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整個人無力地伏在書案上,半張臉埋在臂彎里,只露出一雙黯淡失神的眼睛。案上宣紙被揉作一團,墨跡暈開像極了昨夜被河水打散的花燈。
“澄墨……”他聲音悶悶地從衣袖間傳出,“我的春天已經結束了。“喉頭滾動了幾下,終究還是化作無力的嘆息。
昨夜回府時,林夫人早已端坐正堂。母親的訓斥聲伴著更漏聲,生生熬到三更天才歇。
天剛蒙蒙亮,他便急忙遣了小廝去客棧通知林秋識,然后一個人在房間里悶悶不樂。
澄墨勸道:“少爺過慮了。昨日您二位執手同游時,林姑娘眼里的歡喜是藏不住的。這次雖不得已爽約,但既已提前知會,以林姑娘的性子,定能體諒。”
“夫人既特遣楊叔隨護少爺觀燈,已是默許之意。只是少爺私自出府終究有違家規,這番責罰到底免不了的。”
林澈從書案上抬起頭,眉頭緊鎖:“不行,我今天必須得去見她。這些書什么時候不能讀?可人要走了……”他聲音低了下來,手指摩挲著腰間陽佩,“我怕以后就再也見不著了。”
他怎么會看不出,昨日林秋識獨自立于河畔時,眼底的哀愁與迷茫像細針般刺在他心頭。好容易在燈會上哄得她展顏一笑,怎么能就此斷了聯系?
“少爺,夫人加派了人手守在您房外。”澄墨指了指窗縫外晃動的黑影,“這回怕是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了。”
澄墨暗自嘆氣。雖說昨晚夫人將少爺訓得抬不起頭,實則罰得并不重。以少爺的聰慧,這點課業原該半日就能做完。可眼下,他瞥了眼案上紋絲未動的筆墨,少爺的心思早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既然溜不出去,”林澈驀地站起身,衣擺帶翻了硯臺也渾然不覺,眼底透著股執拗,“那我便去求娘親,好歹……好歹放我半日。”
“可眼下,咱們怕是連這個房門都邁不出去。”澄墨提醒道。
林澈聞言直接咬牙往地上一倒,連帶撞翻了旁邊的方凳,“咚”的一聲發出巨響。
“你快喊,就說我暈倒了。”他壓低聲音急促道。
澄墨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一個激靈,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快!快來人!少爺暈倒了!快去稟報夫人!”
外邊立刻亂作一團,進來幾個侍衛把裝暈的林澈抬到床上。
“怎的突然就厥過去了?”林夫人匆匆趕來,額間細汗涔涔,連平素紋絲不亂的云鬢都散了幾絲。她剛要伸手去探,忽見兒子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頓時心下了然。
“都退下吧。”待眾人退出,林夫人屈指在兒子額上輕叩一記,雕花門合攏的聲響恰好掩住了這聲脆響。
“你這逆子,是要生生嚇煞為娘不成?”
林澈翻身坐直了身子,雙手合十作懇求狀:“娘,您就放我半天吧,我還有好多話沒和那個姑娘說。待我回來定當加倍用功。”
林夫人凝視著他的雙眸,指尖輕輕撫平他衣襟上的褶皺:“澈兒,你當真對她用情至此?”
林澈連連點頭:“那是當然。”
“澈兒,娘且問你,那姑娘年歲幾何?家中是做何營生?來安遠城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我……”林澈張了張口,話卻哽在喉頭。這才驚覺,除了“林秋識”這三個字,他竟對她一無所知。
林夫人扶額輕嘆,語氣溫和卻帶著幾分擔憂:“澈兒,昨晚你們賞燈時,總該聊了些體己話吧。”
林澈耳根發燙,昨晚他滿腦子都在斟酌如何像個正經讀書人那樣說話,結果連像樣的家常都沒能好好說出口。
難怪被她瞧出了自己的不自在。那般字斟句酌的說話方式,反倒顯得刻意。
“娘,您就放我半日,讓我和她吃頓飯,也好更了解她一些。”
林夫人輕輕撫過他的發頂,掌心溫暖:“娘親也不是那等鐵石心腸之人。澈兒頭一回對人動心,若硬生生攔著,倒顯得為娘不近人情了。只是這男女之事,終究是說不準的。”
“既然知曉澈兒如此認真,又豈有不放的道理。”林夫人站起身,仔細叮囑他。
“你要明白,娘教你待人接物要溫潤知禮,那是對外人的規矩。可對著心上人,與其端著架子,不如讓她早些看清。畢竟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何苦演一輩子戲呢?”
“這次可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了。既要知曉她的脾性心思,也該問問她的家世處境。自然,也得讓人家明白你的真心與擔當。兩情相悅雖好,可若連彼此根底都不清楚,終究是空中樓閣。”
林澈重重點頭,衣衫翻飛間已快步邁出門檻:“娘,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不多時,林秋識暫居的客棧檐角已映入眼簾。林澈在階前略停了停,待氣息平復,方整理衣襟邁入其間。
他向柜臺后的掌柜拱手一禮:“叨擾了,請問可有一位林姓姑娘住在此處?約莫十五六歲,昨日才入住。”
掌柜抬眼認出是林家三少爺,忙堆起笑容:“林三公子可是尋人?小的替您通報一聲……”
話音未落,旁邊木梯嘎吱作響,林秋識正從樓上緩步而下。
“秋識!”林澈兩步向前,眼中情意幾乎要溢出來,“對不起,我來晚了。”
林秋識有些訝異:“你不是說今天有事嗎?”
她隨口一問,讓林澈心中一緊,以為她話中帶惱,連忙解釋:“我和娘親商量過了,她放我半天與你相見。”
“你……生我氣了嗎?”
林秋識聞言輕笑,輕輕搖頭道:“怎么會,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沒事!”林澈急聲辯道,話出口才覺得突兀,耳根微熱低了聲:“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你現在有空嗎?那家烤鴨應該還沒打烊,要不要和我一起?”林澈目光灼灼,心中不斷祈禱她不要推拒。
林秋識眼波微動,似有千言卻又歸于沉默,只凝眸望他片刻。那目光如霧里看花,叫林澈一時辨不清其中深意。
“你倒是比先前自在多了。”許久,林秋識忽然莞爾,向他伸出手,“我這幾日自然是有空的。”
林澈心頭一跳,伸手輕輕握住她遞來的手。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讓他不自覺地收緊了手指,卻又立即放松了力道,生怕握得太緊。他抿唇笑了笑,眼底的光亮藏也藏不住。
還未進門,烤鴨的酥香已混著果木煙熏氣撲面而來。店小二見到來人,忙引他們上了二樓雅座。此處臨窗可見街景,又用屏風隔出清靜。
林澈熟門熟路地點了招牌烤鴨,特意囑咐片鴨師傅:“鴨皮要片得薄如蟬翼。”轉頭對林秋識解釋:“這家的蘸醬是用二十年的花雕調的,你一定要嘗嘗。”
林澈親自為她斟茶,動作嫻熟,茶湯七分滿,不灑不溢。
林秋識捧起茶盞,氤氳的熱氣里浮動著清幽高雅的蘭香。她低頭嗅了嗅,終究還是將茶盞放回原處。
“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嗎?”林澈聲音里繃著不易察覺的緊張。“我讓小二換一壺。”
“不用了。”林秋識緩緩直起身,眼瞳如深潭靜水,無波無瀾地映著林澈清雋的眉眼。“你應該有話想和我說。”
林澈將茶水一飲而盡,瓷杯磕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秋識,我好像除了名字對你一無所知。”
“我想更了解你一些!”
林秋識垂眸,唇角牽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了解什么?她那沾著泥濘的來處,還是見不得光的出身?
“你知道我來安遠城做什么嗎?”林秋識聲線平靜,昨夜燈下那點溫軟,此刻已尋不見半分蹤跡。
“是為仙門遴選而來?”林澈試探著問道。若說近日安遠城除燈會外還有什么大事,便只有那十年一度的仙門收徒了。
林秋識點頭:“是。仙門測試十年一次,以三少爺的身份想必早已試過,沒有入道就只有一種可能。”
她眸光輕垂,尾音頓了頓:“您沒有靈根。”
林澈整個人蔫了下來。他何嘗不想修煉?可偏偏沒有仙緣。更糟的是,他生性散漫,連靜心念書都坐不住,只能這么不上不下地耗著。
好在家里有個在朝為官的大哥,還有個拜入仙門的二姐,他肩上的擔子倒是輕了不少。
林秋識見他沉默不語,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邊緣,聲音輕卻堅定:“你我終究不是一路人。我定要入仙門,往后必然生死難料。畢竟,有些事非做不可。”
店小二端著油亮的烤鴨推門而入,剛喊了半句“烤鴨來——”,就被屋內的氣氛噎住了后半截話。他慌忙將青花瓷盤往桌上一擱,鴨肉在盤中微微顫動,金黃的脆皮還滋滋冒著油花。
“二位客官慢用。”小二縮著脖子退出雅間,臨走時還不忘把屏風重新掩好。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將滿室烤鴨香與未盡之言都鎖在了這一方天地間。
“難道就不能……”
林秋識截斷他的話,眼簾輕闔,“仙凡有別,這個道理三少爺應當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