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從謝才人的房里出來,發現孫泓早已被太子妃帶去,地上的一灘血,也被打掃干凈,她更加不滿——這要是在平時,孫漲要是有些疾病,都是她陪在一旁,現在卻只能在床榻前遠遠地看一眼。
可憐的孫泓,重傷之際,還在為賈南風擘畫:“陛下新納了楊家皇后,殿下主持完大計就不應該閑著,應該去中宮拜見新主母,爭取皇后的支持……殿下還請太子同去。”
“那你怎么辦?”賈南風哭泣著說。
孫泓這才想起了冷落多時的九,笑道:“有九在,沒什么大礙!”賈南風卻不敢茍同,白了九一眼,說:“她又有什么本事,我去讓少府派太醫令來,九,你留下好有照應。”
“諾。”
賈南風剛走,九便迎了上去,抱住孫泓的頭,疼得他難受,但九太想他了,竟忘了他的傷,哭道:“我厭倦了這種東躲西藏的日子,你為何不向殿下表白,你是我的?”
孫泓疼得齜牙咧嘴,半天都說不出來一段話,或者他的心里并不想回答。九便告訴他:“我同謝才人說了,要想保住命,必須和齊王結盟,她連著中宮東宮,后宮之事只要她想知道,就無所不知,況且以她的身份和智識,沒人會懷疑到頭上。”
“你瘋了?”孫泓突然坐起來,“我大晉從肇基之日起,一點兒也不太平,眼下好不容易安穩了些,你又來惹事!”九被他的責怪氣哭了,說了一句九族都難以承擔的狠話:“你不也……大晉勾心斗角,不會長久!”
孫泓趕緊捂住她的嘴,道:“休得胡言亂語,小心隔墻有耳。”九根本不理會他的忠告,吼道:“我就是要看看,大晉朝能存續多久!”說罷,她摔門而出,背著賈南風,聚了一小撮她的心腹,向他們詳細交待了規矩,怕這些小家伙記不住,他還寫了些紙條,讓她們背著。
于是乎,趁太子妃去了中宮,一個宮女悄悄出宮,去到齊王府上。
齊王聽了門子的稟告,也很納悶,按朝廷規制,奴婢在深宮,又不見官,又不宣詔,居然來見他這個總理萬機的親王。但他也清楚,與后宮溝通消息的重要性,往往這些不起眼的小角色才能起到大作用。所以司馬攸決定會一會,只是沒有任何的待客之道,就坐在書房當中,看小宮女跪在他的面前,便凌然發問:“你們這些小丫頭,不好好在宮中侍候,偷偷出宮私見大臣該當何罪?”
小宮女被嚇得結巴了,說:“齊……齊……齊……王,是……是……謝……謝……謝才人……”許是由于緊張,小宮女忘了九交待的任務,于是從袖里拿出了事先備好的皺巴巴的紙條,照著慢慢念:“謝才人說齊王是陛下的親弟弟,太子的親叔叔,德才兼備……”司馬攸聽得哈哈大笑,問小宮女:“誰給你寫的?”小宮女左瞟又瞟,玩弄著手指,慌慌張張地說:“是我……自己記的……”
齊王不信,叫小宮女呈上紙條,自己看。合著整張紙都是拍他馬屁,再有就是謝才人求他助一臂之力。她已經看淡了后宮的卑微,習慣了太子宮的權勢薰天,只是看不慣賈南風的飛揚跋扈,想要齊王支上幾招,讓她成東宮之主、中宮之主。
“正合我意。”齊王不禁叫道,馬上把紙條挨到燭臺,墜入火盆成了灰燼。“你回去告訴謝才人,就說本王答應她。”
小宮女領命離去,齊王思前想后,正計不知安處之際,突然靈光一閃,一個熟悉又模糊的人影浮現腦海,他一時半會兒想不起是誰,只能暫時擱置。
這時,有黃門來報,說是陛下有詔命,要他馬上進宮,匈奴左部帥子劉淵覲見,按例,在京親王和大臣都要列班。
他匆忙進宮面圣,只見劉淵已經在和司馬炎談論著家國大事,舉手投足間,旁若無人。“禿發樹機能勢如破竹,朝廷征剿不力,在于我朝對胡人壓制太甚,在于涼州官兵上下一體腐敗至甚,乃至殺良冒功頻仍……”
一針見血,令在場眾人無不汗顏,齊王岔開了話題,便問他:“既如此,當務之急是平叛,你可有良策?”
劉淵瞥見齊王,大步走過去,鞠了一躬,笑道:“朝廷選一賢良正直之帥統領涼州,集合五胡諸部兵馬,以胡制胡。”
“誰可為帥?”齊王問。
“這是陛下所慮,臣下不敢妄言。”劉淵說。
齊王知他心中所想,故意又問他:“這五胡諸部,恐怕只有匈奴兵將馬壯吧?你又是渠帥子,干脆讓你統領諸部和朝廷大軍擊殺禿發賊吧?”
劉淵如同跪受領命般,莊重地跪在地上,叩拜道:“臣何得何能,敢忝此大位!”
齊王并沒有點名,但從他的話里明顯聽得出弦外之音:“胡人久居塞北,相互溝通,錯綜復雜,若重用胡人,恐怕禿發樹機能之流層出不窮,而且胡兵并非國家軍隊,紀律渙散,又難以約束。”
“齊王教訓得是……”劉淵表現得很溫和,恭恭敬敬地退回了班列,靜靜聽著皇帝的教誨。
“齊王所言極是,雖然胡人不可用,但誠如元海所言,誰能為我平定這些叛胡,開通涼州?”
每逢議事為蠅頭小利就大打出手的群臣,此刻居然都陷入沉默,連頭也不敢抬,生怕被皇帝的目光逮著。司馬炎看向賈充,嚇得賈充眼神游離,汗止不住的流,但皇帝只是感慨:“可惜了也沒人再管涼州了。”
賈充深埋著頭,和荀勖等人偷偷遞著眼色,偷偷笑起。見久久無人回應,有人遞來了司馬督馬隆的上書,司馬炎一看,大喜,便扔給群臣說:“看你們一個個權極人臣,還不如一個六品的武士,別人主動請纓,對陣叛胡,你們呢,遇大事便相互推諉、避之不及,朕意,許他自募三千兵馬,并任討虜將軍、武威太守,諸位以為如何?”
“陛下……”賈充馬上站出來反對,“既然不許胡兵作戰,為何重用一個小小的六品官,豈不亂了國家章法?況且平叛還是得靠國家的軍隊,私人募兵一旦形成氣候,臣怕將大難馭……”
司馬炎想想也是,有些猶豫,便將球踢給了齊王和衛瓘:“你們管著軍事,你們議議。”
衛瓘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笑咪咪地看著賈充,略施一禮,說:“賈相身為肱股之臣,又輔佐天子,理應統帥三軍,為皇上分憂。”
賈充被駁得體無完膚,司馬炎笑了:“朕以前都想過了,奈何現在成了兒女親家,朕可不忍親家公遠行,不好向家里交待。”
皇帝都這樣說了,衛瓘哪里還有主意,本意想獨挑大梁,將賈充拉下水,此時他才清楚皇帝儼然也與賈充成了朋黨。但他現在看不慣賈充那幅得意的面孔,他只覺得滿朝賈黨之人都在盡情嘲諷他。所以他氣得往后退了一步,被一只大手撐了巴掌,他回頭一看,竟是齊王扶了他一把,連忙致謝。司馬攸點點頭,又對司馬炎說:“陛下,既然有人主動請纓,何故棄之不用?總比有人畏畏縮縮得好。臣以為只管放手讓馬隆去打,隨便給點武器,朝廷幾十萬兵馬都贏不了,他三千人成得了什么大事!”
“那就依齊王所言,滿足他的要求,打勝了那就是天助我也,打敗了也不可惜,畢竟只是三千私兵,沒什么大不了的。”
一直看熱鬧的楊駿,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硬是要擠進這個圈子:“臣也愿率三千兵馬為陛下分憂。”此話一說,萬籟俱寂,所有眼睛都盯著楊駿,如此僵持了好一會兒,司馬炎才拊掌大笑道:“難得臨晉侯有此心,但侯爺已是國丈,歲數也不小了,朕可不忍將國丈置于死地,國丈有心就好,身為車騎將軍,守好好平叛之消息,等叛胡一滅,朕也給你記一份功。”
“謝陛下!”
賈充最為失意,什么好處沒撈著,還被自己女婿暗罵一通,氣得臉紅一陣黑一陣,但礙于翁婿之誼,又怕皇帝偏袒,所以只好陰陽怪氣地祝賀楊駿:“恭喜臨晉侯旗開得勝!”馮紞招呼著黨羽喝起彩來,仿佛一場滑稽的鬧劇。
劉淵眼見莊嚴的朝堂竟被弄成這般烏煙瘴氣,也是失望透頂,辭別了皇帝回蠻夷邸去了。
鬧騰的朝堂稍微安靜了一點兒,司馬攸瞧了一眼劉淵的背影,提醒司馬炎:“陛下應該找個理由殺了劉淵,一旦讓他學到一身本領,將來肯定成為又一禿發樹機能,危害我晉祚。”司馬炎倒豁達:“自古以來,胡人都是我邊地之民,一時勢大,也只是在邊境上耀武揚威,哪里能吞下大晉?”
司馬攸也不好再說什么,不過,看到劉淵,司馬攸想起了匈奴這個詞,如何禍亂后宮、東宮,他也有了一個初步計劃。
涼州城外,胡馬遍野,黑壓壓望不到邊,有匈奴劉猛、鮮卑、羯、氐、羌的四處響應;涼州城上,士卒疲憊地看著遠方。
城墻已經千瘡百孔,緋紅的血跡印在磚石上,死了的人一層壓了一層,巨石底下被壓死的人也多了去。
野戰的軍士已經陷入陣中,舉起長刀,挺起戈予,前赴后繼,無所畏懼。馬背上的人揮舞著彎刀叫囂而來,縱馬踩踏肉體。
殷紅的鮮血,如同瓢潑大雨般灑落,而殘缺的肢體,更是紛紛擾擾。
一個騎兵,或者一個人,高高揚起手中武器,齜牙咧嘴地沖入敵群,再沖出來時,多是剩些殘肢。
無頭的將軍,遍體鱗傷,最終倒在血泊里,手里的刀還緊緊握著,鮮血順著凹凸的刃滴落。
原上的牧草,因為連年干旱,枯萎得連牛羊馬都難以下咽,何況上面盡是血的味道和煙的氣息。
一點火星襲來,引燃一大片草地,廖廖無幾的青草也被烘得嚼不出汁水。
晉軍雖勇,怎奈屢戰屢敗,胡烈、牽招、蘇愉、楊欣四將三刺史皆死。
涼州城,再戰個好幾年,只能用尸骨補填缺損的城隘,人肉相食,刀劍都砍缺了,一兜的箭沒了鏃。等到禿發樹機能的大軍攻破城門的那一刻,守城的孤軍都哭了,這種哭,不是國破家亡的傷心,而是壓抑得到釋放的喜極而泣。
馬隆一到,便和朝廷失了音信,有人說他降了,有人說他死了,但都拿不出證據,只有楊駿肯定地說從未接到前方的只言片語。
話又說回來,偷偷摸摸回太子宮的小宮女,在宮中兜兜轉轉,沒有見到九,好幾次都與謝玖擦肩而過,但她又不主動上去招呼,從假山、草叢邊跑走。一路上,她都是低垂著頭,彎著腰,鬼鬼祟祟,試圖避開所有人,終于,在一堆亂石邊,他看到了陪在賈南風身邊的九,激動地大聲呼喚。賈南風朝亂石望去,看到了一個驚恐又晃動的身影。
“誰?”
小宮女趕緊跑下來,跪在她面前。“你在做什么?”小宮女看了一眼九,九先看看賈南風的臉色,然后瘋狂地向她使眼色,小宮女不懂,心中又很害怕,扭頭就跑,直奔謝才人方向。賈南風本就在新皇后楊芷那里跪了一晌還吃了閉門羹,窩了一肚子火,現在連小小的宮女都不怕她,令她一時喪失理智,叫身邊的宮女追上去,把人押回來。賈南風又讓人找來一支木棒,小宮女苦苦哀求,可是怎奈被人按著,難以掙脫,她還是盡了最大努力,但是賈南風脾氣上來了,用盡全力照頭一打,瞬間鮮血噴濺、人倒地上,艱難抽搐。眾人都被嚇得雙腿直打顫,連九都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也更加堅定了她遠離賈南風的決心。
恢復理智以后,賈南風也被眼前這一幕嚇到了,她拉著九的手,仿佛精神錯亂般詢問她:“發生了什么?人怎么死了?誰干的?”
九知道賈南風是裝的,所以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不知是被誰用木棒打死了。”賈南風這才丟下了手中木棒,轉而笑嘻嘻地問九:“這件事,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得幫我!”
九只是冷冰冰地答了個“好”字。可是她終究沒有等到九的主意,倒是姍姍來遲的孫泓給獻了計策,只見他看著所有人,包括九,說:“這小宮女躲假山后,不慎被落石砸死,任何都不可胡言亂語,否則格殺勿論!”
眾人唯唯諾諾,只有九冷不丁地問了一聲:“包括我嗎?”
“總不能你也傳出去吧。”賈南風冷冰冰地回答,九的心里很不舒服,但眼下還不能撕破臉皮,她得利用這僅存的一絲信任,同謝才人抱團取暖,她憨憨地回答道:“當然。”
孫泓沒有多看一眼九,反而是疑惑地問賈南風:“殿下在皇后身邊多待一陣子,這么快就回來了?”孫泓不提便罷,一提起來就讓賈南風恨得牙癢癢,她撲到孫泓身上,說:“這惡婆娘,嫌我丑,不讓我碰她,豈有此理……你說我丑嗎?”孫泓滿眼曖昧,緊緊抱著她的肩頭,說:“殿下之美,美得不可方物。”
九頓時白了他一眼。孫泓接著說:“殿下不可喪氣,您憑著先皇后的權勢,在后宮有了些名聲,眼見得能夠獨當一面,可先皇后薨了,若不常去后宮,一切只有從頭再來。”
“我不干,我和她不合!”
孫泓像個孩子一樣撒起嬌:“你再去一次嘛。”賈南風無奈點點頭。九是看不慣這種場景的,她早早地選擇了悄悄地離去,好讓兩個妹夫淫婦好生享受這段美好時光。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賈南風又去了中宮覲見皇后,跪在門口。可是楊芷比楊艷更難伺候,聽到宮女說賈南風又來了,直接破口大罵起來:“哪里有這樣沒皮沒臉的人,像狗皮膏藥一樣搟都搟不走。”
“母后,您就讓兒臣來伺候吧。”
“太子不要你,你也不能總往本宮宮中跑啊,你不纏著太子,難怪被人迷了去。”
賈南風哪里聽得這些酸話,直接站起來,指著門楣大罵:“你這婆娘,我好心好意來陪你,你卻不識好歹,老子還不伺候了!”
她的話的確很有分量,門應聲而開,只不過,迎接她的并不是楊皇后,而是兩個各端了一盆冷水的宮女,照她的身上狠狠一潑,淋了個透心涼,青蛙用手扒開了她的嘴,嚇得她拼命嘔吐。
“娘娘叫我二人警告你,再這樣沒大沒小,潑的可就是湯了。”
賈南風也毫不示弱:“有朝一日,我定將你碎尸萬段!”
門猛地關上,賈南風還罵了一陣,還是悻悻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