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多了,四周都沒什么人。部門同學早已各自回去,何卓韞沒想到大學校園里還能碰到醉酒在路邊挑事的人。
那男生站都沒站起來,方圓一米散發著一股清新的蘋果味。
這年頭,果酒都有不夠受的。
他氣勢洶洶,卻傲氣得緊,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們這一行人,卻始終坐著沒動。
先前說話的那位,歷史學院的史思寧著急要走,他旁邊管理專業的陳芃卻意外被激怒了,很快和那個男生一來一往地開嗆,男生站起來。
兩人還沒打起來就被拉開,男生被老社長勒著脖子帶走,同樣喝得醉醺醺的老社長見了他分外親切,哥哥弟弟叫個不停。男生推不開他,兩人晃晃蕩蕩走遠。
新社長清醒了大半,恍惚道:“走吧,先把女生送回去。咱們先走。”
回了宿舍的何卓韞十分后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里始終是兩個男生劈頭蓋臉上來打架的身影,那個男的距離薛錚不到兩百米,說不定早早就蹲守在了那里。
她重新穿好了衣服,爬下床。熱氣褪去,凌晨的風很涼,天氣預報說明天下雨。
男生已經不在籃球場后門了,綠色鐵絲網的一角卻臥著一個書包,還有一袋零食。何卓韞不敢走近去看,她有種朦朧的預感,自己一旦走近,男生就會回來。
拐過彎,薛錚果然還在原地。何卓韞朝她跑過去,腳步聲一點沒把她吵醒。
她整個人縮成一團,戴著帽子,帽繩拉得很緊。她靠在路牌的圓桿上睡覺,何卓韞伸手拍她肩膀:“薛錚姐。”
“薛錚姐姐,你快回去吧,別在這里待著。”
女生抬起頭,一雙棕色的大眼睛溫暖迷離:“卓韞?”
“我沒事,”她道,“你別擔心,我很好。你剛聚餐回來嗎?”
她往周圍望了望,卻沒見著剛剛的一群人,一覺過去,她好像穿梭了時間。
“你快回去吧。”何卓韞道,“不安全的,路那邊剛剛有人打架。”
“我一會會回去的,”薛錚一雙眼睛又含了歉意,“我現在得待在這里,我和你保證我沒事。”
何卓韞差點被她氣笑了,你為什么得待在這里?你又怎么保證?
“打架的那個男生個子很高,”何卓韞繼續道,“挺兇的,他也老早就蹲在這里了,他的東西還在,他一會還回來的。晚上很不安全,這條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你——”
“謝謝,”薛錚道,“我不會有事的,你不用擔心。”
何卓韞無奈。她望了一眼遠處的鐵絲網,那里還沒人回來,這里,薛錚打定主意熬一整晚。
她走開一段距離,開始給哥哥打電話。電話嘟嘟響了幾聲,起風了,她把外套拉鏈拉到了頂。
“你女朋友在外面給她前男友守夜呢,”聽到何卓韜聲音,她沒好氣道,“深更半夜的,你快把她領回去。”
“怎么了?”那邊沙沙響了一陣,哥哥像是坐了起來,“她喝酒了?”
“喝酒的都沒她醉,”何卓韞道,“你快點,快點!我弄不了她。這條路上剛剛有人打架……我跟她說了,她死活要在路邊睡覺。”
何卓韜頓時警惕:“你現在在哪里?千萬保護好自己。你在她旁邊嗎?你把電話給她。”
“我不!”何卓韞一下子委屈了,“我說話她不聽,你想打你自己給她打啊?那個男的書包還在這兒,說不定一會就回來了。你打她就接啊?她忙著紀念她前男友呢!她……”
“我馬上過去。”何卓韜匆匆道,“銀杏大道是吧?現在太晚了,你自己一定注意。”
“你能進來嗎!”
那邊一下子掛斷了。
五十米左右的馬路對面,薛錚依舊埋著頭在睡,她的手機就那樣放在路邊,任誰路過都能順走,手機屏幕亮了又亮,卻沒一點聲音。
現在是凌晨3:49。
何卓韞在另一條輔路上逛了一圈又一圈,時不時看薛錚一眼,心情越來越低沉。或許是受了薛錚影響,在這個江宇澤死去的日子,她的安全感水平降到最低,一個突出表現就是她不敢給哥哥打電話了,盡管她很擔心他。薛錚說過,去年今天,她給江宇澤打了很多電話。
一個人是可以毫無征兆地死掉的,在想象不到的任何時候。何卓韜那樣著急忙慌地出來,需要走三公里,過十一條馬路。
晚上的車開的比白天快出不少,何卓韞睡不著的時候會聽見遙遠的馬達轟鳴聲,它們報復社會一般橫沖直撞。
她后悔打這個電話了,她后悔從床上起來。她降低薛錚的風險的同時增加了何卓韜的風險,她打心眼里更不希望哥哥出事。
她這樣想,何卓韜好像一定會出事了,她不能這樣想。
何卓韜穿過那十一條差不多寬闊的馬路,以十一種均等的可能性被撞死。凌晨四點,快遞車一般也是這時候在校門口卸貨吧?
爸爸會砍了薛錚的,媽媽受不了,媽媽會崩潰。自己也受不了,受不了。
何卓韞握著手機,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過了好久好久,何卓韜終于又打來了電話。她瞬間接起:“哥!”
“我進不去,”何卓韜道,“我不是學生,現在時間也不對,你能來給我開下門嗎?”
刷開了門,看著頭發亂蓬蓬,白T恤黑短褲的哥哥——那是她的哥哥沒錯,何卓韞從小聲抽噎開始大聲哭。
“不哭了啊。”何卓韜拍了拍她的頭,“你薛錚姐不會有事的,走吧。”
“媽媽說——你會這樣一輩子的,”何卓韞擦了擦眼淚,跟上何卓韜,快步往銀杏大道上走,“你得管她一輩子。她大半夜跑出去,你大半夜就得起床。”
“你別聽你媽說的。”
“那不也是你媽嗎?人家不喜歡你,誰都能看出來,你說她坐這里干嘛呢?她為什么要這樣子?她做給誰看啊?她明天好好的去掃墓不行嗎?她總是……她就是這樣,她非得干一些不正常的事,我要不認識她,我也不管啊?我……”
“我明天還有早課呢!”何卓韞哭道,“我一晚上沒睡覺,我就耗在這兒。我還有課呢!”
“你高考那天一晚上沒睡著,不是也能考試嗎?”
“不一樣!大學不一樣。大學累死了。你以為誰都和你女朋友一樣啊?”
“沒事的,沒事的。”
知道妹妹火氣很大,何卓韜只好不斷地安慰她。
不遠處,暗淡的白色光暈將燈下的女生籠罩,朦朧惝恍,是一個美麗出奇也很可憐的夢。
何卓韜朝她跑過去,沖動急切,兩步并做一步還嫌不夠快地跑過去,前面是他的公主。
“sweetie?”
他蹲下來,伸手碰了碰熟睡女孩的膝蓋,輕輕道:“醒醒了,是我。”
“你怎么來了?”薛錚抬起頭,揉著半閉的眼睛,沒多抗拒就趴在了他肩膀上。
薛錚的身體溫暖了這一小片空氣,靠在何卓韜身上卻很涼。
涼不過一瞬間,又開始變得溫暖。
這一瞬間,何卓韜喜歡她到了頂峰。薛錚撲進他懷里,沒有一絲猶疑,她的頭發蹭過自己的臉頰,酥酥麻麻,有一點癢,他把她捂熱,他的心也軟得快要化了。
“在這里睡覺不安全,也會感冒的,”何卓韜繼續道,“去我那里好不好?”
“我要待在這兒。”公主搖了搖頭,松了手。
“好。”何卓韜道。
何卓韞原本困得打了哈欠,這時候睜大了眼睛,驚訝到清醒。
“那你要我陪你嗎?”
“不要。”公主也拒絕掉了。
“好。”何卓韜站起來,左拐進了和銀杏大道縱向交叉的另一條路。
他答應的太干脆了,這不對,這是一種征兆,他平常都會做些解釋的,今天卻沒有。
“你回去睡覺吧,”薛錚沒有轉頭,卻知道他悄悄留下了,“我想一個人在這里,我真的沒事。求你了,你回去睡覺。”
“可我沒有辦法不擔心你。”何卓韜溫和清涼的聲音送來,“你愿意叫我陪陪你嗎?”
“不愿意。”薛錚的聲音又冷下來。
“我沒什么好擔心的,”她低頭,伸手撿起路邊的一塊石子,“我是成年人,我自己會為今天晚上負責。你悄悄等在一邊,我一點都不會感動。”
何卓韜道:“是我想等在一邊。”
“我不要。”她的聲音很輕,又很堅決。
“可是——”何卓韜終于準備好解釋,一切卻有點遲。
“我不想吵架。”薛錚打斷了。
“我知道你——”
“我也不想追你了,”她把石頭扔出去,“我后悔了。對不起。”
她站起身,從人行道的臺階上跳了下來。借著重力,狠狠踏上何卓韜的心。白色運動鞋下有看不見的尖刺,何卓韜忍著痛苦將拳頭攥緊,骨節咯咯響了幾聲,現在距離她向自己真情告白還不到三十個小時。
她戴著藍外套的帽子,雙手都插在口袋里,隨便挑了個方向走了。何卓韜在灌木叢旁邊坐了一會,也站起來,遠遠跟著她。
何卓韞看戲一樣的在旁邊看了半天,沒看懂,她快走幾步,追上哥哥:“快五點了。”
何卓韜看了她一眼,道:“你回去睡一會吧。我沒事,我昨天下午就請假了。”
“昨天?”
“嗯。”他道。
“那個男生走了。”何卓韞望向鐵絲網下空蕩蕩的草叢,“他書包不在了。”
“走了就好,以后在學校一定注意。”何卓韜拍了拍妹妹的腦袋,后者歪著脖子一躲。
“走吧,”到了何卓韞宿舍樓下,何卓韜停下腳步,“我看著你進去。”
送了妹妹,他和薛錚之間的距離更遠了。
薛錚走得很慢,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何卓韜感覺上當受騙,他早有不對勁的預感,不過賭咒發誓也想不到薛錚今晚會搞這樣一出。
他真把自己當做薛錚的男朋友了,他怎么敢?
尤其是今天。他看見薛錚就忍不住沖了過來,他什么都忘了。
路過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何卓韜進去買了瓶水,東西就在柜臺,他動作很快,出來薛錚卻不見了。何卓韜往前走了幾步,四面八方都看不到人,他著急起來。
“薛錚!”他大喊。
“薛錚!”他從沒這么大聲過。
她故意的,何卓韜心里清楚,沒走幾步,他折了回來。便利店后墻和操場看臺有一條狹窄縫隙,他在那里找到了她。
“薛錚……”
“你別管我。”薛錚被他的影子掩蓋其中,抬起頭,一雙黑眼眸深不見底,“求你。”
求我?求什么?何卓韜想,求今天和江宇澤在一起?她把自己放在這樣一個處境里,難道還抱著一絲期待,江宇澤會保護她,江宇澤會顯靈?何卓韜見過她哭,見過她請求,見過她的難堪,她的無助,也再也不想見到她的哭泣和請求,難堪和無助,這一天卻命中注定般地來了,罪魁禍首還是他自己。
他想起自己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放小貓進了衣柜,敲開了生氣小男孩的房門。面對眼前鬧脾氣的小女孩,他想不出一點辦法,也許是他不愿意想。
薛錚早已學聰明了,常規的話術和伎倆騙不到她,留下壓迫她,真的走開又讓她失望,放手不管是不可能的,可是一點點關心就足以叫她心煩,站在原地,何卓韜手里的礦泉水瓶極輕微地響了一聲,他沉默了,他也后悔,他今天不該出現在薛錚眼前。
你走啊!
薛錚想沖何卓韜咆哮,何卓韜再不走,她怕自己真的吼出聲音。今天是她的,不是說好了么?說好了,為什么還要闖進來?她感覺到一陣恐慌,也許在自己身上真的存在一系列叫人觸碰不得的規則,也許她就是做好了準備把何卓韜騙過來滅口。
她殺何卓韜不為什么秘密,只為他們倆這段關系,是何卓韜,更是她自己,是她自己親手擋住了她在未來寬廣的道路里把某個蠢貨找回來的無限可能。
她想道歉,道歉的話卻說不出口,她僵持著。
兩個自以為進化到恰到好處的人現出原形,給予的人收回了,無所不能的人手足無措。
“我,”何卓韜終于出聲,嗓音沙啞,喉嚨里哽著團苦澀氣體,叫他說一句話都變得無比困難,“那我。”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遭到薛錚拒絕的那一刻起就在生氣了。
電話鈴聲救場一般響起,來電人是輪轉科長。打電話的時候,何卓韜一直觀察著薛錚,后者屏住呼吸地在聽,把電話內容聽完,她連著眨了兩下眼睛。
掛了電話,他道:“今天有檢查,我得到醫院去一趟。”
“必須去嗎?”
“必須去。”
“那你去吧。”
天快亮了,鬧劇也將結束。何卓韜疲憊不堪:“那你自己注意。”
薛錚眨著眼睛,緩緩道:“我自己一直在注意。”
“我知道,”何卓韜道,“對不起。”
薛錚成功地抵抗到底。何卓韜走了,她開始回顧自己是怎樣勝的,然后把今天不叫人碰的規則命名為“江宇澤”。
江宇澤要不滿意了,他會說:“你自己發脾氣,你自己鬧別扭,憑什么賴我?”
“我只好賴你。”薛錚會告訴他,“不然我沒辦法解釋了。”
然后江宇澤會說什么?
江宇澤會說:“好吧”還是會說:“你早點回去”還是會說:“你別自己騙自己”?薛錚渴望著能聽到一句:“我也愛你”,等了五分鐘,又等了五分鐘,最后倒數了十秒,什么都沒等來。他到底是已經死了。
薛錚從石頭臺階上起身,伸了個懶腰,打算回去,走著走著,她開始掉眼淚,她不是早就悲傷夠了嗎?怎么還有,還有?
她走不了了,她蹲在地上,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