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那天,說早不早,說晚也不晚,說不一定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賈府一刻也閑不住,皇帝送的絲綢,還要為賈午量體裁衣。賈府找遍了洛陽城里最好的繡娘,開始做起衣裳。
賈南風卻突然出現在房里,繡娘們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兒,都看著為大小姐,現在的她,是風光無限,郭槐要她忙前忙后,親自把關賈午的妝容和衣裳,當然,也要負責繡娘的飲食起居。這時,賈南風挑起做好的一件抱腹,仔細檢查,不經意地說:“這抱腹小了吧?”
一個繡娘回答:“這可是按午娘子的身體量的,合適呢。”
賈南風也不說話,只是瞪了她一眼,兜一圈后就借故離開了,到了晌午飯點,賈南風親自端來飯食,卻唯獨少了上午答話的繡娘的一份。在賈府的威勢面前,繡娘又不敢抗議,只得默默忍受饑餓,繼續做工,而賈南風卻一直立在她的身后,監督她,隨時說著外行話,最終,這個繡娘還是扛不住壓力,自行離去。賈南風還給她結算了工錢,所有的繡娘都看在眼里,但不明白賈南風的意圖。
只不過,當賈南風又說起衣裳太小時,所有的繡娘都不敢說話,但也不敢問。
日子一天天過去,可是一件像樣的衣裳也沒做出來,郭槐急了,繡娘們也很著急,便圍著賈南風,七嘴八舌地說:“大姑娘,怎么辦?你說怎么做就怎么做!”
賈南風這才抿嘴冷笑道:“按我的身子量。”
眾人都震驚了,但懾于賈南風的手段,都不敢問,只是說明了其中的難處:“還有兩三日的工夫,怎么做得好。”賈南風立即叫人抬來一箱黃金,對眾人說:“這是金一百鎰,你們是全洛陽最好的繡娘,只要按我說的做好了,這一箱子都是你們的。”
在初六那天,賈南風呈上了嶄新的婚服,郭槐迫不及待地讓奴婢穿在女兒身上,正滿臉堆笑之際,卻看見穿著好的賈午根本駕馭不了這套衣裝,郭槐的臉上浮起不滿,正要發作責罰繡娘,賈南風卻安慰道:“時間太過倉促,繡娘一時疏忽在所難免,娘也別著急,皇帝賞賜了這么多綢緞,我們再找繡娘做一身就是了,犯不著置氣。”
“這道理我豈不懂,可這時間不夠了,沒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做好一身衣裳。”
“那怎么辦?”賈南風問,郭槐瞟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賈午,突發奇想:“要不是你穿上賈午的衣裳去成親。”
賈南風佯裝驚訝:“這可是欺君啊!”
“已經欺君了,但娘想只要初七有女兒嫁與太子便不是大罪。”
“可是妹妹……”
“賈午尚小,等再長一些日子,嫁與王公貴戚,又何嘗不可?”
“好吧。”賈南風妥協了,她走向賈午,一把扯下她的外衣,往上一拋,拋起一陣風,直接披到自己身上,正好合適。郭槐笑得合不攏嘴:“莫非是天注定要嫁你?我賈家把你嫁出去也是積德了。”
“娘,你是嫌我丑吧?”
“不說了,趕快去準備吧,明日好出嫁。”賈午自然萬般無奈,也無可奈何,只好看著母親和大姐笑笑鬧鬧的背影暗自神傷。
而賈南風按郭槐的要求,端坐銅鏡前,讓侍女們給自己盤了一頭擷子髻,敷了一臉鉛白,又在臉頰上抹些紅胭脂,剃細眉,涂朱唇,頭戴金步搖,耳吊珰,臂上再戴一圈琥珀跳脫,最后在指上還要戴一環金鉆戒,收拾妥當,看起來還是有幾分姿色。侍女起哄,讓賈南風轉幾圈,那步搖上的金枝玉葉,誠如風中起舞的花枝;跳脫落腕,唱響了珠玉鈴鐺的碰撞;再有一雙金黃色的文履和著緋紅的衣裝,楚楚動人。
天旦之時,賈府來了文武百官,還有一群下人,把賈府擠得人滿為患,后來司馬炎攜同太子來了,群臣山呼萬歲。司馬炎看著司馬衷,說:“太子說幾句吧。”司馬衷卻吞吞吐吐,半天也憋不出個屁,司馬炎也不再計較,從人群中叫出司馬臺:“宣詔!”,司馬臺從袖中拿出一張版,一字一句地讀出了親迎的版文:
皇帝說,宰相賈充,年歲吉利,初七是好日子,朕現在派太常王褒、宗正司馬臺來迎親。
賈充回答:“皇上待臣不薄,備厚禮迎親,王公貴戚,來了數百人,臣螻蟻之族,膽戰心驚。”說罷,賈充立即遣了個使女領著司馬臺和王褒一同去了賈南風的閨房外等著,送上冊封的璽冊,當即就立為太子妃。二人出來以后,賈南風也跟著出來了,群臣紛紛拜見,二人站在西面,賈妃站在東面,下人們把禮物一一抬到中庭,奴婢牽著她緩緩走向太子的乘車,司馬家族的男丁扶著太子妃的乘車催妝:“新婦子,快來!”直到賈南風登上了車,眾人才不叫喊了。賈南風先拜后起,太子后拜先起,而后奴婢們七手八腳地哄笑著,讓賈南風卻扇,露面之時,竟是一代丑女。群臣頗為詫異,議論紛紛,司馬炎面露不悅,質問賈充:“這是怎么回事?”
“陛下,嫁衣大了,二女穿不了。”賈充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了這句話。“你自家做的嫁衣還穿不了?”“臣一時糊涂,把嫁女事宜都交與了賤內,沒想到出了紕漏。”
“豈有此理!”司馬炎氣急敗壞,轉身就要走,正巧迎面撞上任愷,司馬炎看他搖搖晃晃的樣子,更加生氣:“任卿你不在家中調養,跑來做什么?真是一天稀里糊涂的!”任愷既不拜也不認罪,徑直朝里走,司馬炎喊也喊不答應,下人們也朝他圍了過來,任愷像完全瘋傻一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衛瓘打了照面后,直道“可惜可惜”,還沒等衛瓘說話,他又去太子鑾駕看太子和太子妃扭捏地坐在一起,下人遞上一個牢盤,司馬炎被摁著與太子妃吃了三口飯,最后再行了合巹之禮,不勝酒力的司馬衷艱難地咽下了酒,嗆得直難受。任愷笑了,又把他那一把匕首抽了出來,想當場宰一只雞,然而按捺不住的下人們,終于開始了大殺四方。
任愷看著這場面,興奮地叫著“殺——殺——”,衛瓘喊了幾遍他的名字都無法將他喚醒,只好任憑落荒而逃的群臣將他擠了出去。
“任愷逆賊!”賈充跳出來,張開雙臂擋在皇帝面前,招呼左右:“快護駕。”司馬臺趁亂偷偷摸摸的藏進內堂,還把門鎖了,看著一屋子的寶貝,他居然忘記生死,撲了上去。瞬間火起,司馬臺也被吞噬。
混亂之中,司馬衷和賈南風都沒能舉行合巹之禮,便匆匆離去,司馬炎也失望而去,臨走時告訴賈充:“事已至此,新婚弄錯了朕也不追究,既然冊封了太子妃,那就這樣定了,只是此事發生于卿家,這么多刺客等著朕和太子,你竟失察,是何居心?任愷的陰謀自然要弄清楚,但不可殺了他;你有沒有過錯,朕也會著人調查。”
可是司馬炎所謂的調查,無非都是給自己脫身而找的托詞,朝臣黨爭激烈,爾虞我詐,沒有人會把皇帝的調查放在心上,畢竟雙方都有把柄,都想著給自己一條后路,故而很多傷及根本之事,在這些人的糊弄下,也便成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司馬炎卻醉心其間,妄圖以老子之說,達到各方勢力的微妙平衡。
賈充被司馬炎平靜的憤怒嚇得不敢說話,只是拼命地跪地磕頭示寬宥,好在有齊王出來打圓場:“陛下,今日太子大婚,理應高興,突發之事,很顯然是蓄謀已久,就像最初利用臣的家奴禍害太子嫁禍于臣一樣,這次肯定是歹人欲用此事嫁禍于賈相,然而做為太子家翁,賈相不可能如此糊涂。”司馬炎冷哼一聲:“你的意思是任愷……?”說罷,他就叫御手驅車離去,賈充正要感謝齊王,豈料司馬攸也只是微笑一點也陪駕而去。
此事以后,皇帝一定不會再用任愷,人一旦失勢,就只剩下墳墓了。等司馬炎一走,賈府的這些下人們搖身一變,又成了緝兇的英雄,把任愷擒獲,意味著從此,除了女婿齊王,便沒了對手。
在下人們打掃現場之時,忽然有人來報,說是在內堂發現了一具焦尸,起初賈充并不以為然,畢竟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內堂還關著一個人,但他還是多了個心眼,多問了一句:“在內堂哪里?”
“就在內堂屋里。”
“啊?”賈充趕緊去查看,居然在金銀財寶上壓著一個人,他猛然意識到,這人會不會是司馬臺,但又納悶,明明火起是地下,怎么會燒到地上,可惜一屋子的寶物,少了靈氣了。他叫人仔細搜尋,自己拿了支火把,匆匆趕往地下室,驚奇地發現地下有火燒的痕跡,和被火灼燒的人,他抬頭一看,才發現一角的頂上被卸了幾塊磚,火就是從這兒躥到地上,正好被司馬臺撞上。
此事不宜聲張,賈充只好暗中派人搜查,而對于任愷和司馬臺,賈充精心編造了一套說辭,愣是在司馬炎那里蒙混過關。司馬炎談到任愷已經瘋癲,就放歸故鄉,由家中奉養,而司馬臺貪得無厭,最終付出了性命,也算是懲罰,也就都不再追究。
說來也巧,天無絕人之路,張布瞞著父親提前到了賈府,從他以往打探來看,偌大的府邸只有內堂沒去光顧,等他進入內堂之時,被滿屋的金玉之氣所吸引,但幸好他沒有迷戀,而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按理說金銀之物應該深藏不露,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放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他思索再三,越發覺得蹊蹺,終于,他發現了機關,順著向下的梯子,他慢慢走了下去。陰冷潮濕的地下,蛇鼠橫行,腐臭之所比比皆是,他轉過了水潭、穿過了藤條,推開一扇石門,才來到了地牢中,塞奴兒被囚在頭頂的牢籠中,在這里才逢著幾個人,張布二話不說,三下五除二便將一群人結果了。
張布終于找到了塞奴兒,趕緊去掉了她的枷鎖,塞奴兒不知怎么的,竟主動張開懷抱,與張布緊緊相擁,非常激動,都語無倫次了:“我……我以為是做夢……我以為見不到你了……我以為我死了……”
張布也摟著她,說:“你沒事……你沒事……我來了……”
塞奴兒冷靜了下來,一看居然是張布,奮力推開他,罵道:“你這個混蛋,你來干什么?殺我嗎?”
“我不是……我是來救你……”張布很委屈。
“救我?”塞奴兒哭了出來,“你是救了我,可你也騙了我!”
“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你不是有意騙我的?那你瞞我這么久?”塞奴兒氣得直跺腳,“我流落鞏縣,是不是應時一場陰謀?”
“不是!”張布趕忙解釋,“我和父親按齊王的意思,想騙個女子與太子成婚,假刺殺太子,栽害賈充、任愷,沒想到你來了,父親派人做了匯報,才得知你的身份,趁賈充與任愷在城中大醉之時,我把你帶去與二人擦肩而過,并把你藏在賈府,做一個燈下黑,哪怕今后查起,也會歸咎于他二人頭上,哪知你不肯就范,打亂了他們計劃……”
“你都說是騙了……”塞奴兒哭得愈發傷心,她捂著傷口說,“我好痛心,本想著能有個好的歸宿,沒想到還是一場欺騙,來吧,你殺了我吧,好向你的主子請功!”
“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要救我你不早點,我快死了你說這些話。”塞奴兒還不相信他的說辭,“我現在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了。”
張布這時候便將家世娓娓道來:“我祖上是綠林軍,終漢一朝都沒有大作為,直到家父時有些學識,所以依托了齊王,好求個賢良方正科,為他做盡了壞事,把我也訓練成了殺手,可我想懸壺濟世,救天下之人……”
“你倒說得可憐……”正說話間,二人聽到了一陣喧囂之聲,張布一扭頭,見是一隊手舉火把的差役,匆匆而來,他們也發現了張布,大喝一聲:“什么人?”張布根本不理,直接沖入敵群,廝殺在一起,為了保護塞奴兒,他不得不分身,但分身乏術,總有一個不小心遭人暗算,塞奴兒還未來得及提醒,便親眼目睹張布被人用火把照后背一捅,他咬牙攔著門,疼得塞奴兒心痛。張布一躍而起,攔在塞奴兒面前,和一群人繼續纏斗,終于他使盡渾身解數,解決了所有麻煩,可是自己也傷得不輕,在塞奴兒面前倒下,浸滿鮮血的手也緩緩從門框上滑落。塞奴兒連忙把他扶起,看著他滿臉的傷痕,淚眼婆娑,她撲在張布的身上,聽一聽心跳,正慌神間,張布一把將她按住,慢慢睜開眼,笑道:“我還活著。”
塞奴兒一聽不樂了,一拳錘在了他的傷口上,聽他大喊了一聲,嗔怪道:“看你死不死。”
“好了,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趕緊走。”
“怎么走?”
“跟我來!”
說著,張布便艱難地起身,踩著一群死尸,把頂上的磚卸了一兩塊,剛好能爬上去,然而剛探出頭,張布就聽到了關門聲,看到了一片人影,他遲疑片刻,只見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便大搖大擺鉆出去,還明目張膽地讓塞奴兒逮上火把,威脅了司馬臺一番,最后伸手接上了塞奴兒。
全程司馬臺都眼睜睜地看著,前后都是惡人,他兩邊不敢得罪,緊緊捂住嘴巴,目送二人離開。但張布始終不放心,于是打暈了司馬臺,再把火把丟入地下,與塞奴兒趁亂逃之夭夭。
二人掠了兩匹駿馬,一路往北。
“你去哪兒?”
“送你回家。”
“我家在草原上。”
“那我就去草原上。”
一路坎坷,張布背上的傷,讓他幾次險些跌落,但他總是強忍著。一路上,樹木變草,太陽抖落成夕陽,快馬加鞭直到邊鄙的鎮甸才停下。二人住了驛館,卻不敢言明身份,因為追緝之人,已經海捕,要不了多少時間就會找到地方。
店小二看二人的行為,笑嘻嘻地說:“開一間房多好,何必浪費錢兩?”張布這才發覺自己囊中羞澀,他看看塞奴兒,塞奴兒也看看他:“我反正沒錢。”張布摸了摸口袋,后來干脆扔了上去,豪爽說道:“把錢都給我花了。”店小二把錢抖了出來,塞奴兒看得雙眼放光,但小二卻說:“你這些錢……連一間房都開不了……”
張布罵道:“你們這是什么黑店?這么貴?”
“邊鄙小店,能讓你駐腳都不錯了,方圓幾百里,就我們一家,出了這里,可就是荒野茫茫,直到塞外,平常人哪里會來,都是胡漢客商來住,隨行都有干糧,在這里無非是添點飲食罷了。”店小二解釋道,但他的語氣很不友好,“你住得起就掏錢,住不起就滾!”
張布哪里能受這等侮辱,直接拔出寶劍,砍在柜臺上,還亮出自己身上的傷,此時無聲勝有聲,店小二滿臉堆笑而來,還主動詢問:“客官,要傷藥不?店里附贈,專供商旅之人。”
張布瞪了他一眼,小二也明白了,但還是小聲提醒他:“不過這房間只能提供一間……”
“少啰嗦,一間就一間。”張布話才出口,塞奴兒的巴掌就扇到臉上,罵道:“不要臉!”說罷,她獨自上樓去,張布也不好意思跟著,便和小二要了床,在店面上歇息了。他不敢睡著——他的心里放不下獨自一人酣睡的塞奴兒——他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樓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