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了管子的單媽說話一天比一天清晰，反應也算尚好，唯有記憶混亂的厲害。第一天摘管子時霍娟去看她，仝爸不停在她耳邊指：“認識嗎？霍娟，回來看你，認不認識？認出來沒有？”

單媽打招呼似的望著她點點頭，又轉向仝爸小聲回答：“我知道?！?/p>

她平靜柔和的目光里幾乎看不出情感，她問霍娟：“你哪天回來的?！?/p>

“好幾天了，這兩天我不是都來看你的嘛，跟邢星一起，你好好養，早點出院。”

她卻像沒聽見說話似的，臉上沒變化，緩慢轉動的眼珠里滿是思慮重重的心事，然后手又開始拽身體各處的管子，這時面部的表情便生動起來，恐怕也有臉上那些猙獰的疤痕影響，使她看著無比憤恨，倔強，兇狠。但只一瞬，很快化為空洞，大家七手八腳拽住了她的手。

“跟你說不要拽這個管子欸，拽不得欸！”

“又開始不聽話了，小孩兒一樣的?！?/p>

“這你拽了等下醫生護士又來給你搞，又要來說，你還想不想好嘛？要這樣才看得好呀?！?/p>

她把眾人都望一圈，又盯著那些綁手的帶子，掙了掙，嘴里靜默的囫圇兩下，嚴肅的喊仝爸：“解了?！?/p>

“讓你聽話呢，聽話我們就早點回去，聽到了吧，好得快就早點回去，你看這還大家都等著你回去過年，一大家人。”

護工笑起來：“是啊，就等你呢，等你回去煮飯給娃娃們吃，昨晚非要回去，講她過年的圓子還沒有炸，還要回去炸圓子?！?/p>

連隔壁床的家屬都笑起來了。

仝爸：“她現在是這樣，講話跟個小娃子一樣?！?/p>

可單媽沒笑，她不再關注手上綁她的帶子，只若有所思的盯著天花板。

兩個孩子在關了門的病房里跑來跑去，霍娟怕出去一吵護士又進來攆人了。廣慧把霍好叫過來喊奶奶：“她以前就最喜歡好好，好好一喊她馬上高興的不得了，喏，看嘛，你孫女在這里，等你快點好了帶你出去玩，那里小妹的邢星也回來的，大家都回來看你的。”

小崽好好害羞，光好奇的瞧，嘴里不叫人。而邢星因為多數只在手機視頻里見到，即使被媽媽抱在懷里也只望了會兒就溜下來要跑。

仝爸笑著說：“一哈都回來了的，你快點好嘛，早點好了早點回家，家里熱鬧的很，現在我們一張桌子還坐不下，老大呢，邢磊跟他們小的呢，滿滿當當一大桌?！?/p>

大家都笑這一屋人興旺熱鬧。

單媽的心思仍不知道在哪兒，見她把被拽住的手伸出一個指蓋里帶血印的手指看了看，跟大家說著：“我這個手摔下去了他還把我抓了一把，我就走到馬路坎子那兒，腳就崴了下，我這頭上都是包都是口子，他把我送來醫院的，他把我送到這里來的。”

她連比帶劃連說帶想，霍娟先還沒反應過來，仝爸哄她：“嗯摔了一跤摔了下，他把你送醫院來的，摔了爬起來，摔了明天就好了?！?/p>

仝爸：“講她車子撞了沒站穩，同行的人把她抓了一下沒抓住，她摔了倒地上磕著了，你說她記不清呢她又記得清的很。”

護工也跟大家笑：“記得，記得，哪里記不得，她這還是恢復的好，被撞那時候發生的事她記得清楚的很?！?/p>

霍娟發現她并不是記得清楚，反而正是那段記憶最混亂，只記得自己被車碰了，具體細節卻顛來倒去搞不清楚，她只一味反復的說車禍當時的場景，一會兒說司機開車把她撞了，一會兒說是同行的人推了她，一會兒又說是自己不小心磕到馬路坎子，翻來覆去，思來想去。

隔壁床家屬說她：“還是害怕，你媽媽還是害怕，她因為是心里一直有疙瘩一直記著，想著怕，所以她反反復復的來講來想，但是她又混亂又搞不清楚，她現在腦子是糊涂的，就光記得車子撞她，肯定車子要來的那一瞬間最清楚，因為是最害怕的?！?/p>

護工：“慢慢養了，慢慢恢復，她這養得好，她只要大腦做主沒有癲啊傻那些，身上也可以動嘛，身上也沒有哪里殘疾或者不方便，沒有這些她就沒有問題，只是記憶不怎么清楚嘛，慢慢來，這才幾天，像她這樣都算好的哦，昏迷那么久醒過來還可以說話還會跟大家聊天，可以了。”

她的記憶混亂不清，在后面幾天去看她時尤為明顯。她先把站床邊的人都看了一圈，問霍娟：“你在哪里上班呢？”

“沒上班，不是才生小的嘛?！?/p>

“生老二，滿月的時候你還說你要去的嘛?！辟诎指忉?，也問霍娟：“有兩個月嗎，有兩個月了吧。”

“差不多。”

仝爸：“那現在給誰了？你回來了她又沒有奶，那吃奶粉。”

“嗯，她姑奶奶幫忙看幾天?！?/p>

仝爸：“吃奶粉也可以，小娃只要生下來就能活，現在條件好沒得奶也好辦......我這里你媽媽不知道要多久，我要上班的話，起碼半年內她是離不開人的?！?/p>

霍娟沒搭腔，廣惠就他的話：“母乳還是要不一樣的，霍嫻就是沒有奶，你看她現在動不動就生病身體也不好，瘦成那個樣子，好好你看看，喝奶喝到一歲多，沒斷奶之前基本沒生過病，你看現在這身體，比邢星小兩個月，比邢星重十五六斤，馬上比姐姐霍嫻都要重了。平時頭疼腦熱都很少，要不現在都講母乳喂養呢，奶粉那是沒辦法了只能喂奶粉了?！?/p>

廣惠說起話來是這樣，快速而密集，不像總往心里藏事的霍娟，說話總是柔柔軟軟的，輕聲細氣的，所以她一說話總像跟人有爭執似的，叫人一時被震的反應不過來。

就在這無聲的間隙里，單媽小聲問霍娟：“你們這個有多大了?！?/p>

“五個年頭?！?/p>

廣慧又在另一邊笑：“邢星比我們好好大兩個月的嘛，我們好好前面剛過生?！?/p>

單媽點點頭，忽然沙啞的問廣慧：“她爸呢，霍松沒回來嗎？”

廣慧：“回來的，又回去了，馬上老大開學了，他也要上班，他把老大帶回去補作業去了?！?/p>

恐怕說到作業她又想到了仝君，在人群后面的床尾終于找到玩游戲的孩子，但她只是看著，并沒有說話。

廣慧順她的眼睛開玩笑：“仝君馬上也要開學了，大家都等著你呢，你好好養嘛，早點好早點回去，馬上下半年他就初三了，你不是操心他考不上高中嘜，喏，你不在，寫作業都沒人監督了。”

“哎呀啥呀?！辟诰χ袉?。

仝爸站他邊上：“我也沒有時間，沒空管他。我不跟你講那些，自己自覺，反正家里你是看著的?！?/p>

“哎呀真是！”

單媽這時候卻講話了，指著仝君：“你現在又在哪里上班嘛?！?/p>

眾人都是一愣，馬上七嘴八舌的說話：“他在念書呀，初二，下半年初三。”

“他還上班，他不好好念書馬上真要上班了，讀個職高出來可不就上班了嘜?！?/p>

“你看嘛，這個前面跟她講，完全沒聽進去。”

“我是仝君，還在讀書，哥哥在上班！”

單媽回答仝爸：“我聽到的。”

仝爸：“你聽到什么嘛，他們講的霍松在上班，這個還在讀書。”

單媽不耐煩的扭過頭去，看看邢星，又看霍娟：“你們小的會走路了嗎？”

霍娟不說話，廣慧笑著點點頭：“會走路了，明年這個時候會。”

仝君道：“剛剛才跟你說了姐姐家小的才兩個月，剛生的她就會走路了。”

廣慧：“是個妹妹，還不到兩個月點?！?/p>

廣慧指一圈人：“這些人你都認識嗎？”

單媽把一圈都望一遍，點點頭：“我認識?！?/p>

她順著廣惠的手把所有人叫了一遍，笑著問霍娟：“你媽媽回來沒有。”

霍娟愣了下：“哪個媽？她奶奶前年就沒了。”