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的遺體已經穿好了壽衣,停在靈堂,司馬衷被司馬炎安排著答謝源源不斷前來致奠的天潢貴胄。但他似乎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只能按照謝玖的吩咐,和她逢人便點頭,被晾在一邊的賈南風見此忿忿不平,沖破人流,強行推開謝玖,挽著司馬衷,接受親戚的致禭。
謝玖當然也不認輸,直接站起來,拉著司馬衷,說:“太子,你要我還是要她?”
“我是正兒八經的太子妃,你是何妖婦?我一向敬重你是陛下的才人,才客氣地叫你一聲姨娘,你卻不識抬舉,強迫太子與你廝混,惹急了我叉你出去!”
“你敢!”
眼見著“戰爭”一觸即發,楊家人和各路親王趕緊勸架,齊王則還端莊地跪著,一言不發,好好奉行小斂之禮。雖然其他人都吆喝著要齊王主持大局,但他就是不為所動,該磕頭磕頭,該痛哭痛哭。
“皇后大喪,才人、殿下不可如此!”
“是啊!死者為大,二位應該一團和氣……”
“還是要請齊王來主持……”
司馬攸并不答腔,甚至于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可不想觸這個霉頭,最終,賈南風一拍木欄桿,向著堂外高喊:“左右,將這個惡婆子與我叉出去!”
士兵趕進大堂,正欲拖拽謝玖,她在極力掙脫無效后,也不再隱瞞,脫口而出:“皇孫在我腹內!”
齊王一聽,再也按捺不住了,沖上去便給了她一巴掌,叫士兵趕緊把人送回太子宮。賈南風卻聽得心潮澎湃,都想上去踹她一腳,把腹中的胎兒踢出來,但被機敏的九給阻止,輕聲耳語:“殿下風評良好,今日已經失態切不可再失禮,讓天下恥笑。”
賈南風點點頭,又強行依在司馬衷的身邊,壓著他長跪于地。
巫師作法,幡幌迎風,一陣香蠟濁煙,楊艷的尸體也在一陣熱熱鬧鬧的儀式后被移到棺中,司馬家和楊家的人穿著成服,一列一列地依次到靈堂里號哭,早上也號、晚上也哭,哭喊得撕心裂肺、感天動地。司馬衷被耽擱了大把消遣的時間,又不能和謝玖在一起,心里別提有多難受,竟然當著眾人的面發起無名之火:“煩死了,死個人這么麻煩,我不玩了!”
“殿下,母后待葬,你怎么能說這些沒良心的話?”賈南風教訓他,“你是一國之儲,陛下操勞國事,你應該替君父分憂!”
“愛誰來誰來,我不干了,我要謝才人,我要回東宮!”司馬衷像一個孩童一樣使著性子,攪得靈堂不得安寧。賈南風見苦勸無效,便轟開眾宦,一把提來太子,一手拿著繩子,將他綁在柱子上,這一次,司馬衷終于哭了,有人帶頭喊了聲“快哭”,群臣回過神來也跟著一齊哭,哭完了眼淚之人,便從他人的眼睛里偷了一些過來抹自己眼角。
一連幾日,朝夕相哭,賈南風每天都要脅太子一同前往,也沒工夫理會謝玖,也沒太多留意九的動向。總算熬到了既夕之時,哭過了這一晚,后天就下葬,賈南風也難得輕松,想要去尋一尋孫泓。
她想悄悄地給孫泓一個驚喜,并沒叫人提前招呼,可是臨近了,又由于心中激動,她忍不住喊了一聲他的名兒。奇怪的是,孫泓屋里的燈滅了,一下子又燃了,她趕緊跑了過去,卻發現九在漆黑的夜里一晃而過,賈南風把她叫來:“你做了什么?”
“我如……如廁……”見賈南風有些將信將疑,九急得想要孫泓作證,可這個剛剛還和她海誓山盟的男傭,此刻卻裝作無事人一樣,坐在自己的榻上,聽著門外的動靜。賈南風忽然笑了,她扶起九,說:“你去吧,我去尋孫先生……”
九著急地說:“孫先生睡了!”
“睡了屋里還亮著燈火?”
“哦……剛才有一只貓過了……”
“你在說些什么?”賈南風糊里糊涂地推開了孫泓房門,見他還睡著,而屋里又凌亂,便一把拽了起來,“你……在干嘛呢?”
“殿下,剛才有只貓過了,臣……”孫泓跪在地上,不時瞟一瞟門外,九還在外面偷看,賈南風往后瞪了一眼,她只好落寞地離去。
“哪里有貓?我就是那只貓……”賈南風壞笑著攆了過來,逼得孫泓步步后退,退倒在了困覺的榻上。“上一次讓你跑掉了,這一次你逃不掉了……”說罷,賈南風像一頭惡狼,撲上了孫泓……
賈南風與孫泓共度一夜春宵,兩人如膠似漆般粘在一起,到了黎明之時都還沒有要起的意思。而九卻在屋子的一個僻靜角落抱膝而泣,哭了一宿,但她不敢放聲,只能時不時地啜泣,像一只貓的啼聲。不知道落了通宵達旦的雨,有沒有洗盡她眼角的淚?
清醒之后,賈南風自己穿好了衣裳,從孫泓的房里出來,正巧遇上長長的、一身白布的遷柩隊伍,唱唱跳跳,護著靈車,把皇后的棺材運至宗廟當中。
“太子呢?”賈南風追了靈車一路,卻沒見著扶靈的太子,宦官們便回答:“殿下在謝才人館里,奴婢不敢去叫,可這期限也到了,齊王叫小的抬棺先行,他領著諸侯和大臣們隨后就到。”聽完之后,賈南風顧不得什么禮儀不禮儀的了,想立即動身去宮館狠狠地湊謝玖一頓,還好孫泓看出了她的心思,從屋里跑出來,勸阻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掬小節,你要想為人上人,這是天賜良機!”
賈南風停住了腳,扭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便四處呼喚著九的名字,陪她一起去祖廟,開啟遷柩之儀。九很久才出現,雖然衣上、身上還有些水痕,但賈南風并未在意,反倒是責備她:“我叫了你這么多聲,怎么才來?”
“奴婢睡沉了,萬死萬死……”說著,九故意往孫泓處挪了挪身子,可是孫泓卻躲開了,顯然他是想刻意避嫌。九很傷心,她心愛的男人居然背叛了她,而她連一丁點的溫暖都得不到,在陪賈南風的一路,完全心不在焉,連賈南風給她交待的事總也記不住。
“你怎么了?”
“奴婢昨夜難以入眠……”
“你不是睡得深沉嗎?”
“奴婢是……奴婢是睡得晚……”
“你給我小心點……不要搞砸了遷柩大事……”
祖廟威嚴,千千萬萬的宗親貴族聚了一層又一層,鼓吹洪亮,旗幟飄飄,好不盛大。第二日下葬,高大漆黑的靈車馱載著皇后的棺,緩緩地走在宮廷大路上,此行直到峻陽陵,行窆之事。賈南風坐在車中,當頭指引,風頭完全蓋住了齊王和二姓貴戚。一路上,黑甲兵披著白服飾,手握長戟筆挺地站了一排,一直排到陵墓。華蓋、旌旗既不首也不見尾,著一身華麗成服的貴人們,滿臉哀戚,哀樂唱響,軍馬亦步亦趨,萬人空巷。
天空飛舞著潔白的哀思,眼嘴之間盡顯汩汩清淚。
突然,一個邋遢之人,從下跪的人群中沖出來,在寬敞的街道上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宛若謫仙,看得人哭的更哭、哀的更哀,人人都沉寂在莫大的悲傷中不可自拔,只有她活在自己的生活里。
追她而來的典客館的人,就在人群中焦急萬分,想沖出去摁住偷偷溜出來的塞奴兒,又怕壞了皇后的葬禮。倒是裹在人中的劉淵一眼看中了女子裸露的左腳,認定了就是那一夜同他失之交臂的同胞,他也瞧見了另一邊四處張望的典客館人,便示意自己的屬下,悄悄的、輕輕的摸到人群的最前頭,不停地用匈奴語打招呼,招呼她重新歸入人群。
還真別說,記憶中的母語激發了她的熟悉,竟也唱起了匈奴曲。
賈南風在車里大叫一聲,士兵邀馬便來,立在塞奴兒前頭,威風凜凜,隨即翻身下馬,塞奴兒扭頭就跑,把街上能拿的東西都拿了,到處丟,士兵也是隨她到處亂躥,百姓紛紛避讓,劉淵倒無動于衷,站在混亂的人群中,指揮屬下用匈奴語帶著塞奴兒逃之夭夭。齊王喝止不住躁動的人群,連著手刃幾個宦官,他騎在馬上冷眼旁觀著一切,已經認出了這個多次死里逃生的女孩,他恨不得殺了她,但是此時此情,他又不能造次,畢竟皇后出殯,太子不行,皇上要坐守國事,少不了他這個主心骨,送皇嫂一程。但哪里能算到這些事,正好借用賈南風之手除掉塞奴兒,又遭劉淵救去。
“這女人怎么每次都能逢兇化吉?”齊王想不通,感嘆幾聲后,又招來親信小聲嘀咕幾句對策,然后向賈南風的坐乘大喊:“一個瘋女人何必大動干戈嘛,皇后下葬才是頭等大事啊。”車駕這才緩緩開啟,士兵們把百姓又驅了回來,吼道:“哭起來……喊起來……”
漸行漸遠,齊王司馬攸回頭看了一眼離去的親信,便邀馬走了。不過,他走得很慢,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的車駕。在他的心里面,有一個人,比毫不起眼的塞奴兒可怕一百倍的人——太子妃,已然成為他做皇太弟路上的一個羈絆。
下葬之時,賈南風命人讀了祭文,命人啟了儀式:有巫師作法,騎兵羅列,千千萬萬的人站在峻陽陵周圍,朝壙中扔下賻贈。儀式結束,所有的人又緩緩地回到起初的靈堂返哭。
宮人備好犧牲、醴饌和皇后的牌位,鋪在幾筵之上,有人跳舞、有人放奏哀,
再者卒哭一段。
司馬衷和賈南風則在宮中白衣淡飯,為皇后齊衰一年。
守過了這幾天的孝,司馬衷憨睡如故,可是賈南風哪里睡得著,想起謝玖懷孕,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竟然拿上一根棍子,火急火燎地沖向謝玖所在的館。九趕緊喊她,可是沒什么用,她只好跑向孫泓的房間。孫泓滿以為九會與自己行周公之禮,可沒想到她一臉嫌棄,推開了他,喊道:“太子妃……太子妃拿了棍子去翠華館,想要給謝才人墮胎!”
“這還得了!”孫泓拋下九趕緊飛奔了去,終于在翠華館前追上了賈南風,他二話不說,直接跪下,抱住賈南風的雙腿,勸道:“殿下,使不得,謝才人是陛下的人,如今又身懷龍種,您可千萬不要惹怒了陛下啊。”
賈南風看孫泓都來為謝玖求情,把帶來的棍子直接砸在了他的身上,將他打得頭破血流。九心痛得大叫一聲,賈南風這才抱起他,眼含熱淚,說著“對不起,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辦啊?”孫泓吐了幾口血,用顫抖的手撫摸著賈南風的臉蛋,說:“請殿下面見謝才人,聊以致歉。”
賈南風點點頭,但她不想就此服軟,她轉頭叫來了九,讓她進去同謝玖談。可是眼見著孫泓被打成這番模樣,九哪還有心思,她第一次對賈南風說了個“不”字。賈南風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她一巴掌過去,把九扇翻在地,吼道:“給我滾!”九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進了翠華館。
謝玖當然已經醒了,而且眼睜睜地看著外面所發生的一切,心有余悸,所以當九推開門的一瞬,謝玖一棒打了下去,只是她手法不精,在九的面前晃過了。
“謝才人,請息怒!”九語態平和,在門口跪著,謝玖也才恢復了鎮定,問他:“賈妃叫你來弄死我倆?”
“回才人的話,我一沒帶刀繩,二沒帶毒酒,一介弱女子,如何殺得了你?”
“那你來做什么?”
“太子妃派奴婢來道歉……”話還沒說完,謝玖大手一揮,道:“不必了!你走吧!”
“我走了是可以,可是太子妃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能阻止她?”
“不能!”
謝玖感到了被戲耍,一把拽上她的衣領,九急了,大聲喊道:“可是我有辦法!”
“什么辦法?”
九往門口走了幾步,靠在窗花前聽了聽門外有沒有異響,然后拉著謝玖走向深處,說:“才人先入主東宮,又是陛下的才人,卻被太子妃踩在腳下,按理,您才是東宮之主……”
“你……有什么辦法?”謝玖驚呼。
九平靜地說:“才人可與齊王互為支持……”
謝玖搖搖頭:“我還道什么辦法,齊王可是太子妃的姊夫,找他豈不是自投羅網?”
九笑道:“齊王妃雖是姊,但生母與太子妃生母不睦,兩家已形同陌路,齊王明面上人畜無害,實則心懷不軌,意為皇太弟,太子不慧,并不妨礙他,只是賈妃精明,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是朝中并沒有收拾妥當,后宮又沒有支援,所以沒辦法對付他。你要是和他聯盟,齊王一定會護你周全的……”
謝玖聽得云里霧里,當然也聽得驚乍不已,當然也覺得眼前這個奴婢的不簡單,于是道出了心中疑惑:“你一個小小的宮女,哪里知道這些?膽敢離間宗親。”九立馬磕頭請罪,說:“我也是聽說,現在朝臣中多有人擁護齊王做皇儲……”
“聽誰說的?”謝玖并沒有追問答案,而是反問了一句話:“你為什么幫我?”九想起了孫泓和賈南風的情事,默默流淚,卻深吸一口氣,告訴謝玖:“沒什么,可能是純粹出于同情吧。”
謝玖笑了:“這太子宮,我只能和太子相依,他又懦弱無能,我就是想找一個合適的奴婢都不行,還說什么找齊王。”
“奴婢愿代為效勞。”
九主動承擔起了這項任務,可是謝玖還是忐忑不安。一方面是怕九本身就是奸細,出賣她:另一方面,又怕九不足以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