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識微微垂眸，林澈的目光溫和卻灼人，教她無端亂了心神。

“你如果是來討債的話，現在恐怕還不行。”林秋識悄悄攥緊了衣角，眼前這人同她全然是兩個世界，教她一時進退失據。

如同不知道怎么融入這場熱鬧繁華的燈會般，她也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他。燈影幢幢里，她忽然明白——有些人生來就該站在光里，而她的歸宿永遠是光影交界處那抹灰。

無論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出生與過往。像一本被潑墨的賬冊，無論怎樣謄寫新頁，前頭的污漬總會洇透后來的字跡。

林澈向前一步，袖角掠過燈影，朝她伸出手來：“債約之事不必再提。不知今夜可愿與我共賞這滿城燈火？“

她望著月光流淌在他的指間，忽然明白：有些人的手生來就為執筆撫琴，而非攥著債契與鞭繩。

他們終究有所不同。

林秋識指尖微顫，閉目深吸一口氣，終是將手輕輕擱進他掌心：“……愿隨君行。“

不遠處，澄墨看著主子與佳人同游，嘴角笑意還未漾開，突然一雙粗糲的手死死捂住嘴巴。他還沒來及掙扎就被拖進了巷子深處。

畫舫中，林秋識換上林澈準備的衣裙。最外側那件雨過天青色的羅衫，連襕邊都繡著與他玉佩同款的纏枝紋。

林澈斜倚船頭，正望著河燈隨波遠去，忽聞身后輕響。回首時，恰見林秋識提著裙角踏出艙門。

月白羅衣被夜風拂動，發間一支銀蝶簪顫顫停駐，竟比滿河燈火更晃人眼。

“很……很適合你！”驚覺自己失禮的林澈倉促開口。這身衣裳還是他娘親特地準備的，沒成想居然真用上了。

夜漸深了，河岸的燈籠燭芯已燃過半，暖黃的光暈染著青石板路上交錯的影子。林秋識垂眸望著地上兩人時近時遠的剪影，忽聽得身側林澈輕笑一聲。

原是幾個提著鯉魚燈的孩童你推我擠地跑過，險些撞到她，被他用折扇虛虛一擋，隔開了喧鬧。

“這位公子好生體貼。”賣花糕的老嫗笑瞇瞇地遞來油紙包，“剛出籠的桂花糖蒸酥酪，最宜成雙吃。”

林秋識正要推拒，卻見林澈已接過那對用紅線系在一處的瓷盞。

花糕方一入口，桂蜜的香便順著舌尖化開，蒸得極嫩的酥酪像捧溫雪，裹著糖漬梅子的微酸在齒間一滾，徹底驅散林秋識剛來燈會時的苦澀。

“或許這樣也不錯。”她想。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羅裙下擺的織補痕跡。衣裳再美，到底遮不住所有針腳。不過……能迎著夜風行走，已比困在舊年衣柜里好得多。

“可是想猜燈謎？”林澈見她凝望燈謎出神，衣袖不經意間已拂開垂落的紅綢。攤主會意，將一盞素紗燈輕輕推前，燈面上墨字清雋:“此謎需兩人同解。”

林秋識望向燈面，見上頭題著“一人而立，二人相倚，三生石上，四海無跡”。

正思索間，林澈已執筆在燈紗空白處添了一橫，原是“天”字缺筆。攤主笑著撥動燈架機關，底層暗格緩緩滑開。一對陰陽魚佩靜靜臥在錦緞上，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

他系好陽佩，忽然伸手穿過她腰側。紅繩繞絳而過的動作行云流水，待她低頭時，只見兩塊玉佩靜靜垂落，一長一短，恰成呼應。

燈影搖曳間，林澈從攤前取下一盞繪著桃花的絹燈。他指尖輕轉，將燈柄遞向呆愣住的林秋識，溫聲道:“這盞襯你。”

林秋識怔怔接過，燈穗掃過腕間泛起細微的癢。

長街燈火如晝，林秋識提著那盞桃花燈跟在林澈身后半步。絹燈透出的暖光在她裙裾上投下細碎花影，每走一步都似踏著落英。

林澈輕輕拉住林秋識的衣袖，帶著她往燈火更盛處走去。“帶你看個有趣的。”他眼角含笑，指著不遠處一個圍滿人的小戲臺。

臺上正演著懸絲傀儡戲，那木偶人兒在藝人操控下活靈活現。柳翠木偶身著青衫，在絲線牽引下竟能做出掩面拭淚的細膩動作。林秋識看得入神，不覺往前湊了半步，林澈忙伸手虛護在她身后，生怕她被擁擠的人群碰到。

“小心些。”他在她耳畔低語，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林秋識耳尖微紅，卻舍不得移開視線。那木偶書生正在月下吟詩，絲線一抖，竟真從袖中掏出一卷微型的詩箋來。

看完傀儡戲，忽聽得一陣喝彩聲。轉頭就見個精瘦漢子正仰頭吞下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劍身在燈火下泛著寒光。三尺青鋒就這么一點點消失在唇齒之間，圍觀眾人連連叫好。

林澈又拉著她來到一處清雅的燈棚，棚內擺著幾張案幾，供游人即興作畫。林澈執意要畫一幅《火樹銀花圖》，說是要記下今夜盛景。

“一起嗎？”林澈遞過畫筆邀她同繪，兩人共執一筆時，她的手微微發抖，在紙上暈開一道意外的墨痕。

“抱歉……”

夜風拂過燈棚，滿街燈火搖曳。那幅畫最終也沒能完成，因為林秋識說什么也不肯再讓他握著自己的手作畫了。但畫上歪歪扭扭的并蒂蓮，倒比任何名家手筆都更有趣些。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將長街燈火盡數賞遍。待回過神來，竟又站在最初相遇的河畔。

“嘗嘗？”林澈忽然駐足，從糖畫老翁那兒接過一只晶瑩的燕子，糖絲在燈下泛著琥珀色的光。他指尖捏著竹簽尾端，將燕子翅膀那側朝她遞來。

遠處傳來一陣喝彩聲，舞獅隊伍正翻騰著穿過人群。林秋識低頭咬糖畫時，鬢邊碎發被夜風撩起，擦過林澈未及收回的手背。

林澈耳根通紅，轉身望向河岸:“該放燈了。”

青石階上擠滿了放燈人，他們尋了處僻靜角落。林秋識剛蹲下，林澈的衣袖已墊在潮濕的階前。河燈入水的剎那，他忽然輕聲道:“你許的愿里……”話到一半又止住，只將備好的帕子放在她觸手可及之處。

“那就是三少爺中意的女子？”大漢雙臂交疊，澄墨垮著臉站在一旁。

“你也是蠢，真以為夫人不知道你們的那些小動作。等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和夫人磕頭請罪吧。”大漢幸災樂禍的冷笑，等少爺安全回府他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燈會漸散，人潮如潮水般流向四面八方。林秋識站在客棧前復雜的看著林澈:“就送到這吧，天色不早了，三少爺……”

“喚我林澈便好。”林澈溫聲打斷，如果能喊我阿澈就更好了，他心中暗想。

“今日燈會甚是有趣。城西有家烤鴨頗負盛名，不知秋識明日可得閑同往？”

林澈言罷，略顯局促地望向林秋識，不知是因直呼其名顯得唐突，亦或是擔憂邀約遭拒，眼底隱約透出幾分忐忑。

林秋識一愣，回應道:“這幾日應該都有空……”

“那我明日午時來客棧接你。”林澈轉身時衣袖帶風，心口突突直跳，卻硬是繃著神色沒露半分異樣。

“她沒有對我的稱呼感到冒犯！邀約也成功了！”林澈匆匆離去，心中滿腔雀躍。

“林澈！”

身后突然傳來那清越的嗓音，林澈僵在原地，不安轉身:“秋識可是忘了什么？”

林秋識唇角微揚:“和我相處不用那么拘禮，按你習慣就好。”

林澈耳根一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紋。自己分明已極盡克制，怎還是叫她瞧出了端倪？果然這般咬文嚼字，終非他本性。

“我知道了。”林澈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

“少爺！你等等我們！”澄墨在后面大喊，林澈這才想起來這次自己不是一人出門。

“澄墨！我表現的怎么樣……”林澈看到他身旁跟著的大漢，張了張嘴，“楊叔，你怎么在這？”

楊俊峰笑道:“自然是夫人要我護著三少爺周全。”

“少爺，我們快回去吧，夫人早知道您偷跑出來找那姑娘了。”澄墨輕嘆一聲，仿佛已經認命。

……

林清酒帶著甜點回到客棧，林濁酒還在卷成一團的被窩里呼呼大睡。

“要是讓她知道晚上有燈會肯定又要鬧了。”林清酒搖頭，把東西放到桌上，開始打坐修煉。

經過近月的修煉氣旋已褪去初時的虛浮之態。靈氣源源不斷從竅穴涌入，灌入丹田中。

一晚轉瞬即逝，林清酒睜開眼伸了個懶腰。感受了一下又凝實了一點的氣旋，盤算著何時才能有較大變化。

“清酒，這是早餐嗎？”林濁酒爬下床坐到桌邊，拿起甜點就往嘴里塞。

“好甜，好好吃。”

林清酒沉默片刻，還是決定不告訴她昨晚燈會的事了。

“濁酒，還有幾天時間測試就開始了。反正我們沒事就在客棧里修煉吧。”林清酒頓了頓，“你好好靜下心，一日三餐我會去準備，你爭取在測試開始前感受到靈氣。”

林濁酒嘟著嘴:“也沒幾天了，干脆我們出去放松放松，等測試后不就知道有沒有資格了嘛……”

林清酒眸光沉靜如水，林濁酒在她無聲的凝視下漸漸失了底氣，聲音不自覺小了下去:“知道了……我會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