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讓我再喊你一聲媽媽吧。我都不知道，原來除了生死，也會有東西在我們之間豎起萬丈深淵，一道把“媽媽”這個稱呼送不過去的深淵，即使面對面，這個深淵也無法跨越。
1998年，臘月二十八子時，下雪天，我出生了，是在一個簡陋的小屋子里由村里的接生奶奶接生的，一家人都很高興，我想我出生的時候，是一家人最全最團圓的時候吧，爺爺為我起了個名字，接天氣的名字，尹雪。
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學會喊媽媽的，大概一歲半左右半，也只是猜測，因為我沒法向任何人打聽了，反正總歸我是叫過媽媽的，這也是我的媽媽還陪伴過我的證據。
聽奶奶說，五歲左右吧，我就跟著她和爺爺進山種藥材了，常年處于一種往返狀態中，所以既沒有在爸爸身邊也沒有在媽媽身邊常待，直到7歲左右回家住，爸爸媽媽已經是要上法庭離婚了。
2004年，奶奶也才不到50歲，還處于眼明手腳也麻利的狀態，從70年代走過來的奶奶格外勤快，手工和茶飯也是相當絕。
她總洗的一手好涼皮，用盆先揉出一團大面團，再放入涼水中，不停的“洗揉面”，直到這個面團它變成蜂窩狀的面筋，盆里的水變得清澈，這個涼皮子的初步工作算是完成了。我總是洗干凈的手，在小盆里學著奶奶的樣子揉啊揉，吱吱嘎嘎笑個不停，大多是因為把面團揉碎又合不起來而覺得奶奶的面和我的不一樣，總是我的面不合適。等到第二天，那些洗面團洗出來的面水沉淀一晚后，就變成了蒸涼皮的原料，在大大的鍋里放上專門蒸涼皮的工具，就變成了米黃色的面皮，再切上幾片子蒸好的面筋，原味涼皮子就出碗了。奶奶的涼皮子總是比別人的滑，吃起來更香，以至于后來她也帶我去隔壁村的廟會上擺過攤，生意也是相當不錯，，那個時候我還可以喊出“媽媽”來，她應該也會滿眼愛意的抱抱我。但是我都不記得了，一點記憶都沒有了……
唯一，隱約記得的媽媽已經是法庭上，頭也不回離我而去了……
2005年，我七歲，那時候我的村子還沒有幼兒園，因為個子太小，被老師拒絕了，說再過一年再上一年級，所以沒等到我上學，爸爸媽媽就離婚了。
07年夏天，我正和奶奶在鄰村的節日上擺攤賣涼皮，一個穿著時興碎花布料做成短袖的不到50歲的女人正朝我和奶奶的涼皮攤走過來，臉上擠出的笑容仿佛一個收租婆來到收租的攤，腳下穿的皮鞋亮的發光，光鮮亮麗的她正是我媽媽的媽媽，我叫外婆的女人。她左邊身后跟著一個比她大兩歲的男人，身著中山裝，個子高挑，粗眉冷眼，笑容僵硬，那人正是我根本就不熟悉的外公。右邊跟著一個小伙，同樣高挑的個子，穿著同樣新的衣服，眼神透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那就是我名義上的舅舅。最后跟著的是我喊出了“媽媽”的母親，她從后面走上前來，露出美麗溫和的微笑，抱了抱我，然后幫忙擺正案板，搭好簡單桌椅板凳，和奶奶一起切涼皮，切黃瓜絲，招呼來往的客人進攤。而剩下的三個人，則占著一個桌子，開始稀里嘩啦的吃面皮，一頓飽食之后，順道從奶奶收錢的框子里抓了一把錢便奔往看戲的人堆里去了，只剩下一桌的狼藉，奶奶依舊滿臉笑容“送別”他們離開小攤。看的出來奶奶對她這個兒媳很滿意，一直讓她歇著，她來干，讓媽媽坐著也吃點，媽媽對奶奶說著，“媽，沒事的，我不累，我倆一起干就快點，我手腳麻利，收拾起來也快。再說，您看您的小孫女，也忙活的不停，倒是一點不喊累”，說完轉過頭看了看正在努力收拾臟碗的我，我也是呲著一口白牙看了看媽媽，媽媽長得很標志，忙碌的她看起來更添了幾分樸實的美麗，就這樣忙碌了一天，等到下午三四點，人陸陸續續回家，我和奶奶媽媽才坐到攤子一人炫了一碗面皮，我記不太清了那是怎樣幸福的場景了，但我知道那個時候幸福完完全全籠罩了哪個小攤。等我們吃完要收拾攤子回家了，那三個人又來了，同樣的操作重復了一番后，心滿意足的回家去了，剩下一桌狼藉，奶奶默默收拾完桌子，我和媽媽幫著收拾桌椅，直到把這一切都放在架子車上，我在家干活的爸爸也趕到了集上。后來，爸爸拉著架子車，我和媽媽奶奶在后面推著車，一路上嘻嘻哈哈說今天賺了多少錢，來吃飯的哪個阿姨穿著什么好看的衣服，一路四個人有說有笑的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中。那個時候的我，從沒想過這樣一個好媽媽會那樣絕情的離開我，離開這個對她推心置腹的婆婆，離開一個深深愛著她的男人。
一個月后，媽媽說她要學裁縫，也想讓我們家早點富裕起來，讓爺爺奶奶不再這么苦，但需要200元，要去鄰鄉里的中心村學。200元，我記得奶奶平常五毛錢都舍不得亂花，在哪個幾乎掙不到錢的村里，算得上貧窮的我們家，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可奶奶聽完媽媽說話，又感動又欣慰的二話不說拿出她和爺爺種藥材供二爸上學之后剩余的錢來，讓媽媽去好好學。
又過了一個月，裁縫沒學好，媽媽倒是穿著好看的衣服回家了，但回家之后的她開始挑爸爸的毛病，動不動就回娘家。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學裁縫并不是媽媽真的想學，而是她回了一趟娘家之后的想法，“小芳，你去學個裁縫吧，現在裁縫可賺錢了，到時候你就有個體面又賺錢的活”，“媽，我不去，我不愛學裁縫，再說了，那學費那么貴，家里哪有那閑錢”，“錢不是問題，你去問你那個善良的婆婆要，她肯定會給你，不給的話，你就說你要離婚，她肯定給”，“媽，我不去，我只想好好過日子”，“這孩子，你去不去學，現在你弟弟也快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家里錢也不多，你學好了，還能給家里分一點，幫你弟弟取個媳婦，你總不能看著你弟弟娶不上媳婦吧”，“媽，那你讓弟弟一天也干點活啊，一天天就知道賭博打架，也不去掙錢”，“他這不是還年輕，愛玩，我和你爸想的是給他買個車，讓拉貨掙錢去，這不是錢不夠，想想我和你爸身體也不好，總不能讓我們去干苦力掙錢，說著說著就開始抽泣”“媽，我去，我去還不行嗎”。后來就有了媽媽回家要錢學裁縫的故事，可這一切還不是這么簡單。
正是擺攤回家沒幾天，在鄰鄉中心村集市的一個小巷里，“姨，你看，你姑娘長得那么好看，嫁給哪個窮小子真是委屈她了，我現在在法院工作，跟著我總會好的，保證她日子滋潤，不用吃苦，說著便拿出一身漂亮的衣服塞給對面的女人”這人正是鄰鄉中心村法院上班的劉澤，而站在他對面的女人正是我那個光鮮亮麗的外婆，女人有些遲疑，但又假裝鎮定的說“我女兒那是好人家的女兒，是絕不會給人家當小三的”，劉澤說到“姨放心，我正在和我家的離婚，這個月就離完了，到時候立馬可以娶你女兒，我是真的看上她了”……后來陸陸續續的劉澤給外婆送各種東西，明里暗里暗示著外婆讓媽媽去學裁縫，又帶外婆去他家的大房子里看了一圈，終于外婆妥協了，最后一次拿著100元的紅色毛爺爺回家，就和媽媽說起了這回事。
在之后的一個月里，媽媽學裁縫也索性住在了裁縫店，奶奶和爸爸也只是以為媽媽學的認真所以住下更方便早點學會。而這個裁縫店也正是劉澤姐姐開的，自然而然，這個男人總會以各種借口接近我的媽媽，不經意的給她各種資本“浪漫”，這不免動搖著一個常年勞動又生的幾分美貌的女人，再加上天時地利，外婆又在不斷地的給劉澤創造機遇，僅短短一個月，媽媽就變了。回家之后，看著土打的墻，不亮麗的家具（即使那是奶奶已經能買到最好的），還有只會埋頭干活的爸爸，開始產生各種埋怨，爸爸和奶奶對這種埋怨則是照單全收。
這天，正是媽媽從娘家剛回來，爸爸正在土灶前添柴火，媽媽不由分說，拿起地上的柴火，對著爸爸的脊梁狠狠敲打，爸爸都沒反應過來，媽媽就已經把柴火丟在地上，埋怨的說道“一個大男人，只知道燒火做飯，錢也掙不到，你有什么本事”，爸爸一言不發，靜靜的低著頭聽著這個女人抱怨，等到她不說話，還抬起來頭來笑了笑，全然不顧背上留有紅印的的疼痛。然而這一笑并沒有換得媽媽的心疼，她徑直離開了廚房，留著眼淚，又回娘家去了。第二天外婆外公舅舅便氣勢洶洶的來到家里，有理有據的說爸爸打了媽媽，日子過不下去了，沒法過了。一頓鬧騰之后，從家里拿了幾床新做的被子，拿了爺爺奶奶剛從山里帶回來的山貨，自作主張賣掉了一部分爺爺奶奶從20幾里地一步一步帶回來的加工過的大黃藥材，才仿佛“消氣”了似的回她家去了。奶奶一言不反駁，全程只是笑著，即使明白事情原委的她，還是選擇邊怪爸爸邊撫慰媽媽的心，想用這些東西來平復外婆一家的怨氣，實質是為“貪心”的東西。后來連續折騰了好幾次之后，見爸爸并沒有離婚的意思，而劉澤這時離婚手續已經辦妥。就在劉澤辦妥離婚手續的第二天，爸爸正好干完農活回家，走在回家路上，扛著鋤頭的爸爸猝不及防的被人用鐵棍朝后腦袋打了好幾棍，還用菜刀砍傷了腦袋，這時爺爺和奶奶剛好出門經過，看著倒在地上流血的爸爸，沖上去和那三個人廝打，爺爺手里拿有一把從路邊順手撿起來的木棒，即使他常年干農活，有一把子力氣，不一會也也倒在血泊中，頭被鐵棍同樣敲得流血，奶奶也倒在地上，鼻孔被對面女人用剪刀戳的流血，打架的聲音傳到了不遠處的同村的王叔叔家里，他跑了出來，看見倒地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大喊著叫出了臨近的人，并拉扯開還在廝打的三個人，而這三個人正是我名義上的外婆、外公、舅舅，他們見狀，并沒有害怕，只是看著人越來越多，迅速溜回了家中。而我這個時候，還在家中等爺爺奶奶和爸爸回家吃飯。我不記得我在鄰居家等了幾天，他們說爺爺奶奶和爸爸有事要幾天才能回來。后來，村里人把他們抬回家里來，頭上都纏著密密麻麻的繃帶，身上掛著吊瓶，他們幫忙把爺爺奶奶爸爸抬到大炕上，他們都說不了話，只是瞇著眼靜靜地靠墻躺著，等到人走后，我坐在他們旁邊，看著吊瓶的水滴往下滴，我像個木偶，待在原地，不知所措，靜靜地蜷縮在炕上的角落里……直到他們微弱的喊出水，我爬下床，從廚房的水缸里舀出半馬勺水，挨個慢慢的喂給他們。我不記得了后面他們是怎么慢慢恢復的，我只記得我在黑黑的黑夜里，蜷縮著，愣愣的，媽媽不知道在哪里……
后來不知道多久，反正沒等到我八歲，這件事不了了之，沒有人為這樣的暴力事件負責，爸爸后腦勺永遠留下了縫合的口子。等來的，只有名叫劉澤的法官的遞過來的一紙判決書，一紙把我和媽媽永遠隔絕的判決書。
而我的媽媽，也就此消失了，消失在了方圓20里。那媽媽你還記得我嗎，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啊，你會記得在黑暗中獨自蜷縮的我嗎，你會記得這無數黑暗席卷了的長夜嗎?你不記得吧，你不知道吧，你就這樣永遠永遠的不要出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