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奴兒隨著便裝的武士一路抄小道。星星變了,月亮變了,太陽也變了,淺淺的草慢慢地長,長粗、長高,長成一棵棵的大樹,招搖于群山之中。但他們不能招搖,押著塞奴兒從陡崖上滑落,在荊棘中翻滾,踩著泥漿,跑死一匹一匹的馬,才能最后到達洛陽。幾個地位低下的人,在偌大的洛陽城中,有如螻蟻一般,自家將軍賞賜的信物又掉在了千里迢迢中,只能在齊王的府邸前徘徊,終究還是不得入見。
二人一合計,趁著夜色的掩護,帶塞奴兒闖入了一間待價而沽的私宅,宏偉壯觀,又趁著夜色,拋棄了塞奴兒,遠走高飛,卻不幸被司隸校尉逮住,押入大牢。
一個風度翩翩的兵曹從事,叫做馬玩,偕幾名兵曹書佐,穿絲著履,站在牢門前問話:“你二人說是涼州刺史麾下走卒,不在涼州殺鮮卑,跑洛陽來作甚?”說道間,書佐們從兵籍之中硬是查到了二人姓名、籍貫,呈給兵曹,馬玩只是瞥了一眼,便吼了二人:“從實招來!”擲地有聲的語調(diào),料足以震懾二人,但見慣生死的士兵哪里怕這些伎倆,并沒有半點退縮,反倒同兵遭談起了條件:“說了你能放我們走?”
馬玩說:“那要看你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整個事情全盤托出,馬玩大驚,他不敢相信,大晉朝的地方官和前線將士竟然這般腐敗,為一個女人大打出手,他向身邊的人咆哮:“御史中丞是干什么吃的?朝廷在各州郡都有御史,竟是些酒囊飯袋?”
“此事是否明報司隸校尉?”一個書佐詢問,馬玩擺擺手,說:“不必了,就說是抓了兩個賊。”
“諾。”
馬玩接著又吩咐屬下,用兵曹下屬的差役去尋流落洛陽的胡女,再尋機送回塞北,他千叮嚀萬囑咐:“這件事一定要辦得神不知鬼不覺,雖說此女是匈奴人,但也是窮苦人家,在洛陽也會被達官顯貴收作奴婢,況且現(xiàn)在城中基本沒了女子,她一人也危險……”
“兵曹何故多慮,我們本職便是秘密從事,辦這事還不是小菜一碟?”
“不可冒失,城中的大人們家仆遍布,耳目眾多,連皇帝要查的案子都會在他們的攪和下不了了之,我們又能占到多少便宜?”
親信書佐立即按照馬玩的意思安排去了。
塞奴兒在寂靜的私宅中睡得很安穩(wěn),殊不知已發(fā)生了太多事。突然,她感到臉上一陣又一陣的涼爽,慢慢睜開眼睛,用指尖摸了摸臉蛋上的清涼地方,竟是一些黑乎乎的臟東西。她正要起身看個究竟,一只老鼠飛快地從她臉上跑過,一條蛇吐露信子尾隨而來。塞奴兒靜靜地拉下眼珠看,憋著一口氣,等它們走遠,她迅速跳跳起來跑,一聲尖叫驚醒了左鄰右舍的燭光,驚動了眾里尋她的司隸校尉部差役,驚嚇了偷摸起來估價的駔客。她奔跑在長長的街上,左右兩旁的街坊門窗緊閉——是在皇帝大索諸女的詔命下的劫后余生,如死一般寧靜,仿佛整個人世只剩下她一人,而且她的雙腳也像定住一樣,只能仰望一片潔白的黑夜。
小司隸們搜索著近了私宅,因是街坊鄰居口口聲聲說的“鬧鬼”,司隸校尉率領諸曹從事親自調(diào)查。還是馬玩,從“兇宅”地面的積灰上的腳印和蛇鼠斷線的蹤跡,推斷出她的方位和睡姿。馬玩于是請示:“校尉大人,屬下經(jīng)過勘察,知道此事并非鬧鬼,確系人為,而且涉及本曹之前調(diào)查的塞外士兵脫逃一案,茲事體大,本欲秘密行事,不想動靜如此之大,驚動了大人,職下請大人下令,全權(quán)交于我,保守秘密。”
“好,依你,希望馮兵曹能給我部長臉,不使廷尉、御史那幫人搶了功勞。”說罷,司隸校尉一聲令下,所有人齊刷刷地消失在黑夜里,悄無聲息,似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馬玩帶隊追了出去,三三兩兩地在里巷中穿梭,終于在銅駝街口,他嗅到了與“兇宅”中同樣的氣味,緩緩走入這寂靜之處。
塞奴兒一閃而過,“什么人?”說話的不是馬玩,不過他聽到了驚呼,大步跑來。正巧遇著一個男子和一襲裙裝的女子糾纏。“抓住她!”馬玩邊跑邊喊,但當他跑到,才發(fā)現(xiàn)女子早已逃之夭夭,現(xiàn)場遺留的氣味,和宅中味道一模一樣。
原來塞奴兒在情急之下用匈奴語罵了人,男子便松開了手,但瞬間反應過來,想要拉住她,卻在慌慌張張的時候,從逃躥的她的腳上扯掉一只鞋子,要不是馬玩追了過來,他倒想追上去問個明白。
“那個匈奴女人哪里去了?”馬玩問著就要往前沖,男子卻攔著他,說:“在下劉淵。”
“我管你叫……”馬玩很激動,但很快就看了他一眼,驚奇道,“劉淵?你什么時候到的洛陽,就你一人?居然被我碰到了……”
劉淵回道:“我和隨從剛到,他們?nèi)ばU夷邸了,可不知這洛陽城為何死氣沉沉?”
“陛下廣尋美女,搞得城中百姓、大戶人家人心惶惶,逃了不少。”馬玩無奈地講,“不說這個了,我這就奏明校尉,派人送你去蠻夷邸見客館令,陛下特意交待過,劉淵從匈奴遠來中原求學,但北方戰(zhàn)亂,行蹤只讓司隸校尉部的密探掌握……對了,他們?yōu)楹螞]有消息?”
劉淵搖搖頭,表示自己從來沒遇到過什么密探,但是卻講了些見聞:“我在匈奴諸部游歷時,曾見一些匈奴打扮的漢人和鮮卑的蕃商交易,不知是不是司隸校尉的人。”
馬玩大吃一驚:“應該是了……這群吃里扒外的東西,可都是校尉大人擬定的人選,竟然作奸犯科,我也一并奏明,走吧——”
“那女人不抓了?”
“抓個屁,我本意就是想找到人送回匈奴去,免得被賣作奴,現(xiàn)在好了,你來了,我就做個順水人情,你派人找到送回去吧。”說完,馬玩便往回走,但還是不忘交待一句:“你若有事,可來司隸校尉部找我。”
馬玩找到司隸校尉,直接推門而入,嚇得司隸大人趕緊合上了外派的密探搜羅的珍奇珠寶,順便數(shù)落了一通馬玩,接著才問他:“什么事,這么冒失?”
馬玩告以實情和劉淵的行蹤,聽得司隸校尉一驚一乍,趕緊命人接應劉淵。
劉淵在蠻夷邸,一住就是好幾天,一直也得不到皇帝召見,他心急如焚,但卻不知,此刻的皇宮,已經(jīng)哭成一片,哭得最兇的,當屬賈南風——為皇帝選擇秀女之后不久,楊皇后便病倒,都是賈南風按孫泓的意思忙前忙后,為楊皇后侍奉湯藥,悉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想到藥到病除之后,鳳體康健,也好把后宮交給她打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楊皇后在連吃了幾十付藥之后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重,氣得賈南風對太醫(yī)破口大罵:“你們這群廢物……廢物……朝廷養(yǎng)你們何用……豬狗不如!”轉(zhuǎn)過頭去,她又緊緊握住楊艷的手,說:“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太醫(yī)說了是風寒,您的病一定會好的。”可人終究捱不住病魔,楊艷最終不省人事了,賈南風端過婢女遞來的藥碗,看著病榻之上的楊皇后,猛吸了一口涼氣,想到自己這么長時間的付出,竟然得不到回報,氣不打一處來,把碗直接翻倒在地摔個稀碎,用力地搖晃著楊皇后,一邊罵一邊捶打,還一直惡狠狠地盯著楊皇后,然后用手擠開了她的嘴,喊道:“我服侍你這么久,你不給我個交待就想離開,簡直豈有此理,快說,誰是今后的中宮之主?”楊艷如同回光返照般突然睜開了眼,狠狠地瞪著賈南風,一句話不說,卻把她嚇得半死,跌倒在地,連忙緊張而又苦笑地解釋:“我……我是……兒臣是想……給母后……灌……喂藥……”楊皇后依然盯著她,不說一句話,盯得賈南風心里直發(fā)毛,她連滾帶爬地跑寢宮,往自己的寢宮去了。
九一邊扶著她一邊關切詢問,可是賈南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上反復自言自語那么幾句:“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盯著我,盯著我看……”她抓著九的肩膀,繼續(xù)囔道:“你是沒見過死人的眼神……我見過……我見過……”
“殿下,冷靜……冷靜……”九不停地安撫她,繼續(xù)說,“現(xiàn)在皇后行將殯天,這后宮之事誰會來打理?”賈南風搖搖頭,說:“我也不知,我剛問起這事,她兩眼就鼓得很大,一直瞪著我!”九只好把坐中的主子攬入懷中,緊緊擁抱,平靜地說:“太子宮中變幻莫測,現(xiàn)在后宮也要經(jīng)歷一場腥風血雨……殿下應該把孫給使叫來,長住宮旁,以備咨詢。”
賈南風震驚地看了她一眼,擔心地問:“太子知道了會……”
“太子是傻……”九不知怎地,把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然而賈南風并沒有怪罪,她也就更加放肆了,“謝玖抓著太子,深居寢宮,連面都見不著。”
賈南風點點頭,但還未及安排,九便跑出去了,很快叫來孫泓,為他親自挑選住處——離自己的居處相當近,一盞茶的功夫都顯多余。
再說楊皇后,大限將至卻看清了賈南風的險惡用心,無非是想憑著自己的威信在眾嬪面前頤指氣使,不免擔心起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兒子。所以她憋著一口氣,裝神弄鬼嚇走了賈南風,就是想等到司馬炎散朝后來見她最后一面。
無情最是帝王家,司馬炎對于跟了自己一輩子的發(fā)妻,并沒有太多的不舍,畢竟這場婚姻,更多的是世家大族的利益交換,當楊艷一死,帶給他的當然也是一種解脫,帶給楊家的,卻是一種災難,楊艷不敢預想這樣的慘景,所以她緊緊拽著司馬炎的袖子,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能追隨陛下一輩子,陛下也不想一輩子都被我拖累,妾一死了之,于陛下不過一翻閱的一頁紙,往后不一定還能記住其中之意,可是妾之家也是陛下的家,妾之子也是陛下之子,妾不想他人為后,害了陛下的兒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
“車騎將軍叔父楊駿有一女名楊芷,乃妾之小妹,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望陛下納為后。”
司馬炎一聽,故作留戀道:“朕知道了……你好生歇息吧。”往后,司馬炎真納了楊芷,還做皇后,楊駿也從車騎將軍成了國丈,一時風光無限,這也意味著朝堂之上行將造就又一個朋黨。
洛陽今夜,星月無顏,冰涼刺骨,白茫茫的霧氣如同幽靈飄來飄去。塞奴兒逃離了司隸校尉部,如同幽靈般在漆黑的街道游蕩;劉淵在蠻夷邸的房間里推開窗,在陽臺眺遠。一切都太靜了,靜靜地等著皇后咽氣。
楊艷臨死之際,特地吩咐要自己的好兒媳來為自己梳妝,可是九被賈南風打發(fā)去了皇后的榻邊,她也瞧見了楊艷那陰森恐怖的眼神,她也有千百個不愿,但奈何地位卑賤,只能靠著這巴掌大的權(quán)力過一把癮,所以她只能迅速鎮(zhèn)定,鼓足勇氣去服侍將死之人。但好在楊皇后始終磨不過死神,輕輕地、慢慢地合上了眼皮,九立馬用一根絲放在楊艷的口鼻之上,沒有探出呼吸,她驚了,便牽著楊艷的衣服,反復喊著“娘娘……”試圖喚回她的魂,但楊艷確實死了。
九看著一眾閹宦、宮女,便招他們一一吩咐,只見她把一支角柶塞進楊艷的嘴里,再叫人取來燕幾,把楊艷的腳放在其間好穿鞋子,她則為皇后蓋上了殮衾。一個宮女舉起一面提前備好的寫有“皇后艷之柩”的銘旌,站在榻邊。宮女們一個接著一個,把一盆一盆的水傾倒進了澡盆中,再撒上花瓣,泡出香氣,再為皇后褪去衣裳,抬到了澡盆里,仔細地為她洗盡身上的污垢。宮女們擦干了水漬,又將楊艷抬上了床,穿上襲。九將楊皇后的頭枕在自己的膝上,梳著一縷一縷的頭發(fā),另一個宮女蹲在一角,細細地為她修剪指甲,最后,九從一個宮女端的盤中,取下珠玉做的飯含,塞到皇后的嘴里。
一切事都做好了,九又吩咐所有的宮女去皇上、太子和太子妃的寢宮,和楊家的府邸、大臣之家……一一報喪。
忙完了這些,九也如釋重負地奔跑在去往太子宮的路上,請?zhí)渝碌欤炖锊粫r哼著調(diào)子,因為接下來的事,就和她無關了。她興高采烈地去了賈南風的寢宮,沒見著人,喊了幾嗓子,也聽不到回音,便詢問身旁的小宮女:“殿下哪里去了?”
小宮女眼神躲躲閃,但還是架不住九的逼迫,大喊了一聲:“與孫給事談事喲!”
“你吼什么?”話音剛落,門口候著的宮女火速跑了,九不明就里地追了出去,卻冷不丁地瞧見孫泓慌張地從房里出來,而賈南風則等了好一陣,才慢慢走出來,九越看越狐疑,盯著孫泓道:“你在做什么?”孫泓面帶微笑,但神情卻掩蓋不了心中的慌,吞吞吐吐地說:“沒……沒……事,殿下問……問我治喪之……禮……”九聽了,雖然想說些什么,但看著賈南風的臉色,她憋在心里。
直到此時,長期被謝玖羈押,深居寢宮的司馬衷終于露面了,比以往還要呆滯,連走路都不得不讓人扶著,而謝玖卻緊隨其側(cè),低垂著頭,小步慢走,稍稍有些發(fā)福。
“見過太子、姨娘。”
謝玖不說話,賈南風又說:“兒臣自打進宮以后,一直在中宮侍候女主,殿下少不更事,有勞姨娘管教了。”
“你能叫我一聲姨娘很好,等我的孩子會說話了,也叫你一聲姨娘。”謝玖掩嘴笑道。賈南風并不解其中之意,望著司馬衷,又看看身旁的孫泓和九,說:“妾雖不知書達理,但尊卑有序還是懂的,按輩妾應當是嫂。”
謝玖沒說話,只是催促著宦官帶太子去殮堂。望著久不見的夫君,賈南風醋意橫生,徑直沖了上去,抱住司馬衷的腰,哭道:“我才是你的妃子,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時間是怎么過來的,煎熬!”司馬衷摸了摸她的手,不知何故竟?jié)M意地笑了,猛地一轉(zhuǎn)身,想要抱她,卻被謝玖推開了。“皇后殯天,太子不能耽擱了。”說罷,謝玖扯了扯他的衣袖,司馬衷點點頭,跟著宦官走了。
“太子……太子……”任憑賈南風怎樣喊,司馬衷頭也不回,更不要奢望夫唱婦隨。
皇后大喪,整個洛陽都是銀裝素裹,街上的行人也要趕入街坊里巷,守城的士兵仔細地清理著每一條街,逼得無處可去的塞奴兒在街道上狂奔亂跑。這幾日的躲藏,令她身心疲憊,渾身骯臟,頭發(fā)也是亂七八糟,儼然一副乞丐模樣,每天都在殘渣剩飯中找著吃食。
她又一次被捉了,但幸運的是,因為她的一口胡話,被送到了典客署。
不過,在一幕幕慘劇的侵蝕下,她的神情有了些異樣。常常手舞足蹈,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