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很遠,薛錚遙遙望了望小廣場上一大一小兩個蘑菇一樣蹲著的白點,轉頭回來,差點與一輛自行車迎面相撞。
她道歉,自行車停了停繼續往前走,她環顧四周,一下子看到了好多人。
好多人!校園里居然會有這么多人,男的女的,花花綠綠的,這么多人。她停在原地,好像忽然不會走路了,看著一個個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她生出一種把自己標榜出來的沖動,現在離江宇澤的死不到二十個小時,她又變成一個特別的人。
“哥,”她給何卓韜打了電話,“你在忙嗎?”
他們下午剛分別,卻好像過去了一年。下一次再見,就是下一年。
“我不在啊!”何卓韜的聲音聽起來活潑愉快,“你的花到了,我剛剛把它們插進瓶子里。今天的花比之前的都要好聞。”
“梔子花,”薛錚道,“很香,也很好看。特別適合你。”
“你有點不真誠啊!”何卓韜笑道,“好像到處留情的風流小王……公主。”
“這好像也是最后一束。”
“為什么?”
“我的鮮花卡到期啦。”她笑道。
到期了。
從何卓韜家里出來的那一瞬間,薛錚開始失落,她沒走出單元門就想轉身回去,咬咬牙還是繼續往前走了。和何卓韜在一塊,她像是放了一個小假,總是有人催她,郭嵐消停了,薛錚自己上場,薛錚下去了,又有其他東西來,馬上到了交江宇澤作業的時候,虛無縹緲的明天一下子近在眼前。
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朱思筠。
“你今天又不回來了嗎?”朱思筠道,“還在卓韜哥家里啊?”
“對,”薛錚道,“我不回去,怎么了?”
朱思筠道:“沒什么,就是……徐老師在咱們寢室。你不回來,她就走了。徐老師要和你說話。”
徐丹陽像去年關心林嘉木那樣關心薛錚,薛錚幾次解釋自己沒病,發誓自己只是想解決問題而沒有任何其他的打算,徐丹陽還是會說很多“我看你的眼神很不對”之類的話,打算給薛錚安排咨詢,她還提出如果薛錚需要,她可以陪同薛錚一起去醫院,薛錚不需要,還是大大感謝了她。
兩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薛錚無奈,又和她辯論起當初誰對誰錯的問題,幾個月前的徐丹陽很有理,這時候卻不敢有什么氣勢,她順著薛錚說了幾句,很快知趣掛斷了。
她幫薛錚度過了半個小時,薛錚很感激,她沒提醒徐丹陽她兒子的事,有林嘉木在,一切很叫人放心。
“媽媽。”
薛錚馬不停蹄地撥通了另一個電話,兜兜轉轉,走到了體育館后面的鐵欄桿那里,去年的一天,她隔著欄桿擁抱過一片冷空氣。
今天她再次朝著欄桿張開懷抱,很快把自己逗得笑了笑,那時候,她真的伸手去抱了嗎?如果她擁抱的對象是幻覺,她擁抱的動作呢?
“我吃飯了,我在卓韜哥家吃了飯,也吃藥了,”薛錚道,“出來我還買了麥當勞。你和老爸干什么呢?”
電話里,薛一宏說郭嵐給泡泡買了身衣服,大狗扭動著不愿意穿,郭嵐威脅它把毛剪了,泡泡委屈得嗷嗷叫,薛錚道:“千萬別給泡泡剪毛!他會成小區里最丟臉的狗。他的好朋友會看不起他的。”
“那不剪了,”薛一宏道,“你媽媽也說不剪了。你在宿舍嗎?”
“不在。”薛錚道。
“……不在嗎?”郭嵐小心地問,“已經快十一點了啊。”
“我知道,”薛錚道,“我馬上就回去了。你早點睡,爸爸也是,晚安。”
然后不知道找誰合適了,高中同學,初中同學,她甚至翻了翻江宇澤的通訊錄,薛錚設置了屏蔽江宇澤所有來電的功能,這次專程找出他的記錄,找到一個人,打了出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
“小江?”對面傳來一個低沉男聲。
“你好,我是薛錚。”
“你是誰?”
“我是……我是誰沒關系。對不起,江宇澤沒守約定。”
“噢,”那人頓了頓,道,“這事。”
“因為他不在了,他死了。去年今天,他出車禍了。他沒有拉黑你,我拉黑的。對不起。”
那人嘆息一聲,“啊,這種事。我知道了。”
“節哀。”他最后道。
在西門面包房快關門的時候,薛錚沖進去,拿了一瓶冷藏室里的牛奶,走到收銀臺,她發現排在頂頭的人正好是謝子麟。
“哎呦!”謝子麟看見她,怪叫一聲,“買的什么?”
隔著兩個人,薛錚晃了晃手里的奶,謝子麟探過身子,一把奪了過去,對柜臺后的姐姐道:“再加這個。”
“哎!你——”薛錚還沒說什么,姐姐已經掃了條碼。
等他出來,薛錚道:“我給你轉了十二。”
“我不要,”謝子麟把牛奶遞給她,“我是尊貴的大會員,人家給我打折的。”
“吃不吃?給你拿點,我買的江哥小面包。”
“江哥那種里面夾的咸蛋黃,這學期開始不是了,現在的餡亂七八糟。”
“我下次問問他,”謝子麟道,“我叫他做回來那種的。新的你確定不嘗嘗?榴蓮、酸梅、巧克力的都不錯,菠蘿那個確實難吃。”
“死甜。”薛錚皺皺眉頭。
“是,”謝子麟同意,“太甜了。”
“明天,你怎么打算的?”謝子麟忍下幫忙的沖動,看著薛錚擰開牛奶,“你又不回我消息。我的提案你看沒看?”
薛錚道:“我不去看那棵樹,我不想去。干嘛天天圍著棵樹轉啊?”
“呦,”謝子麟看了她一眼,“不轉了?”
過家家一樣,種棵樹就頂墓碑。
薛錚去了太多次,越來越沒勁,她想起那棵不到一人高,葉子微微發黃的小龍柏,甚至有點犯惡心。
“我明天沒課,”謝子麟道,“我無縫銜接國慶假期,嘉木,李哥他們也不忙。”
“李鶴翀現在干嘛呢?”
“抑郁呢!崔昌睿把他甩了,他天天魂不守舍的。”
“你先別叫他魂不守舍,他到底喜歡誰?”
“不清楚,”謝子麟搖搖頭,“目測是崔昌睿,他現在一門心思想的就把人追回來。”
薛錚跟著他又進了校園,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薛錚宿舍樓門口。謝子麟停下了,薛錚沒多想,也停下,把話說完:“……他先把自己想想清楚吧!千萬別欺負了妹妹。”
謝子麟道:“是啊。”他還是停在原地。
薛錚道:“不走嗎?”
“啊,”謝子麟呆了呆,“那我走。那你——”
他走了一步,薛錚跟在他旁邊繼續走,謝子麟脫口而出的話驀地收回,換了一句出來:“你穿這么薄,冷不冷……不過今天晚上挺熱的。”
“我媽說,過了國慶就降溫。”薛錚道。
路上人不多,幾秒鐘的沉默格外漫長。
謝子麟道:“十一點半了。”
“十一點三十九。”薛錚抬手,看了看表。
“走吧。”他道。
這句話很痛快,很果斷,頗有點視死如歸。
路上人越來越少,他們走過了繼續教育學院,走過了創新創業大樓、走過了試驗劇場,走到籃球場,前面就是銀杏大道。走著走著,謝子麟有些緊張,他悄悄摁亮了手機屏幕,現在是十一點五十六。
還有四分鐘。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薛錚停在了銀杏大道的藍色路牌下,謝子麟道:“你先說。”
“……好。”薛錚笑了笑,“我不走了,我就送你到這兒。快回去吧,回去睡覺。”
謝子麟脫口而出:“你送我?”
“你送我。”謝子麟又道。
“嗯,”薛錚道,“我送你。”
她太真誠了,眼睛都不眨地望過來,里面清澈冷冽,倒映著路燈樹木還有自己的影子。
謝子麟還呆呆的,她一下子笑了,她拿喝了一半的牛奶打向謝子麟的胳膊,“我不能送你嗎?”
謝子麟也笑了一聲:“能,你能。”
頭頂樹木簌簌作響。
“薛錚,明天江哥那什么……今天晚上我跟你許個愿吧,”謝子麟認真起來,“江哥說不定一會就飄過來了。”
“飄過來也別求他,”“薛錚也一臉莊嚴,”他不靈的。他們陰間不喜歡學生會主席,江哥是底層鬼。”
謝子麟嗤聲一笑,“你怎么知道?”
“我不和你開玩笑,”他收起笑容,“嚴肅點。”
他又看了一眼手機,現在是23:59。
謝子麟道:“李鶴翀欺負不了妹妹,他敢動一點心思,我整死他。我保證。你呢?”
“我?”
謝子麟深吸一口氣,道:“你也別欺負我,好不好?”
“我怎么欺負你?”薛錚笑了,兩頰浮起不太對稱的酒窩,她視線一轉,落在一塊空氣上,忽然道:“看,江宇澤!江宇澤。”
0:00。
“真的假的?”謝子麟跟隨她指的方向轉頭,那里除了一排郁郁蔥蔥的冬青球,什么也沒有。
“臥槽,江哥瘦了。”他道。
兩人站在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一起盯著路對面的冬青球看了好大一會,一只黑貓尾巴低伏,沿著路牙子小跑而過,擠進兩叢灌木中的一塊狹小空隙。
這下薛錚明白了。她輕輕地說:“對不起。我怎么能不欺負你?”
這問題混亂,謝子麟也沒什么頭緒,只好道:“你現在這樣就行。你保持一下。”
“好。”薛錚鄭重地點了點頭。
“好了,”她拿牛奶推謝子麟走了幾步,笑道:“你快回去睡覺吧。我等會也回去了。”
走出很遠,拐了彎,謝子麟又折回來。他看著薛錚坐在了銀杏大道的藍色路牌下。她穿著藍襯衣,牛仔褲,淡淡白光端端正正灑下來,照亮她的白色運動鞋。
“屁吧,”謝子麟心道,“就知道你不回去。”
她新男朋友呢?那個醫生大哥呢?
薛錚說了不欺負他,然后正式開始欺負他了,他不知道找誰申訴。
他靠著籃球場的綠色網眼滑下去,放下書包,把手里的袋子也放在了腿邊。袋子里除了面包還有散發著一股醋味的蘋果汁,他一口氣喝了大半瓶。
電話響了,林嘉木開門見山:“你他媽人呢?”
“我包夜,”謝子麟道,“你倆睡吧,明天的事再說。”
林嘉木道:“注意安全。”
“我有什么不安全的,你——喂?”
林嘉木已經掛了。
謝子麟轉身,看了遠處的薛錚一眼,將最后半瓶蘋果汁一口喝完,還是渴,開下一瓶的時候,他沒注意到里面脹氣,果汁溢出來,灑了他一身,他低罵一句。
過了零點,路上的人又一下子多了起來,學生會的,社聯的,各種各樣的組織,成群結隊地回來。何卓韞參加了西部協會第一次團建,大家吃過飯又去KTV唱歌,新老社長喝得酒氣醺醺。
老社長伸手攬上新社長的肩膀,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另外有一個人扶著他,他說話聲音很大,大得能把這條街上的貓咪都吵起來:“你就和弟弟妹妹說,上大學,尤其是上咱們這里的大學,不學本地話不行的!老師……上課你聽不懂,這點不提,攢不夠語言學分,你還畢不了業……”
“哥,哥!”新社長道,“你小點聲……時間也不對,開學一個月,已經沒人可以騙了!”
所有人轟然大笑。被笑聲吸引,薛錚抬起頭,正好與何卓韞視線相撞。她高高舉起手,朝何卓韞打了一個招呼,何卓韞覺得尷尬,猛地轉回了目光。
“她坐這兒干嘛呢?”一人注意到了路牌下坐著的女生,“她不是那個女生嗎?就那個……社聯前副主席?”
“薛錚,”另一人插話道。
“她精神好像不太正常。”
“她沒,”老社長猛地轉頭,“她沒不正常,她人挺好的……是江宇澤快死了。”
他說的話含含混混,沒人聽得清,也沒人聽得懂。在場人大一的居多,知道江宇澤的更是寥寥。何卓韞只默默的。
一人好奇問道:“怎么了?她為什么快死了?”
“她沒快死,”有人笑道,“她這是行為藝術。”
又有人問起薛錚身上發生的事情。
“上學期期末,社聯不是有表彰大會嗎?會開得好好的,徐丹陽正推流程,她突然沖出來,把大會打斷了。她往主席臺邊上一坐,說:‘我來講幾句’,一下子把徐丹陽閉麥了。”
一個男生揚眉瞪眼,學了一遍徐丹陽,他學得形象生動,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一笑。
一行人已經離開薛錚很遠了,何卓韞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路牌下,女生又埋下了頭。
“她說馬博軒學長公司的事,也扯了一些其他的有的沒的,沒幾句話就在那里上價值,整個就是一瘋子,最后被人請出去了。”
“那段時間社聯也成天在撕,烏煙瘴氣的,”另一個人道,“一堆人帶節奏。人家好好的公司,剛開起來,什么流程沒走,不過是流動性差一點,投在項目上的錢短時間沒收回來,差點被她們干倒閉了。”
“真有意思啊這些人,嫉妒吧?”
“就是嫉妒,”最前面一個男生扭頭道,“多大點事,誰為了那點錢啊?大家都不計較,都知道得給人家一點機會,不是我說,等幾天怎么了?就她們和精神病一樣,我感覺就是見識淺薄,但凡學點管理學知識——”
一個塑料瓶不知從什么地方飛過來,狠狠砸中了正在說話的男生的腿,他疼得腳步一頓:“誰!”
“精神病。”謝子麟驟然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