壓。”何卓韜扶著她穩了一會,“最近沒好好吃飯啊?”
“吃了,我吃特別好。”
何卓韜接過薛錚手里的向日葵,放到鼻子旁邊嗅了嗅,卻沒嗅出味道來:“怎么忽然給我買花?”
薛錚看著他,燦爛一笑:“我追你啊!”
“可是我覺得,我們最好不要在一起,”何卓韜拍了拍她的頭,往門口走,“小薛同學,我明白你的心。”
“你明白我什么心?”薛錚追了上去,“為什么你又‘最好’,又‘不要’,又‘明白’?”
薛錚和何卓韜一直相處愉快且融洽,在她表露出自己要追何卓韜的意思之后,何卓韜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下子離她十分遠。薛錚申訴,何卓韜辯解說自己沒變,是薛錚對他的看法變了。
薛錚問過不少次:“那你喜不喜歡我?”何卓韜只說:“我們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
孟書妤說這是渣男回答,婉轉拒絕,保持曖昧,還給出遐想空間,薛錚也覺得。
她跟著何卓韜在醫院附近的小飯館停下,繼續問:“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何卓韜道:“你吃什么?”
“白粥和叉燒包,你不喜歡我,沒關系的。”
何卓韜打開籠蓋,一大股熱氣蒸騰而出:“叉燒包好像沒有了。”
“那算了,我等會去對面買個菠蘿包——我很認真地和你在講。”
沒過一會,老板把吃的都打包好。何卓韜一手拿花,一手提著兩人的晚飯,走著路有點跑神,前面是一家琴行,他說:“等下我幫桑柘帶個變調夾。”
“他現在上小學期,一會不就下課了嗎?沒幾步路,他自己怎么不買?”
“我把他夾子搞壞了,”何卓韜道,“他回來之前,我給他裝回去。”
花和飯都到了薛錚手里,何卓韜從兜里掏出斷成兩截的夾子,走進琴行。
回到出租屋,何卓韜把飯盒攤開在茶幾上,薛錚跑到廚房拿了兩雙筷子,桑柘晚上九點多才能回來。窗外夜色漸濃,最后一抹橘調將散未散,啪嗒一聲,燈亮了。
薛錚道:“我過幾天就開學了。”
“課多嗎?”何卓韜攪了攪塑料碗里的粥。
“不多,就兩節。”薛錚道,“機械課多。我們有同學考研,會把一些課放到下學期。”
“你呢?”
“我沒想好。”薛錚咬了一口菠蘿包。
“何卓韜,”薛錚又道,“我認真的。”
“你認真的。”何卓韜重復了一遍,繼續喝粥。
“你認真什么?”他一下子抬頭,望著薛錚,目光溫和。
“我追你,我是認真的。”薛錚被他嚇得一怔,繼續道,“我準備好了喜歡你。”
她放下手里的勺子,端正坐著:“你很好,也一直拿我當妹妹看。我知道你不好拒絕,如果可以,我想你給自己一個喜歡我的機會。如果不可以,也沒關系。”
“你知道很多我的事情,知道我的病,知道江宇澤,知道很多我不太好見人的想法和秘密,你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我保證,我會努力把這一切收拾好。我會——”
“你不用做保證,那些不是糟糕的事情。”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擔心和我在一起會受影響,有什么……損失。”
話一出口,薛錚又覺得哪里不對,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喜歡我,不會太虧本。假如,萬一,你要是會想到以后……那我保證,咱們可以不結婚,或者簽協議,或者……”
“……先在一起試一下,或者就這樣做朋友也行。”
她語氣越來越軟,軟到白說了,她也發現了,長長哼了一聲,道:“就是兩點!第一,我打算追你,第二……你看著辦。”
還是白說了。何卓韜笑了幾聲,有點無奈,經歷了市場的洗禮,眼前的人也開始去算她的價值,何卓韜重申多次她很珍貴,她卻從來不愿意信,她說她自己清楚得很。
“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吧!”何卓韜擰開一瓶辣椒醬,示意薛錚把面包遞過來,往上面挑了一筷子,“等你好起來,記起這一段過去,說不定會殺我滅口。我始終覺得,你追我是為以后除掉我做準備。”
“我沒有!”薛錚反駁,何卓韜接著道:“甜不甜咸不咸的,吃了個什么?”
“就愛吃。”她照著有辣椒醬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
誰愛吃?
送走薛錚,何卓韜洗了澡,把衣服全丟進了洗衣機里。洗衣液用到瓶底,倒不出來,他兌了點水進去。
洗衣機抽搐一下,怪叫一聲,開始源源不斷地放水。等待過程中,他在客廳里兜了小十個圈子,然后跳起來,一把抓住陽臺上新裝的簡易單杠。
電話響了,他繼續拉單杠。電話斷了。他的手臂泛出青筋,漸漸地也有些抖。
停了一會,電話又響。何卓韜跳下來,在洗衣機的巨大轟鳴聲中接起了電話:“媽。”
何卓韞今年九月會來臨安大學讀書,父母一起來送她。明天的機票,明天晚上就到了,何卓韜打著電話,隨手幫他們訂了酒店。
電話里,羅錦問起薛錚,何卓韜說:“薛錚現在在學校呢。”
羅錦又問:“她現在怎么樣了?”
“她現在好多了。”
洗衣機忽然發出咯噔咯噔的古怪響聲,何卓韜趕緊掛斷了電話。
左看右看找不出機器運行的問題,他把洗衣機插頭拔了,聲音瞬間平息。他打開艙門,無數泡泡從里面溢出來。
他從衛生間拿來一個桶,開始清理泡泡,挖了一桶,眼看里面還有更多,他拿了個凳子過來,打算在坐下挖。
他沐浴在泡泡群中,剛想放點音樂,電話又響了,這次是郭嵐。
他想起薛錚給他虛構的身份,開了免提,把手機放在了洗衣機上:“郭老師……哎,晚上好。不忙,我剛洗完衣服。”
兩人寒暄幾句,郭嵐道:“我想和你說一下薛錚的事。”
談及女兒,她的聲音溫柔不少,字句間卻依舊存著當年的鋒利語調。何卓韜一點沒吃驚,只靜靜聽下去。
“從頭算的話,她這樣已經……快一年了吧?”她道,“去年這會,她和江宇澤不知道在哪兒逍遙呢,誰知道一個月后就出那種事,她男朋友談了兩年,死了才告訴我們。我知道她不高興,她不容易,我和她爸爸都知道的,可是已經一年了。”
“嗯。”何卓韜一邊聽,一邊挖泡泡。
聽著聽著,他覺得郭嵐或許從來都沒信過自己是薛錚的男朋友。
“她以后怎么辦呢?她這一年已經浪費了,上學期期末考成那個樣子,原來還有機會保研的,現在……我也不能說她。馬上大四了,她又打算怎么辦呢?我怎么問她都是不知道不知道,她說她學不動,找工作也不想找,遇到點困難一下子就縮回來,不知道她每天在做些什么。”
“我知道薛錚這個樣子……我也不想她以后怎樣,她現在對自己一點責任心都沒有,她——”
門忽然響了一聲,桑柘回來了。他換了鞋,放下書包,望見何卓韜和他身旁的一大桶泡沫,顯而易見地一驚。
“沒事老師,我室友回來了。”何卓韜想換回聽筒,兩只手上卻都是泡泡,他朝桑柘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卓韜,我聽你講挺多的,你說的很對,我確實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還能穿越回去給她改個志愿嗎?她以后怎么辦?她從小就很喜歡你,你們關系一直不錯,你看著怎么幫幫她,叫她找一找原來的狀態,江宇澤肯定也希望她能好好的。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去世,那些人的親人家屬怎么辦?都不活了嗎?她四年級那會,她姥姥不在了,也沒見她有多大反應啊……”
“郭老師,別擔心。”何卓韜道,“薛錚在調整了,她會很好的,你要相信她。”
他好言安慰了郭嵐幾句,掛了電話,提著一桶泡沫進了衛生間,桑柘換了衣服,出來幫忙,兩人挖了好幾遍,終于把洗衣機挖干凈,開始桶自潔。
忙了兩個小時,何卓韜終于歇了一口氣,他坐在沙發上,桑柘給他拿來一瓶礦泉水。桑柘道:“她要是我媽,她得氣瘋。”
“真的?”何卓韜笑了笑,“她要是你媽,她就不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