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
終于站在單媽床頭,她趴在單媽面前低聲說道,混著旁邊床中年婦人一刻不歇的叫喚聲,單媽好像沒聽到她說話,呆滯的目光只是訥訥的將她盯著,烏青干皺的嘴巴慢慢的蠕動,發(fā)出的聲音卻幾不可聞,反而連著她喉嚨處供她呼吸的管子和罩子發(fā)出轟隆轟隆的風(fēng)箱一樣的響動。
“講不出來,喉嚨插著管子的講不出來,她這里,講出來也沒有聲音,看嘛,這里。”仝爸理著她被子上的管子跟她解釋,又湊近單媽的耳朵指著霍娟:“霍娟,霍娟轉(zhuǎn)來了,來看你,認(rèn)出來沒有嘛?老遠回來看你。”
他把單媽想拽掉鼻子處管子的手抓緊放回被子里:“恍恍惚惚的,剛醒過來記憶還是混亂的,有時候認(rèn)的出來有時候又認(rèn)不出來,講話要慢慢跟她講,說不出來,這管子插著的,醫(yī)生給她割開的,不然出不來氣。”
仝爸:“她這個不知道哪天才好得了,即使出院了最少一年要養(yǎng),她畢竟傷的是頭,大腦不做主,還不知道好到哪種程度,現(xiàn)在就跟個小孩子一樣。”
說著話,單媽的手又伸出來往鼻子下面去,仝爸把她捉回來,表情溫和語音輕柔,哄小孩兒似的:“不能拽,拽了等會兒要挨罵,等會兒護士又要罵,你昨天拽了才重新給你弄的。”
單媽還健康前他也的確像個孩子。
司機請的兩個護士,夜班那個回去了,這個從她進來就一直忙著,現(xiàn)在把尿盆倒了,也來抓她的手:“不要弄,不能拽,不要拽聽到?jīng)]有?等會兒護士又要不高興,我知道你這是不舒服,你這是生病嘛,病好了就給你摘了,現(xiàn)在要戴著。”
她又回身指著單媽喉嚨處的管子和頭上的疤解釋:“看嘛,都是她抓的,喜歡抓,愛抓,她現(xiàn)在清醒了有意識了,不舒服就想抓,手一會兒不歇,不是拽這里的管子就是抓鼻子下面的,不然就摳頭上的,你看這里,這里昨天還全抓破了,血倒的到處都是,護士才重新來給她弄的,護士講起來也好兇的。”
然后便佯做嚇唬她:“不要抓了啊,再抓就又要把你套起來了,再抓就再把你拴起來,你不想吧,那你就聽話,好了我們就都摘了。”
她說套起來,床兩邊都有布繩,挺寬松的長度,一直在單媽的手臂上隨著她的舉動繞啊繞。
那布繩恐怕是哪個舊床單得來的,有一些還隱到被子里面去了,被子上有一塊黃黃的,現(xiàn)在護工要來把那塊掀起來了:“還好,還干凈的。”
她說著又放下來,把單媽褲子只穿到大腿根的腿蓋起來,揉了揉,捏了捏,一面問她疼不疼有沒有感覺,一面跟霍娟講這是床上躺久了防止肌肉萎縮。露著腳脖子的地方皮膚已經(jīng)干的泛出白屑和條紋,從前不愛穿鞋的腳更甚。黑色的裂口,樹皮一樣衰老的白色的干掉的組織表層,和有瘀血的指甲蓋,這好像不是腳。護工很快把它們都隱進被子里。
仝爸不知道去哪兒了,護工又去床頭先前仝爸站的那個位置問話,她大聲問她:“餓沒有?餓不餓?要吃東西嗎?”
她的衣服是家政公司統(tǒng)一的卡其色工作服,寬大又粗糙,黑色的燈芯褲上有乳白褪色的印記,余光里的單媽衣服反穿在肩頭,露出的地方除了管子還有大片退了色的碘伏消毒液。
她脖子下面的管子又開始轟隆隆的響了,看她望一陣護工,沙啞的蠕動嘴唇呼喊些什么,她的眼睛不時往自己這邊瞟來,或許是說與自己有關(guān)的,但像別人家呀呀學(xué)語的嬰孩,旁人完全聽不清。
也可能離的太遠了,于是霍娟更近的側(cè)耳去聽:“問你吃東西嗎?要不要吃東西?”
護工站起身朝床尾的柜子走去:“她只能吃米糊呢,米羹,她不肯吃,昨天今天喂的幾遍她都沒有好好吃,不張嘴,苞谷羹她也不喜歡。你只能吃這樣的,要不要?再給你泡點,那些等你病好了出院了再吃,出院了好好的吃好好養(yǎng)回來,現(xiàn)在不行聽到?jīng)],要聽話,要聽醫(yī)生護士的話。”
護工徹底出去了。
霍娟只能看她了。
霍娟竟然有些害怕看她,雖然她從小就怕她,但現(xiàn)在的怕與從前不同,從進醫(yī)院真正看見她到現(xiàn)在,這樣的感覺愈發(fā)強烈,她臉上縫了線的猙獰的疤,她空洞而毫無情感的眼神,她鼻子喉嚨手上及下面的管子,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就像在她眼里自己也同樣陌生那樣。
可她又很清楚,這就是她的媽媽單厚喜,就像單媽也認(rèn)識她那樣,她也知道自己是霍娟,是她的孩子,但是單媽看她的眼神,不時用淡漠的表情要看她,跟她說話,像看一個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熟人。
“媽。”她做出親密的模樣,湊近來握她干燥起皮的手,輕言細語的跟她說話:“認(rèn)出我了嗎?回來看看你。”
“痛嗎?哪里不舒服?”
“要說什么?別拽管子,別拽這個管子,不能拽。”
“要說什么?你想說什么?”
“你知道我是誰嗎?”
……
邢磊:我丈母娘怎么樣,看到了嗎
霍娟:喉嚨還有管子,她在說話,但是聽不到,好像腦子清楚,又好像不怎么清楚,說不上來
邢磊:慢慢恢復(fù)吧,畢竟這么大個手術(shù)呢
嗯,是要花時間的,可她能恢復(fù)成什么樣呢,會恢復(fù)到真的變成她的媽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