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鄙小鄉(xiāng),北風陣陣吹也無力,匈奴、鮮卑、羯、氐、羌的女子,被人從草原上拐了來,賣作邊民之女;過往行商的女眷,也被走投無路的人給搶了去,送給官府換取賞錢。
本來偏僻的小鄉(xiāng),好不容易有些生機,此時到處關門閉戶,有些人家一片廢墟,夜晚沒了燈火,月色更顯詭異,劫后余生的人努力重生,努力忘卻昨日、前日發(fā)生的慘劇。
一直在小店中等著商隊打探母親消息的塞奴兒,和張布這些日子同客棧的掌柜也熟絡起來,謀了沽酒的事做。許多落難的胡人女子也來到了鎮(zhèn)甸上東躲西藏,但店家非但沒有給她們活的機會,反而以各種手段欺騙,然后送交官府。
只有塞奴兒偷偷開了門,放了些匈奴女孩進來,也讓官府最終圍了客棧。掌柜說了不少好話,也無濟于事,他只得將匈奴的女孩交出去。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塞奴兒挺身而出,攔在女孩們前頭,對官兵們喊道:“朝廷的詔令是漢家天下不可嫁娶,可你們抓的,是漢家女兒嗎?胡女們去了,又被你們充作雜役,賣為妓女,你們做的事,不怕遭天遣嗎?”
一聽這話,為首的將軍撥開眾人,躥了出來,沖到塞奴兒面前,一手把她摔倒在地,喝道:“你這妖婦,長得倒有幾分姿色,人我可以全放了,你留下,賣個好價錢。”
正要動手之際,一個聲音從后傳來,大伙應聲而望,見一個殺氣騰騰的男子站在那兒,此人正是張布,這些天來,對強搶民女的事早已司空見慣,忍無可忍,若不是此前幾撥都是同樣命運的黎民,他早就大開殺戒了,現在就連官府也明目張膽地參與進來,甚至派官兵明搶,讓張布忍無可忍,所以他不顧塞奴兒和店家的勸阻,站了出來,說:“要想帶走她,你得問問我答不答應!”
見張布的氣焰,兵丁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連手上的刀也脫落,總有那么些不怕死的,吶喊著沖上去,被張布一劍砍下了手臂。將軍為之一震,靈機一動,轉過身去,劫了一個胡女,威脅張布:“你是個高手,我打不過你,胡女就在我的刀下,看看我倆誰快!”張布不屑一顧,掌柜的卻慌了神,正要調解,張布卻不動聲息地結果了將軍,嚇得掌柜栽倒在地,張布和塞奴兒扶起他,他卻又驚了一跳,說:“你們闖下大禍了,快逃吧!”見二人無動于衷,掌柜叫道:“朝廷正在對鮮卑用兵,在北地屯兵幾十萬,你們身為大晉子民,殺害官兵,大軍須臾就到,殺不了鮮卑,還殺不了你?快走吧!”
“我們走了,你怎么辦?”
“殺良冒功的事多了去了,沿邊多少鄉(xiāng)村被滅,謊報是鮮卑人,我今天做了孽,死就死了,你們一路往北,過了青石灘就能到匈奴左部。”
話音剛落,遠方傳來厚重的馬蹄聲,張布循聲望去,只見一片黑云滾滾而來,他趕緊拉起塞奴兒往北跑,可是雙腳難敵四腿,很快二人便被追上,親眼目睹掌柜被騎兵手中的長刀削去腦袋,可憐的胡女也被盡數擄去。
張布在馬群中緊緊握著塞奴兒的手,拔出劍和黑甲士兵周旋著。涼州的兵馬,不敢逗留太久,給了禿發(fā)樹機能可乘之機,所以探了探張布的實力后便想退走。可是人群中混入的賈府的探子認出了塞奴兒和張布,哪里肯放過這天賜良機,大喊一聲:“這二人是鮮卑探子,抓住有賞。”黑壓壓的人群,都不知是誰發(fā)的聲音,反正一擁而上。揚起的灰塵隱天蔽日,刀劍與鎧甲鏗鏗作響,張布要隨時顧及塞奴兒,和一群兵且戰(zhàn)且退,即使渾身是血,還是拼盡全力。軍里混著的河內郡人氏,見曾經的公子如此,也是于心不忍,便借著和眾人一起拼殺的時機,沖上前頭,向張布告知了張?zhí)氐谋瘧K結局:“公子,太守已經被捉了起來,整個太守府也被控制了,你回不去,所有人都得死,降吧,興許會有一線生機!”張布一聽,急得不得了,朝天怒吼,手中的刀雖然在不停的揮動,但縱有天生神力,哪怕是絕世高手,在千萬倍于已的敵人面前,也顯得微不足道,最終張布的心動搖了,再加上體力不支,仰面倒了下去,倒下去的片刻,眼神也從塞奴兒的身上滑落。士兵們舉起刀圍了上去,想把他剁成肉醬,塞奴兒仆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看著聚攏而來的人,她大吼幾聲,吼得撕心裂肺,然而冷靜下來之后,她跪在沙地,一步一步挪向士兵,面無表情地說:“我跟你們去,做軍妓也好,進宮也好,但求留他一個全尸……”
“人我們要帶走。”賈府的探子明確告訴了邊將,邊將沒有說話,
與眾人相互看看,扭轉了馬頭離去。
賈府探子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上,塞奴兒攔著他,不想讓他靠近,但探子哪里管這么多,推開塞奴兒便去拖拽重傷的張布。
只見一股鮮血噴涌而出,一柄鋼刀穿透了肚子,探子倒下,塞奴兒嚇落了手中刀。
隨之而來的一根繩索套上塞奴兒脖子,須臾工夫便把她拽上馬背上回涼州去了,一路上馬不停蹄,專挑有晉朝百姓居住的地方繞。好不容易回了營地,將軍本想留待自用,可是消息不脛而走,涼州刺史聽聞此事,也想插上一腳,來一個橫刀奪愛,便喚來了親信謀士,不好意思地詢問良策:“王將軍私藏胡女一事,如何處置?”親信看出了他的心思,指桑罵槐般地揶揄道:“時下禿發(fā)樹機能才是頭等大事,連殺了我?guī)兹畏饨罄簦臆妼⑹坎凰纪藬持撸炊鵂帗屌耍钊撕诡仭!睕鲋荽淌仿牫隽怂捴械囊馑迹譄o可奈何,只得尷尬地說:“就對他說這些?”謀士搖搖頭,說:“還要再加一句:眼下皇上遍尋天下美女,你居然還敢窩藏?”涼州刺史心中頗有不滿,正欲發(fā)作,但又不想背負一個折辱智囊的惡名,所以他用戲謔的口吻說出了憤恨的意思:“莫不是笑話我?”親信趕緊賠罪:“適才刺史問我的說辭,如實相告罷了。”
“既然如此,那就請先生代為走一趟吧!”涼州刺史邪惡一笑,接著提醒他,“這先鋒將軍可不是個善茬,你說事就好好說,切莫刺激他。”但結果正如他所料,先鋒將軍被先生的三言兩語激怒,一刀削去了他的腦袋。冷靜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氣,但轉念一想,先生之言句句在理,反復權衡之后,他決定送塞奴兒去洛陽,畢竟惹誰都不能惹皇帝這個道理他還是很清楚。
不過,他也多了一個心眼,先把人交給自己的主人齊王發(fā)落,沒準還能幫上大忙。
涼州刺史沒有得逞,生氣歸生氣,又能怎么樣呢?人家的手里握有把柄,只好把一切過錯歸咎于先生頭上。不過他卻同鮮卑人暗通款曲,在一次陣戰(zhàn)中讓先鋒將軍命喪疆場,這當然是后話。
話說回來,張布在驟起的風沙中被掩蓋了半身,血跡染紅了黃沙。但忽然而來的一陣馬蹄聲,卻還是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原來,是一隊匈奴的騎兵,正護送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子,去往洛陽,這人正是劉淵,身著旃裘,頭頂一個杏紅黑邊帽,穿一雙長皮靴。
“公子,看來此地剛遭兵燹,我們要小心為上。”巫覡對他說,劉淵點點頭,告訴身邊的兵馬,說:“父帥要我去洛陽求學,可你們知道,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因是漢人所生,家中不待見,便被漢女帶走了,我今生最大心愿,就是找到她,所以你們保護好我,迅速到洛陽,進而游歷天下,所以千萬不要在邊境上惹事。”
“是!”
正欲揚鞭,劉淵的馬受了驚嚇,他扭頭一看,只見沙地里伸出一只血手,死死抓住了馬腿,把劉淵嚇得夠嗆,從馬背上跌落。眾人趕緊從沙丘中刨出了人,沒有問話,全是張布的說辭,只見他手指著南方,有氣無力地喊著“塞奴兒”……
“塞奴兒?是誰?什么意思?”劉淵一遍一遍詢問他,直覺告訴自己,塞奴兒興許就是自己的妹妹,畢竟這名字一聽就不是漢地姓名。“這人不能死,一定要救活他!”劉淵吩咐道,“把他送到匈奴右部,好好調養(yǎng),問問他都知道些什么。”
“這一路上顛簸,死了怎么辦?”巫覡不合時宜地插了句嘴,劉淵便側頭諷刺他:“你不是巫覡嗎?那就請神靈救救他吧。”
“可是我奉命護送公子……”
“你還是送他吧,到了匈奴請神靈再送你來洛陽吧。”
“這哪里能行……”
“那你就在匈奴待著吧,等我們回來。”
劉淵和一些隨從揚長而去,幾匹留下的馬也追了一段路,巫覡還在自言自語:“我也想去洛陽,草原上就星星和月亮,還滿地屎尿,哪是人待的地方。”說完,巫覡瞟了一眼張布,氣就不打一處來,踢了他一腳,罵道:“你剛剛不是挺能嗎?起來走啊!”
巫覡果斷背起了張布,卻直接趴在了沙子中。一連幾人換著背,終于等到了隨從牽回的馬,才將張布甩上了馬背,火速趕往匈奴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